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进化（上）

刺猬很胆小，但是喜欢装出强硬的样子，动不动竖起尖刺来。

很像是2017年初刚刚迁居香港的我。

那时候租房住，房东是一个非常强势而又精明的女人。豹子上幼稚园是插班，一切都懵懂。豹子爸公司的文员是另一个强势而精明的女人，喜欢表现得比我还要了解他，喜欢替我们做决定。

马桶坏了洗衣机坏了是房东该来修的，可是我害怕给她打电话。她来了，质问我用洗衣机洗了什么、往马桶里丢了什么，我生气又害怕。

香港的修理费用实在高昂，日常生活中我恨不得天天供着那洗衣机、空调和马桶，求它们千万不要坏。

还记得刚刚有了自己的房子时，我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现在什么东西坏了，都不会有人来责备我了，真好啊！”

豹子的幼稚园入园时要更换室内鞋。我专门找着去买尺码合适的布袋来装鞋子。到了学校门口排队的时候才发现，其他所有人的鞋袋都是统一的样式。

我竟然不敢去问其他妈妈那是在哪里买的，也不敢问老师。

我害怕豹子爸公司的文员，她随意侵入我生活的时候我无处躲，她邀请我们全家去吃饭的时候我就求豹子爸带孩子们去，自己避开一会儿心里就舒服一点儿。

刺猬没有别的办法，感到害怕的时候只能将身体蜷曲成团。

它想快点儿适应新环境，我想快点儿变得“像个香港人”。

我严厉地教导并呵斥孩子们：“不要跑！”“不要叫！”“小声说话！”“坐端正！”“说'谢谢’！”

我努力督促孩子们学习繁体字，开口说粤语和英语，每一次的听写默写都如临大敌。

在外面用粤语问路的时候，本地人听出我口音，好心好意用普通话回答，我顽强地、不领情地继续用粤语和对方沟通。

在超市结账的时候，因为某样东西买一送一，店员要我再去拿一份。回来时径直走到队伍前面去，听到一个老太太用粤语说“大陆人就是喜欢插队”，我立刻非常生气地用粤语大声回击。

我每时每刻偷眼观瞧，看香港人遇到某种情形会如何应对，怎么说，怎么做。我每时每刻要求自己和豹子狮子不要做错，不要被人说“大陆人就是……”

我知道自己就是“大陆人”，长着一张骗不了任何人的北方人的脸，我的粤语怎么说也少了一分本地人的腔调。

所以我能蜷缩的时候就躲着不出去，非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就随时准备竖起尖刺。

然而，过去一年在深圳居住，在祖国的土地上行走，因为“香港人”的身份而遇到种种不便，产生诸多烦恼。这才发现，自己哪里还能当得成“大陆人”呢？

且不说在新疆旅行期间，全程都必须入住“涉外酒店”，每遇到一个关卡，我们的证件都要经过手续繁琐、耗时多多的反复盘查；就算不是敏感地区，也颇有我们心仪的酒店明确规定“不接受外宾”，因而无法入住。这时候申诉说“香港是中国领土”，也是无用的。

银行、社保局、房产局、税务局、工商所、车管所……所有行政部门，都有各自的规程，用大陆身份证畅通无阻，香港证件就要转人工，要增添些额外的步骤。

刺猬已经不再有自己原本的洞穴可以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