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天的梅,到底是什么梅?|原乡

2018年入梅时,常州红梅公园的梅子黄了

故乡今年6月13日入霉。

故乡即将入梅的时候,我在公号发了篇江南旧闻,“少年最爱黄梅天”。

有读者留言问,此处的梅是青梅煮酒那个梅还是杨梅那个梅?读者告诉我,她是自小在江南长大的女子,从小到大的概念,认为这个梅是指杨梅,前些时间发帖梅子黄时雨,配图杨梅,被人揶揄不懂梅的出处。

这一问,我也一愣,我自小的印象,也是杨梅,倒没仔细深究。于是,我起了考据的好奇心。

黄梅天是江南故乡的气候特征,通常每年六月中旬到七月上旬前后,这一段时间,天空连日阴沉,降水连绵不断,时大时小,万物皆易发霉,故称“霉雨”,中国历书向来引用《神经枢》的说法定 “入霉” “出霉”, 芒种后第一个丙日入霉,小暑后第一个未日出霉,每年具体日子不一样,但都在那个时间段。比如,2018年故乡入霉日是6月13日。入霉时时值江南梅子黄时,故又称黄梅天,梅雨季,晋代已有“夏至之雨,名曰黄梅雨”说,而《初学记》引南朝梁元帝《纂要》“梅熟而雨曰梅雨”。

霉虽然是真实生活的写照——比如旧时故乡黄梅天用大豆蚕豆做霉酱正合适——但“霉”这个字在汉语语义中不吉利,日常生活也因此处处不便,饭易馊,衣被易霉,而人也易得与霉湿相关的病痛,让人发愁。于是人们讨口彩,霉雨就变成了梅雨,不吉利不好的东西,指代一变,转瞬就成了美好的物事,并引得历代文人墨客争相吟咏。

梅雨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何止青草池塘,梅雨时节,连家里都是蛙和蟾蜍。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写苏州梅雨,写得如此之美,自己也因此得了贺梅子之名。

无锡马山的杨梅

常州红梅公园掉落地上的梅子

那么,这黄梅天的梅,到底是什么梅?

梅有观赏的梅花,也有果梅。

果梅在中国栽种的历史非常悠久。《诗经》“召南”有《摽有梅》,明说梅熟了要赶紧摘,其实是女子求爱篇。这梅子是青梅还是杨梅,无从考,猜测青梅杨梅都有可能,从保存的角度看,青梅可能性更大。

中国著名科学家曾勉先生在1934-1936年,曾在浙江地区调查了浙江产的果梅,写了一系列诸如《浙江沿海各县之杨梅(上)(下)》(1935年在《园艺》杂志连续两期刊登);《中国杨梅品种分类》(1935年刊发于《农报》);《杭州塘栖之梅》(1936年刊发于《园艺》杂志),曾先生对果梅的研究成果得到了学界的首肯,至今仍被沿袭应用。

按曾先生的调查研究,通俗地说,果梅在江南大约有三种,青梅,白梅和杨梅(曾先生称之为花梅品种群)。

度娘介绍说,白梅果实黄白色,质粗,味苦,核大肉少,供制梅干用。成熟期在四月上、中旬。

青梅果实青色或青黄色,味酸或稍带苦涩,品质中等,多数供制蜜饯用。成熟期为四月中、下旬。青梅煮酒的青梅,就是此物。

从时令上说,根据度娘,白梅青梅成熟期其皆在4月,此时虽然江南多雨水,还尚未入霉呢。此处可见,无论是白梅和青梅,似乎都不能担当黄梅天的梅的重任。

“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杜甫在四川成都写《梅雨》,此四月也乃农历(阳历是民国才开始兴的),相当于今天的五六月。犀浦道乃杜甫留居四川时的宅邸所在,唐玄宗避乱时称成都为南京,成都的果梅要到五六月才黄熟。

“梅熟迎时雨,苍茫值小春。” 柳宗元在柳州写《梅雨》,时值小春,小春是农历三月,相当于今天的五月。柳州远在南国,气温比成都高许多,入霉时间自然最早,最早也已在五月了。

辛弃疾有《定风波·野草闲花不当春》一阕:

“野草闲花不当春,杜鹃却是旧知闻。

谩道不如归去住,梅雨,石榴花又是离魂。”

石榴开花在5月初,花期大概会持续一个月左右。辛弃疾说梅雨时,石榴花已是离魂,也就是败落了,那也应是如今的6月了。

按照曾先生的调查研究,杨梅果实红色或紫红色,浙江的杨梅成熟时,在5月至6月。浙江比江苏要南,气温要高一些,所以每年采摘杨梅,浙江仙居的杨梅总要比江苏马山的杨梅早几天。而马山的杨梅成熟时正好赶在入霉前!

看起来如今杨梅熟时,也尚未入霉。

晋人说,夏至之雨,名曰黄梅雨。夏至为6月21日前后,古时气温比现在低一些,所以,当时杨梅黄熟时,也会比如今要晚一些;而如今因温室效应,气温普遍升高,加上种植的水平提高,肥料等也充足,杨梅熟比旧时早,也就很正常了。

2018年无锡马山的杨梅黄的样子

所以,说黄梅天的梅,是杨梅,似乎看起来也是没错的。大概在古代,杨梅熟的时候,正是江南雨水绵绵时。而且,杨梅虽也要黄了才红,但其黄的时间很短。说黄梅天的梅是杨梅,也不完全靠谱。

而这一切考据,有一个前提,是青梅黄熟的时令,是度娘介绍的,度娘的不靠谱向来有名。度娘说青梅成熟是在4月中下旬,但她没说这4月是农历还是阳历。

我与乡邑友人讨论考据结果。善写古诗熟悉古典的刘毅兄不同意我的说法。他坚定地认为是梅子(梅树的果)而不是杨梅。他认为我离家日久,对故乡的梅的生长习性已经不熟悉了,只凭书和度娘,不靠谱。他立即发了几张梅子黄了照片给我,并纠正我说,杨梅虽然也有黄熟时,但其黄时间太短,抵不得霉雨季漫长的凄风苦雨,更当不得诗人的那种嘉许,只有梅子才行,这个季节,正是梅子黄熟时,而梅子黄熟,能有近一月!

我闻言大窘,赶紧再去查资料,得知青梅黄熟时令,大致在芒种至小夏,也就是六月初到七月初,而这,也正是刘毅兄提醒我的时间,正好大部分时间跟霉雨天合着节奏!

“吴中五月梅黄雨,想象千年舶棹风。珍重遗来看软齿,不须将醋浸曹公。”清人王士祯《董起男送风雨梅戏占为谢》诗如此说,吴中即是江南故乡旧名,五月实乃今天的六七月间。曹公即曹操,有望梅止渴典,“吴人谓梅子为曹公”,由此,曹操的望梅止渴的梅,也当是梅子,而非杨梅了。

估计度娘的编辑,所在地四月气温要高得多,或者,没有换算农历和公历吧。不过,于我而言,考据结果的准确性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这一过程中,按图索骥,寻访挖掘的快乐享受。

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故园三度群花谢,曼倩天涯犹未归。

唯有佳人忆南国,殷勤为尔唱愁词。

呜呜。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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