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沙滩(长诗)
沙滩与大海 内陆流传已久的圣书
美学顶礼膜拜的大礼堂
我付费 随着五光十色的旅游团来朝拜
落后于黑头鸥
整夜牵挂着 起早些 去证实 皈依
跟着海报上那些投奔自由的模特儿
穿着海魂衫 奔过白沙滩 向着碧浪
在地球的那端啄着什么
抬起另一只腿 察看脚尖
我的导游是一只灰鹞
我信任它 不会骗我去购物中心
全在这了 茫茫一片
藏着亿万只推动虚无的沙轮
永不厌倦 堆积着稍纵即逝的雪
波浪伸出一排排戴白袖套的手臂
模仿纳粹党徒 向无形的元首致敬
崇高的力量聚积起来又向低处坠落
仿佛在内疚 跪在大地的台阶边忏悔着
吐出沙米 贝壳 月华 渐渐明净
霞光从远处袭来 另一位
举世瞩目者就要一跃而出
“东临碣石 以观沧海”
庄严 雄浑 整一
“无法较量的伟大”
厚德载物 哦 苦海 您的丰乳肥臀
您的母仪天下 您的万年方阵
您的洁癖 您的绝对正确
您的大包大揽 您的大起大落
您的大合唱 挡不住厌倦
高潮终结处 出场的是……
沙滩
谁敢冲这光明磊落的大堂撒尿?
那么多小便去了洗手间 汩汩 潺潺
支流 主流 末流 寒流 暖流 羊水
口水 汤 泔水 香水 乳汁 汗液 粘液
墨水 盐水 洗澡水 油漆 温泉 冰块
泪状物 雨水 酒 血 自来水 恩泽
弱水三千 一股股淌进沙漏 回到黑暗的胃脘
昨夜墨迹未干 黎明的海涂
刚刚镀过银 谁在对镜梳妆
可以踩吗? 探一只脚试试
海洋局的种族歧视
那边是五星级白沙 禁止入内
浴巾 (从背上滑下
她朝着席卷而来的那一方奔去
躺在椅上的胖子按下快门
终于抓拍到在摄影界
称为“怀抱”的那种
有可能登在新杂志的封二)
“我们的假期多么快乐
住五星级宾馆 得到歌星签名
这儿的海滩不脏
全是英俊的人
大家穿着游泳裤
玩水 晒太阳……”
救生员高坐瞭望台
甩着两条工薪阶层的细腿
他每天有八小时处于君王地位
他的任务是在沙子中识破
下一位溺水者
假肢 终于被晒成古铜色
(夏末回到公司
无人再嘲笑他的皮肤)
剩下的香蕉皮蹲在废墟上捏着水果刀
像个用光了标本的医生
台风一来旋即破碎 秋天深处
有头古兽披头散发探出脸来
挥舞暴风雨的巨刷为自己上妆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唇
无边无际的青面獠牙
此行不虚 “江山留胜迹 我辈复登临”
也发现未及收拾的另一幕
去粗存精是一场无国界的美学运动
照相机们的盲点 观光手册省略不谈
抒情诗小贩 一辈子只是在盘子边上
拣些海螺渣和鱼目 缠着游客贩卖工艺品
大海之侧 是我们的废墟开始之处
世界的另一张脸 “丑得如此精美”
偷渡客包括那批死老鼠
有一只四肢朝天 鼓着白胎盘
走慢些 别踩坏它的天国
集体避孕成功 塑胶做的假阴道
这里一个 那里一只 再一只
高音喇叭和窃窃私语散去
动物园只留下痰迹
泛白的煤渣冒着青烟
像是刚刚走出岩层的矿工
喘着气
一个骷髅头
(耳蜗在淌水)
长柄镀银汤勺
粘着流行于中产阶级晚宴的粉绿色芥末
靠背倒塌的丝绒椅子
憋着一只脚
跪下来
一根铁棍
瘦骨嶙峋
断齿的锯子
滑丝的手术钳
磨成了藤子的钢丝索
散架的捕鼠夹
断领带 空书包
半只手铐
只有一只脚的
拖鞋 高跟鞋
长筒小羊皮意大利手工鞋
溜冰鞋 跑鞋 布鞋 削足适履
“大海女王把自己的脚放进去”
老师很喜欢这一句
她正在浅滩上教作文
钻头和
丝织内裤
花瓶(插着枯枝)
男式长裤(拉链撕裂)
仿金戒指 丢弃在
“深深的海洋”
它刚刚走开
波浪的伤兵裹着白绷带
后腿跟上沾着沙粒
玻璃渣
(一个故事的尾声?)
信用卡片 钥匙 空墨镜架
一堆药片 小圆镜 (那轮
掉在水里的月亮捞上来啦)
西瓜皮 被咬掉一半脸的苹果
耳环 假牙 劳斯莱斯的后视镜
(这一伙昨夜狂奔在13号公路)
一架死风筝的勒巴骨
被倒闭的杂货店缠住
汽油桶和沐浴用的喷头
有只手机的话痨痊愈
被开胸验肺的剃须刀
露出塞满灰烬的腹腔
指挥刀
缺口 生锈
大军阀的?
日本人的?
美国人的?
他的?
刀刃卷曲着
成功地模仿了一个浪
空沙发
(露出了海绵)
修脚刀
洗得干干净净
就像少女发亮的耻骨
一颗螺丝
从某个齿轮上掉下来
大海松了
亚克力浴缸
患着湿疹
塞满结石的肾
从奶粉罐里逃出来
(达利先生 您是一个过时的
超现实主义者)
油画残片 (苏富比拍卖行第一名)
可怜的变形人儿 被海流吐出来
关节脱臼的坦克沦陷在大海的阳台上
长出了苔藓和温暖的苍色
就像青铜时代的次要雕塑
但还是屏住呼吸
躲开它吧
椰子壳 (此地是亚热带海滩)
连根拔出的水泥墩
(摩天大楼下埋的是萝卜种?)
太阳的大卡车驶过蓝色大道
押着一群戴金冠的
伪弊制造者
秃顶的布娃娃
臭皮囊 一具具丧失了缝工
布匹破绽百出 就像荧光屏中的居民
彼此隔绝 语法失效 到处是短句
分句 断句 残句
时间啊 请严刑拷打
我愿意全盘招供
啤酒瓶盖 锅盖 水壶盖 华盖
天灵盖 铁皮盖 塑料盖 掩盖
遮盖 覆盖 桶盖 礼帽 乌纱帽
笔帽 塞子 口罩 节育环 防毒面具
开关 刹车皮 指甲盖 耳垢
我们无法逃避自己的成就
水落石出 事物的原形都是趴着的
裙子趴着 西装趴着 牛仔裤趴着 马褂
趴着 寿衣趴着 工作服趴着 趴着 大树
爬着 封面 趴着 墙壁 趴着 商标
趴着 标语 爬着 入场证 请柬 口罩
趴着 旗帜 趴着 假发套 趴着 趴着
摩天大楼上的水泥预制板 爬着 戴乳罩的云
爬着 装在火柴盒里的闪电 爬着
昨夜那场大暴雨 当它瓢泼时
我正在房间里犹豫着是否脱掉鞋子
“我们的想象力里有一个进展到无限的企图”
(此书还剩一页 康德《判断力批判》89页
上下文失踪 只看得清这一行)
我曾将一生托付给你们 那张
柚木做的雕花大床 那只铁皮做的炉子
那只象牙烟斗 那枚翡翠戒指 那只黑陶花瓶
那本工作证 (标准像是两寸的) 那个门牌
(乌衣巷28号) 那些鸡蛋壳(我每天要打烂两个)
那串檀香木的念珠 那个亚麻布灯罩 那张书签
(我记得是夹在精装本的苏东坡的诗集深处)
那些在会场上空一浪一浪荡过来的大标语 那些邮票
那个玳瑁烟灰缸 那幅老花眼镜 那只棉布鞋垫
那只竹笔筒 那个咖啡壶 (1994年购于
哥本哈根) 那双黑漆筷子 那些U盘 顶针
指甲钳 纽扣 肥皂盒 牙刷 胡椒瓶 那些桶
那些坛坛罐罐 那些旮旯角落 那些零零碎碎
哦 那些卿卿我我 羁羁绊绊 寻寻觅觅 丁丁当当
我的织布机 我的组织 我的经纬 我的天罗地网
我的光荣与腐朽 骄傲与自卑 我的自私与阴暗
我的激情与冷漠 失败与胜利 空虚与充实
快乐与忧伤 仇恨与感激 归属与背叛
我生命的熔炉 一只只 冷却在停尸毯上
滔滔不绝被死水一点点包围起来
纸上的船比大陆架上的那个下沉得更快
哦 大海 你不能收回你的彼岸
我的存在需要一个永不怀疑的庇护者
天地无德
把那坨干屎截叫做风火轮
把那些惊涛骇浪叫做冶炼厂
把那根鸡毛掸叫做金箍棒
把那块纸巾叫做飞毯
把那面硬币叫做照妖镜
这就是自由
风在搬运乌云的黑辎重
暴风雨在急行军途中
钓鱼者收起渔杆捂着帽子成群逃回老家
有一个被雨锤击中倒下来
朝看不见的母亲哭喊着
波浪 何必推那么高
虾仔们只想抱一只老水罐
躺在沙垫上产卵
传说暴风雨将从后台入境
一些鱼要留在树上成为叶子
一些叶子要回到海底变成沙眼
“为什么我的眼睛里常常含着泪水?”
白发三千丈 在大海的蒲团上
伟大领袖外祖母教导我们
上善若水 逆来顺受
顺 伟大的神灵 随物赋形
在冥冥中令一切回到原形
好事者无法翻译 顺 汉字的神
三条水 顺着大地的册页
三条水 汉水 渭水 弱水
三条河 红河 滹沱河 黄河
三条江 长江 珠江 澜沧江
都是要服从伟大的顺
风是风吹着 头发是头发 飘着
天空是天空 蔚蓝着 光是
光辉照耀着 种子是种子
生长着 海水是海水翻滚着
花朵是花朵盛开着 海鸥是
海鸥叫唤着 大地是大地 盛着
波光鳞鳞 螃蟹和救生圈波光鳞鳞
飞机和海岸巡逻队的头盔波光鳞鳞
垃圾场波光鳞鳞 尸体和呕吐物波光鳞鳞
金子波光鳞鳞 浪头波光鳞鳞
戴墨镜的冲浪客波光鳞鳞
他正爬向波峰上的陷阱
诸神啊 赶着你的骏马
从东方回来 从西方回来
从南方回来 从北方回来
从天上回来 从海洋国回来
牧神啊 花神啊 爱神啊
大地之神啊 智慧之神啊
女神啊 海神啊 诗神啊
舞神啊 回来吧 回来吧
八仙啊 请雷神和鬼魅魍魉出马
愿神祗像古代的暴风雨一样密集
拾荒人波光鳞鳞 弯着腰
像是古猿刚刚上岸 像是传说中的醉舟
不知深浅 刨呵刨 直到沙子
波光鳞鳞 直到底盘波光鳞鳞
冒险家的快艇沉入了大海的巨颊
像一个个气急败坏的巴掌
向着新的一日 散沙组成的旅游团在大陆架上集合
每位发一个塑料袋 装着矿泉水和方便面
渊关上了深喉 大海再次选举它的考古队
深蓝色的推土机在酝酿着另一场
老掉牙的大清洗 去终古之所居兮
埋头吃下去 昂首吐出来
美或丑都不是归宿 等着点名吧
回去 提着湿透的鞋 (还剩下两只)
赤脚走回宾馆 有个密封过死猪肉和酱油的罐头瓶
挡着去路 想干什么 难道还要罐装滔滔?
一脚踢开 杂种 划吧
我知道你藏着玻璃刀的小心眼
血流出来 很新鲜 比大海红
于黎明后的正午 浸湿了一小块沙滩
喏 是我的
(编辑 陈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