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益的忽视”,我是在拉塞尔·柯克《美国秩序的根基》一书中读到这一个概念的。柯克在书中以此为题专列一章(第九章,“有益的忽视:殖民地秩序”)谈北美殖民地发展,而此典实出自爱尔兰杰出政治家、英美保守主义思想奠基者埃德蒙·伯克:“‘有益的忽视’,埃德蒙·伯克的这个欢快的短语道出了之道乔治三世统治时期的英国诸殖民地的历史。”柯克在书中写道,当年北美各殖民地作为除了作为烟草、毛皮、松脂、某些染料和食物以及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产品的供应地外,对英国的价值似乎不大,“单是巴巴多斯或牙买加——或者就此而言,西印度岛上的其他一些岛屿——对伦敦的价值似乎就高于北美大陆所有十三个殖民地的总和。”尽管这些殖民地对于英国制约在新世界的对手法国和西班牙有利,“因此在危机时刻,它们是值得捍卫的”。不过,当年这些北美殖民地让母国拓殖的公司和那些控制大片空旷土地的英国大财主甚至让最终对这十三个殖民地宣称拥有主权的英国国王们大失所望。(埃德蒙·伯克,1729年1月12日——1797年7月9日)“由于这十三个殖民地对英国政治和商业在全世界的上升势头只有很小的作用,它们通常就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这种“放任自流的状态”,其结果造就了北美殖民地的发展——本来北美殖民地定居者几乎都是英国或欧洲非常贫穷的移民,他们希望在新世界能够过上比旧世界更好的物质生活,经济收益时他们的首要目标。这些殖民地移民面对艰苦环境挑战,很快在北美开创出了一番新天空,不仅在经济上,在寿命上,在人口繁衍上,都有了长足的发展。不惟如此,殖民者继承了英国人的法律之下的自由。他们发现,自己拥有的自由选择权是在英国闻所未闻的——国王大臣和议会都离太远,鞭长莫及,且他们有自己的“伟业”操心,顾不上这新拓展的穷地方;北美也没有永久定居的贵族,没有主教,没有将军,甚至没有英国那种富有的制造业主,没有大贸易商,“各个顶尖领域都有空间等待那些有进取心的人去占领,而且不断发展的自治体系很少遇到抵抗——它们不过是填补了真空而已。”就这样,在“放任自流的状态”中,通过个人自由的扩展,北美不仅发展了经济,更发展出了自己领先的政治体系——“英格兰那种关系紧密的(由地主家庭、地方法官和教士们主导的)乡村模式让位于不断增多的名不副实的‘新乡镇’,没过多久,所有殖民地的几乎所有的土地‘终身所有者’都获得了参与政治的投票权”。关于这些“新乡镇”,托克维尔曾在《美国的民主》中也有写到,他认为美国强调乡镇自治,强调乡镇和个人才是自己利益的最后裁判者。柯克说,按照17和18世纪的标准,英属北美殖民地当时享有了“几乎是读一无二的自由”,虽然这些殖民地有真正的英格兰文化,但它们却逐渐发育出“一种相当不同于英国模式的公共秩序和特质”。而这一切,就是在“放任自流”的“有益的忽视”中发展出来的。随着北美殖民地发展,母国英国开始把“关爱的眼神”和“圣眷”投射到这些殖民地的时候,殖民地人民则选择了革命,用武力捍卫自己在被忽视的时代发展出来的自由和其他权利,最终奠定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现代国家的基础。美国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1948年逃离了种族主义严重的美国,来到并留在了巴黎,“和美国不一样,这里的白人统治阶级没有怎么去理会他这个黑人,这给了他充分的空间去写作。”2014年,埃勒里·华盛顿在为纽约时报撰写的《詹姆斯·鲍德温的巴黎》一文中写道,“对于在那个年代许许多多的艺术家、作家和政治思想家来说,巴黎在至关重要的时刻为他们提供了及时的庇护。”这其实也是一种“有益的忽视。”“有益的忽视”,其实在中国从古也曾有过相近的情况。每次朝代更迭之后,哀鸿遍野,王朝只能行黄老之术,休养生息,而在这种情况下,经济社会和人口便迅速得到了恢复。鲜有例外。不过,王朝时代,中国并没有能拥有像英属北美殖民地那样的命运,每次休养生息之后,经济社会人口的发展支撑起一个王朝的辉煌,不久又重蹈前辄。无他,夜不闭户与哀鸿遍野,都是王朝圣眷雨露,而非个体自由选择和权利发展的结果。回顾中国历史上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时代和领域,几乎都带有某种“有益的忽视”的发展特色。即便是当下中国最火红的互联网经济,不也正是一种无意的“有益的忽视”的产物么?
从远古的“礼失求诸野”,到当代社会的热词“野蛮生长”,若仔细咂摸,又哪一个不关“有益的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