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南亚地缘政治和身份认同漫谈(下)
卡利斯坦
拉吉夫·甘地并不是第一个死于刺杀的印度总理,就在七年前的1984年,拉吉夫的老母亲、尼赫鲁的女儿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被自己信任的锡克族保镖所刺杀。由于这次刺杀事件,印度全国上下有8000到17000左右的锡克教徒被愤怒的群众以“种族灭绝”的报复性方式杀死,而其后的11年的旁遮普叛乱中,大约有25万名锡克教徒死于镇压和仇杀。
为什么英迪拉·甘地会被身边的保镖杀死?因为她在“蓝星行动”(Operation Blue Star)中亵渎了锡克教圣地金庙(Harmandir Sahib),镇压屠杀了大量的锡克教朝圣者。
那英迪拉·甘地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因为旁遮普邦的锡克教徒正在闹独立,他们试图在旁遮普建立一个叫做“卡利斯坦”(Khalistan)的锡克教神权国家。
旁遮普的锡克族又是另一个无比骄傲的南亚种族。
锡克族的身份认同来自于锡克教,锡克教是世界上第五大有组织的宗教,也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主要宗教。然而由于锡克教是在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靠着挖人家墙角获得皈依者,因此当年没少受宗教迫害,这就使得锡克教徒生来尚武,刀剑不离其身,天然具备“圣战士”(Sant-Sipāhī)属性。随着教团的壮大,锡克教发展出了自己的宗教武装力量,并建立起了自己的国家——锡克帝国。历史上的锡克帝国能征善战,拉达克当年就是被锡克帝国吞并掉的,他们还曾经侵略过西藏。
这波人要是在中国的话,都得抓起来,随身携带管制刀具
传统装束的锡克教徒,背景是金庙
锡克帝国当年的领土
无奈这个锡克帝国生不逢时,跟前面讲的廓尔喀王国一样,才刚有点起色就赶上英国的殖民扩张,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过呢,锡克帝国好歹是印度次大陆上最后一个被大英帝国吞并的主要地区,因此锡克族就好像《天龙八部》里的姑苏慕容家一样,一直都有种光复昔日荣耀的使命感。其实吧,在南亚谁家祖上不是个国王呢?无论哪个地方的人往上追溯,总能挖到那么一段牛逼哄哄的历史。
被吞并后的锡克帝国,一大部分被划分为了旁遮普省,另一部分则成为了查谟克什米尔土邦。旁遮普这个省当年就跟孟加拉省一样,也是个超级大省,拉合尔、德里这些南亚名城以前都属于旁遮普省。“旁遮普”(Punjab)这个地名的意思是“五条河汇聚之处”——相当于“五川”,比咱们四川还多一川,人家也算是南亚版的“天府之国”。英国人在旁遮普邦倒是做了件好事儿(因为那时候已经过了穷凶极恶的殖民掠夺初期阶段),那就是修建了运河灌溉系统。在1885年到1940年间,在旁遮普增加了一千多万英亩的运河灌溉土地,这对于旁遮普省来讲是一场农业革命。
“川峡五路”旁遮普
在英国殖民后期,南亚各地要求独立的呼声都很高,作为南亚的“姑苏慕容”,骄傲的锡克族自然也不忘复国大业,但问题在于,锡克族在旁遮普并不是多数族裔,当地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才是多数派,因此根本轮不到他们说话。印巴分治的时候,旁遮普跟孟加拉一样,被东西两边瓜分,瓜分的过程引发了大规模的人口迁徙——穆斯林搬去了巴基斯坦那边的西旁遮普;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迁来印度这边的东旁遮普。迁徙的总人数大约有1200万,整个过程非常混乱和暴力,根据不同的估计可能有20万到200万人死于宗教仇杀,在我看来真还不如结结实实来一场内战,长痛不如短痛。
印度北部那块带阴影的,就是印巴分治时候被分割的大旁遮普
人口迁徙完成之后,锡克族惊喜地发现自己在东旁遮普邦的人口比例居然大幅上升了,虽然还是没有印度教徒多,但对于复国大业而言,显然是多了一分盼头。于是锡克族开始主张自治——最高愿景是能够建立一个名为“卡利斯坦”的主权国家,最不济也得有一个自治的邦。
大概是他们的祈祷感动了真神,英迪拉·甘地居然同意了他们的诉求。印度政府在1966年通过了旁遮普重组法案,把东旁遮普那些印度教徒占多数的地区划给了邻邦,另外单独划出一个新的哈里亚纳邦,剩下的地方成为了现在的印度旁遮普邦。清除掉了大量闲杂人等之后,这下子锡克族终于成为了旁遮普邦的多数(约57%)。
但锡克族还是不满足,因为旁遮普邦跟哈里亚纳邦共用同一个邦首府昌迪加尔(Chandigarh),连首府都得跟人分着用,好像给人做小老婆似的;更让人不爽的是,旁遮普邦运河系统大部分的水都流去了哈里亚纳和拉贾斯坦,旁遮普只得到23%……因此他们要求有更多的自治权利、更多的灌溉用水、独享的邦首府。
总之吧,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锡克族被满足得越多,新的诉求就越来越多,不断得寸进尺挑战印度政府的底线(不得不说这种做事风格很“印度”)。旁遮普这个地方跟巴基斯坦紧挨着,长期以来巴基斯坦亡印度之心不死——既然你印度可以支持东巴独立,我干嘛不能支持你们旁遮普独立呢?从1970年代起巴基斯坦就一直在帮助锡克教的分离主义势力,1980年还给他们提供武器弹药,帮他们训练武装人员。
于是到了1984年英迪拉·甘地忍无可忍,决定通过蓝星行动将他们铲除……这些分离主义分子被铲除其实并不冤,但蓝星行动最大的败笔在于不分青红皂白无差别杀害了许多无辜的普通民众,并引发了后来的仇杀。
旁遮普的阿姆利则(Amritsar)至今仍是个敏感地区,这里就相当于锡克教徒的圣城拉萨。我有一年排灯节到那边,满大街都是军警,印度别的地方都在张灯结彩庆祝排灯节,阿姆利则金庙却连灯都不许点。我在穷游上看过一个中国背包客的帖子,他在印度被狗咬了,需要打狂犬病疫苗,于是在阿姆利则住了一个多月,结果后来再次入境印度的时候由于这个情况被海关人员怀疑其身份给驱逐出境了。
我见过印度国内戒严最厉害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克什米尔,另外一个就是阿姆利则
另外,锡克教在世界各地都有颇多的教徒,美国有70万,加拿大有50万,你很容易从外观上辨识出他们——留胡子包头的就是。旅居世界各地的锡克教徒有着共同的身份认同,对自己的文化和宗教也有着非常强烈的依附感,所以就跟犹太人一样,长期以来都有着独立建国的诉求。这些海外锡克教侨民一直都是建立“卡利斯坦”的重要支持者,分离主义者有相当一部分经费都来源于这些侨民。
锡克族也是印度最热衷移民海外的民族,因此散布到了世界各地
“卡利斯坦”就跟“廓尔喀兰”、“泰米尔伊拉姆”一样,目前只是暂时沉睡,不知哪一天又会由于民族主义的爆发而重新觉醒。
结语
写到这儿,总算是把南亚一些主要的地缘政治和身份认同问题讲清楚了。为什么这篇文章要写得那么长,不厌其烦地罗列那么多的史料呢?历史是可以通过比较找到规律和模式的,我这篇文章里所写的这些身份认同问题,都存在一定的模式。相信大家看到这里应该很清楚了,而本文试图解答的问题,答案也就此呼之欲出:为什么南亚这些民族,被殖民统治的时候,可以保持内部的相对稳定;而殖民统治者一走就迫不及待开撕呢?
文章里提到的殖民统治者对不同民族宗教的制衡之术是维持内部稳定的原因之一,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意识到过一个问题:我们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往往是多重的、变化的,没有谁的身份是唯一的。
在美国我是个亚洲人,在亚洲其他国家我是个中国人,在中国我是个上海人,在上海我是个买不起房的上海人……大家用这种逻辑来考虑的话会发现,身份认同可以不断分割,永远可以被作为制造对立的工具。
英国殖民者在的时候,这些各种宗教民族组成的南亚老百姓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认同——大英帝国的子民;在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眼里,英属印度有两种人,一种是统治的“英国人”,一种是被统治的“印度人”;
英国人决定让印度独立之后,在外人眼里,印度似乎只剩下印度人,但事实上印度老百姓自己却觉得印度有两种人——占多数派的“印度教徒”和少数派的“南亚穆斯林”;
印巴分治之后,外人眼里东巴西巴都是巴基斯坦人,可巴基斯坦人自己却认为有“纯正的穆斯林”和“孟加拉穆斯林”之分……
每当一个外部大矛盾消除之后,内部小矛盾就会上升成为新的大矛盾。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一开始可以同舟共济、同仇敌忾,最后却往往落得同床异梦、同室操戈,乃至同归于尽。
在马克思主义的民族观里面,列宁认为世界上只有两个民族——压迫民族和被压迫民族,这其实属于一种身份认同二元论。基于这样的身份认同,才会理想化地认为“被压迫民族”能够被团结起来,忽略了“被压迫民族”内部客观存在的极为复杂和多重的身份认同。而且一旦“被压迫民族”不再受压迫,又能用什么去团结他们呢?
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则是反过来的思维方式,他们承认多元化身份认同的存在,并且致力于保护小群体利益,然而这却导致了不同族群之间的利益冲突和认同割裂,与此同时政客为了取悦多数派的选民,也往往会不惜对多数派和少数派族群进行进一步的撕裂——印巴分治、孟加拉独立、斯里兰卡内战都是由此产生的。这种认同的割裂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显山露水,如今在身份认同多元化的国家和地区,已经开始结出恶果,具体的表现是民粹主义的泛滥。我不是说民主制度不好,只是大多数人类的自私、愚蠢和短视根本配不上民主和自由,民主制度的局限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恰恰是人性的局限性。
决定身份认同的最重要因素,一是语言,二是宗教,排名不分先后。
我不止一次说过,中国最伟大的发明就是汉字,汉字将不同的语言统一了起来,让中国人没有语言认同的困扰。汉语在世界上属于一种超级稳定的奇迹语言,是所有依然在使用的语言中最古老的一个,而大多数拼音文字的寿命都很有限。汉字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只要人类不灭绝还能再存在几千年,但没有任何一种拼音文字敢这样说。假如中国用的不是汉字,就算秦始皇也无法实现“书同文”。秦始皇其实只是对书写规范和字体进行了标准化,把同一个字的不同写法进行了规范。
秦始皇之后,世界各地上有过无数次“书同文”的尝试,大部分都无疾而终。远的不说,就说近的——苏联干过,印度目前正在干,到最后只不过是强行让别人多学一种通用语言,想要让使用不同拼音文字的国家统一语言实在是难如登天。
宗教可以跨越语言认同的障碍让人们达成共识,但这种共识只有存在外部危机的时候才会坚固;当危机消失,宗教内部说不同语言的人就会开始新一轮的撕逼,比如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同样的,说同一种语言的人也会因为宗教认同的分歧而分裂,甚至连带把语言一起给分裂了,比如印巴分治和南斯拉夫解体。
在时间面前,语言和宗教都有可能被改变,但究竟需要多长时间就不好说了。
统一的语言由于交流成本低,在一个统一的国家内部会是必然的趋势。印度斯坦语作为一种新生的语言,过去能够在南亚取得主流的地位,主要是因为有统治阶级的推动,但这种推动显然还不够旷日持久;另一方面英语的强势也影响了印度斯坦语的推广,既然英语和印地语都可以在印度作为通用语言,那为什么不学价值更高的英语呢?
因此更有可能的是,一个统一的国家由于语言的不统一而变得分裂。南亚内部身份认同的复杂程度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语言、宗教、文化、历史都在不同层面上塑造着人们相互冲突的身份认同,同时由于民粹主义的抬头,也会加剧这一问题。
自从1971年肢解了东西巴基斯坦之后,印度就一直以南亚老大自居,将南亚视作自己的势力范围,因此中国稍微跟南亚国家走得近一点,印度就会十分敏感。但南亚老大可绝不好当,如今各个民族的自我认同意识之强烈,远非英殖民时期可比,没有“屠龙宝刀”在手,要做这个“武林盟主”谈何容易?以民粹主义著称的莫迪上台之后,印度跟中、巴、孟的关系都在不同程度上变得恶化,印度内部的宗教矛盾也在日益激化,又如何可能摆平南亚诸国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最后,愿廓尔喀兰、泰米尔伊拉姆、卡利斯坦追求自由民主独立的精神长存,分裂的南亚才是好南亚。
放一个我原创的总结表格:中国以及南亚各国眼中的其他国家,从左往右看。
网名随水,纪实摄影师,专注印度社会文化、喜马拉雅传统文化等主题。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会拍摄专题,驻地印度田野调查。2018年迎娶拉达克姑娘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