陈章华|冰山下的火凤凰 ——记郭英及其小说《新装修时代》
陈章华|冰山下的火凤凰
——记郭英及其小说《新装修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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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真正看清一个人需要的是耐心和时间。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要看清一个写复杂人性的小说作家更是如此,他(她)们往往把真实的自我悬置起来,活在自我开辟的那个欲露却藏或半露半藏的二度半空间里。身体在现实飘荡,灵魂却在别处安家。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和某些作家聊天的时候,往往很是无趣,正聊到兴头上对方突然神情飘忽不再吱声了,或者忽然蹦出一句大煞风景的话。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有听清你说了什么和在说什么,尽管也在点头也在笑,甚至时不时嗯哦回应,但那都是在敷衍你,神思早已脱轨飞到外国九州去了。
郭英就是属于这种随时“走神”的写作者,有时候让你感觉眼前的她,只是一个幻境、一个掩体,甚至只是一片月光投射到地面的影子。除此之外,郭英给我的最初印象,还像一块冷冰,而且只露出其中一角,十分之九或者更多不为人知的一面都潜藏在水底。2011年秋天,在鄂州水瘦蟹肥的梁子湖畔,因为同是全省首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宛如、小如的爱情、玉儿,都是郭英用过的网名或笔名,感觉都有些云里雾里,不够踏实,不接地气,我还是更喜欢直呼其真名。她不大搭理人,很少说话,懒于与同学们讨论文学,也不热衷于和授课的大腕作家们合影。喜欢一个人呆着,沉溺于自己的小天地。几乎是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听着,安静地吃着,安静地走着,冰山一样,孤鹭一样,冷眼看着我们狂热和哄闹。
可是,因为长得漂亮,她想安静也难安静下来,总有那么几个男同学嬉笑着与她搭讪,没话找话说,她始终不冷不热甚至有些矜持地回应,言语简洁得像国画里的留白。虽然都是黄冈老乡,但在那几天里,我们也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我曾经找过她聊天,也因她背对着我一边敲电脑一边应付我,坐了不到一分钟我就讪讪而退。有趣的是,学习结束后,她忽然从QQ上发来一张相片,是我在课堂上向老师提问,拿着话筒,张着嘴巴,样子挺滑稽。她说是她偷拍的,觉得挺好玩。这件事,让我看到了她有趣的一面,网上交流也慢慢多了些,再加上省市作协这几年活动不少,我们每年都能见上两三次,不知不觉就混熟了。混熟了之后,发现那块冰慢慢有了温度。后来又发现,她对所有熟识了的朋友都不端架子,都有温度、有气度,冷冰冰只是针对气味不相投的人。于是,我又开始关注她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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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英写作走是的市场路线,这些年凭着稿费小日子过得相当闲适、恣意,甚至买了房子和车。平日写写字,种种花,旅旅游,甚至受邀去中小学校讲讲课,受不少粉丝簇拥,再加上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儿子又考上了名牌大学,如今又怀上了二胎,好事一桩接一桩,无不让人心生嫉羡。用她的话说,这种好日子都源于她把少女时代做的那个文学梦不断延长,不断放大,且一路磕磕碰碰走了下来。她先后做过杂志编辑、自由撰稿人,但这都是业余的,主业是家庭主妇。从当年一篇红遍网络的小说《爱情只值80元》开始,她几乎每年都要出一部长篇小说,每个都反响不俗,都能炸那么一下。《食人蝶事件》还斩获过第五届全国侦探小说大赛最佳新作奖,而且根据此书改编的同名电影剧本获得了首届全国“曹禺杯”剧本创作交易会电影剧本类优秀剧本奖。
冰心说过,成功的花儿,人们只惊羡它现时的美丽。殊不知,当初它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水,洒遍了牺牲的细雨。在没有买大房子之前,小房子没有个人独立的空间,为了能有个安静的去处,郭英忙完了白天的家务活,常常深更半夜一个人跑到她丈夫的办公室写作,走廊空空荡荡,室内孤灯摇曳,窗外树黑影长,楼下还摔死过一个人。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很喜欢这种氛围,对着电脑虚构一个更恐怖的悬疑世界。那时候,文学是蜜月期,三年写了四本书。鬼脸新娘、川西幽影、食人蝶……听起来都让人汗毛竖立,她却编织得饶有兴致。庸常平淡的生活,她从不喊累,从不厌倦,她能把做家务当做是身体的放松和调节,好让心灵在一个个孤寂的夜晚发芽开花。郭英之所以如此吃苦写作,我想原因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出于对所谓梦想的坚持,另一个纯粹是为了赚钱。为了把日子过得更有档次、更有安全感,她只有拼命赚钱。这可能和她青少年时所受的苦不无关联,年幼辍学,四处打工,漂泊无依,让她早于同龄人明白了生活的真实面目。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郭英的翅膀就是文学,是文学让一个打工妹飞了起来,变成了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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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郭英的悬疑小说我读的并不多,也就粗略看了《凤凰谣》和《食人蝶事件》,虽然在文学的气质和韵致上火候欠缺,但是故事精彩,结构精巧,叙述精致,悬念一环扣一环,很吊人胃口,让我欲罢不能。我认真细读过也非常欢喜的是她转型后的另一部现实题材小说《新装修时代》。这些年来,郭英一直是悬疑小说界的宠儿,也许是腻味了老套路,想出出新,挑战一下自我,于是一改过去的写法,从飘忽的云端下来将笔端直指社会底层生活。两年前脱稿的长篇现实题材小说《新装修时代》可视为她华丽转身的分水岭。该小说更名为《装修毁了我十四年婚姻》在天涯论坛贴出后,欢迎如潮,好评滚滚,短短两月内点击率直飙20万。去年底该小说被天涯论坛向上推荐,经过层层角逐,一路过关斩将,最终与当下网络大咖作家蒋胜男的《芈月传》、唐家三少的《绝世唐门》等并驾齐驱,入选了21部由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主办、《人民文学》杂志社承办的“2015年全国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迅速在全国各大知名网站和媒体上醒目推介。
该小说展示了某个小城电视台记者赖文丽因购房、装修、搬家而引起的家庭矛盾与人物心理纠结,反映了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赖文丽与剩女小姑子何超月的争吵,和丈夫何超明的婚姻危机,以及对公婆想住进新房的不满和牢骚等情节写得有血有肉,跃然纸上,充满了烟火气息和生活质感。
英国女作家伍尔夫说:“女人要有自己的房子。”女人有了房子,意味着有了自由、个性和生活保障,还意味着日子有了品味和诗意,这一切都是现代女性梦寐以求的。只有当她们处在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时,才会感到安适和平静。房子对于她们来说,并不单是一栋钢筋水泥筑成的外壳这么简单,而是情感的保护地,是心灵的避难所。正如赖文丽想的那样,走在如诗如画的小区里,坐在玻璃阳光房子里,栽花种草,写字、翻书、喝咖啡,要多小资有多小资,要多惬意有多惬意。所以,在领到钥匙走进毛坯房的那一刻,赖文丽情不能自已第一次主动投怀送抱,要与丈夫好好亲热一番,丈夫却被她突如其来的激情弄得不知所措,借口说房子没有门窗怕外人看见了,赖文丽竟然不管不顾。
“看见了又怎么样,我亲我自家老公,哪个敢管?”赖文丽黏在何超明的身上就是不肯松开,何超明越躲,她黏的越紧,何超明只好站着不动,任赖文丽发泄完了,他才摸了摸满是唾沫的脸。“老婆啊,我记得恋爱的时候你都没有这么激情过,现在有了新房子,你比恋爱的时候还激动,看来在女人心目中,房子比爱情重要的多。”
是的,新房子唤醒了赖文丽对生活的热望,也唤醒了久违的情爱,但也同时唤醒了个人的小自私小算盘。她深爱着丈夫何超明,所以对小姑子的尖酸刻薄一忍再忍,对公婆的絮絮叨叨默默承受,以为搬到新房子后就自由了,其实这只是生活的假象。因为不想公婆住进新房,让丈夫何超明两头跑,差一点把丈夫推进了别的女人怀里。最后,小说以赖文丽妥协收场,她终于明白她苦苦渴望的房子,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人心所需要的温暖、柔软和美好,岂能是一栋房子所能满足得了的,真正需要的是另外的东西,比如宽容、理解,当然还有爱。在婚姻出现小摩擦之后,二人并没有完全重修旧好。作者的叙述是冷静而克制的,并没有放大幸福,也没有去刻意玩冷酷。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可信,那么张弛有度,小说结尾写到了赖文丽与何超明的暂时和解。
“这两晚,他们基本处于冷战状态,她不理睬他,他也不敢去惹她,两人过得小心翼翼,就像刺猬一样不敢靠近,唯恐靠近了就会伤害到对方。”
有无奈、有尴尬、有伤感,更多的是一种克制和宽容。一张床上睡着两只刺猬,互不侵犯,各怀心事。这也许正是当下许多夫妻的现状。从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到允许刺猬睡在身边,赖文丽经历了怎样的心灵炼狱,只有她自己清楚,无人能懂。两只刺猬的婚姻还在继续,试着理解吧,试着包容吧,赖文丽一夜之间长大成熟。
所以,读完这个小说后,我除了看到了房子、婚姻、姑嫂、婆媳关系的枝蔓纠结,还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心灵成长史。赖文丽终于化蛹成蝶,我自坚强,从尖锐走向了圆润,这是妥协,也可以说不是妥协,她不再坚硬如刺,而是坚硬如水,虽然柔若无骨,却无坚不摧。在这一点上,郭英与擅长写婚姻和房子问题的六六相比显得更加雍容、大度。在六六的小说中,女主角往往过于强势,她们把自己放在了“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从而造成了这样一个现实,这样的女子令人尊敬,却很难获得幸福。比如在六六的《双面胶》里,结局是丽鹃因怒失言,把亚平母子逼上无家可归的境地,亚平在其妈妈的鼓动怂恿下,丧失了理智,疯狂地将拳头砸向了丽鹃。六六的笔触有时太过犀利尖刻,甚至被指“残忍”。但是在郭英的小说里,社会的喧哗没有夺去赖文丽心中的纯真,社会的压力也没有抹去她对家庭的看重。她不偏左,也不偏右,不刻意刁钻生活,也不故意粉饰人生,只是像镜子一样还原生活的本真。所以,郭英不去效仿六六的尖锐,也不去雕琢电视剧《婚姻保卫战》里,最后男欢女爱皆大欢喜的虚假美梦。从这个程度上讲,在泥沙俱下、物欲横流的当下,郭英真诚呼吁价值观的回归和心灵的重建,就显得难能可贵。所以,我个人认为,这个小说有温度又不失批判,有个性又不失饱满。清汤寡水的平凡生活,让她写得婆娑有致、楚楚动人,故事直指生活的多层面性、多向度性,使整个文本空间内的冲突多样化、丰富化,积聚了较强的文学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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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说过,我的小说,在一种意义上,是在我之外的……我的喜爱与厌恶,我的嗜好,我的习惯———要在我的诗中才找得到。我认为,郭英与博尔赫斯恰恰相反,在《新装修时代》里我看到了她的无处不在的影子。在这些年来,我们也发现郭英已经慢慢走出了个人的小天地,开始像热浪一样投入到社会的大熔炉。
30岁出头的郭英就当上了黄冈市政协委员、武穴市作协副主席,评上了武穴市杰出人才,成了当地文坛的领军人物之一。她像磁石一般吸附团结了一大批女性文学爱好者,使她们纷纷走上了写作之路。这坨冰块慢慢苏醒,融化在武穴这座江边小城,她像一台发动机把个人的内热和温度传递开去,让武穴文坛女人花姹紫嫣红起来。她与另一名女作家张凤翔一起创办了武穴女子读书会,女会员由最初的十余人,发展到近二百人,一起诵读经典,品味人生,弄得是风生水起,在整个鄂东乃至全省都有了一定的名气。还带头为身有疾病的女作者周虹延捐款,重新点燃了她生活的信心。去年芳草杂志社在英山开新春笔会的时候,著名作家刘醒龙就笑称她为“郭大侠”。事后,大家都说刘醒龙老师看人挺准的,郭英身上还的确有一种潜藏的侠义情怀。她能自己掏钱从网上购买自己的书,再邮寄给想看她书的普通朋友;能为某作文培训班和学校讲课,而谢绝人家递上来的报酬;能在冬天的雨夜,骑电动车跑十几里路,去看望一个到武穴出差的老师;能挺着大肚子去阴气很重的医院给即将离世的文友送上最后一程......听武穴文友们提起这些事,我无法相信这一切竟然都是郭英所为。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一块寒冰,在阳光下通体透亮,热气腾腾,光芒灼灼。
余华说:“生活在很多伟大作家的叙述里,也生活在自己的叙述里。我相信文学是由那些柔弱同时又是无比丰富和敏感的心灵创造的,让我们心领神会和激动失眠,让我们远隔千里仍然互相热爱,让我们生离死别后还是互相热爱。”
这种热爱首先得是你对生活的深度拥抱和无缝对接,其次才会有那种从骨头里迸发出来的火花光顾你的头脑。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哪怕你是如何左右逢源,如何聪明绝顶,如何技术高超,一旦丧失了做人的赤子初心,所有一切就都是枉然,这好比是一杆秤的准心。丢掉这个准心你再怎么折腾,也注定成不了好作家,你的作品也注定缺斤少两,甚至是缺德缺良心。
郭英也曾很淡定地对我说:“我一生最向往的事情就是与自己的文字一起慢慢变老。”从这句话里足以看出她对文学的用情之深,同时又透露出一种飞蛾的悲壮与苍凉。
是啊,这个世间花开花谢、盛衰更迭本是常态,真的存在什么活生生的东西能长生不老?别的我不知道,起码我觉得文学可以,与文学同行到老的人可以。
与文学同行到老的人,可以永远活在自己的作品里,与作品里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一起修炼,一起飞翔,一起涅槃。
2016.10.01
作者:陈章华 湖北黄梅人 省作协会员 黄梅作协副主席
图片来自荆楚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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