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乡土中国|原乡
(按:《耳语者》中,厨房才是家人朋友说真话的地方。我们没有这么惨,但饭桌上三言两语闲聊,所听到的真相和现实,往往胜过许多专业记者专业媒体。这是2011年11月底我有事过故乡回家时饭桌上聊天的实录,虽然6年过去了,但今天读来仍很有些意思。与家人的交流,是我理解这个时代的一把钥匙。)
因故过故乡,晚上回家看看父母兄弟,顺便在家吃顿饭。
我和同事朋友到我家的时候,虽然时间不晚,但天已黑了。
父亲出来迎我们,弟弟掌勺,母亲烧火,正在厨房里忙乎着。
游子如远客,最慰长者心。
家里一切如常,却也隆重。如常即没有刻意准备,隆重则天黑了还在等我们,按乡下习俗,这个辰光早已吃完晚饭了。
1,
一到家,稍事安顿,父亲立即安排我们在厅堂里八仙桌边落座。
我选择了坐主座,让同事跟我坐一张凳子,坐我左侧,让朋友坐右首,父亲则在我对面,弟弟和母亲在左首。
同事觉得不好意思,而父亲丝毫不以为忤,这在我家很正常,与规矩无关。我家是个很民主的家庭。
母亲和弟弟问我喝什么,白酒?家酿米酒?家酿葡萄酒?家酿葡萄酒吊的烧酒?
我选择了家酿米酒。
弟弟说,这是姆妈去年做的米酒,存放的很好,最近才开瓮,快要做新酒了。你尝尝。
父亲照例不喝酒,朋友开车不喝酒,同事酒量一般,但还是倒了米酒尝尝。
弟弟一一给我们介绍桌上的菜品:
荠菜炒肉丝,全部是野生的荠菜,姆妈去田埂上割的,花了一个多小时摘出来的;素炒青菜,家里种的;大蒜炒肉丝,大蒜自己种的;笋尖烧百叶,笋是自己腌的;豇豆干红烧肉,豇豆干是自己种之后晒的;素炒地盘青,是自己种的;尖椒红烧豆腐,是我老兄每次回家都要的;河蚌烧豆腐,我老婆走之前烧好的;萝卜排骨汤,萝卜是自家种的。。。
母亲插话说,这萝卜长得又粗又大,特别好,一边说一边比划。
我说记得小时候白萝卜都是船上运来卖的,我都不知从哪儿运来的。
父亲接过话头,告诉我从前船上的白萝卜是从宜兴那边运来的,漕桥再往南有个叫渎上的地方,那里可能土质好,适合种萝卜,现在那边的萝卜还是好。
母亲感慨说,现在的肉都不好吃了,烧出来太硬,也没味道了。谁谁还跟我说,让我今年再养猪,两家分,我才不愿意呢。
当然吃不到好肉啦。我养猪,都是豆饼小麦和细糠,谁家养猪这么舍得啊!父亲插话,现在的人不知怎么了,连豆腐百叶都。。。
父亲摇头叹息。
晨明问我,地盘青是什么?
我说也叫金花菜,上海也叫秧草,开的是黄色的花,跟我写过的荷花郎其实很相似,不过它是在地上蔓延着长,粗纤维植物,也是用来烧河豚的配料。
母亲在田边的田埂上撒了些地盘青的籽,便长得很好。第二年都不用再管了,它自己的种子落地后能长得很好!母亲告诉我。
只是这地盘青有些老。母亲说,撒了种子后谁也没管过它,是有些老了。
母亲补充说,这荠菜也是田埂上野生的,家里自留地上也种了一些。
2,
酒酣耳热,话从菜色开始延展。
弟弟说,大家抢着当队长呢,拆迁可以捞啊,多分房啊多捞些钱啊。
我问起原来的队长,按辈分也算族叔,母亲说中风啦,哦,你不知道吧,谁谁也得了癌症,整个人都变得你在路上见了,恐怕都认不出了。
我很吃惊。父亲说他就比我大一岁哦,才七十多啊。
当然,我知道,无论是原来的队长族叔,还是得了癌症的族伯,他们的生活原来都比我父母好,比我父母懂得享受,我父母一辈子操劳,如今都满头白发了(母亲银发如雪般亮),还下田干活,但父母的精气神却很好。
你家老弟要是选上了,就当呗。父亲说。
当什么呀,这种活你可不能去干。我劝说,这种钱不去挣它的。
烦什么呀烦。我现在连村里人家都不去了,没事就坐在家里,想看电视就看电视,不想,就坐门口看着,想干活,就把门锁上,下地去,挺好的,还去烦那些事干吗。
母亲打断父亲,支持了我的立场。弟弟本来就有自己的工作,自然也不以为然。
说到拆迁,父亲告诉我一件事。
前两天父亲去给我病中的舅舅送鸡蛋,舅舅家要拆迁,但至今还没谈拢签字。舅舅告诉父亲,说大队里来拆迁的人让填表,填了一张同意拆迁的表后,还要在一张空白纸上签上名字!
父亲虽是农民,也算见多识广之人,一听,立即急了,告诉我舅舅,绝不能在 空白纸上签自己的名字!
怎么有这样干的?父亲讲到这里,气哼哼地说。
我和同事朋友都大吃一惊,朋友也是地方基层主事者,立即打电话问他的朋友,遇到过这样的事没,他的朋友告诉他没听说过。
但我相信父亲和舅舅说的一定是真的。
舅舅患了胃癌,手术已经动了一年多了,父母会经常给我舅舅送些鱼和鸡蛋过去探望他。
父亲说,你舅舅村里其他签字了的人,还有人故意说你娘舅是装病呢!你说人心坏到什么样了!
母亲也跟我讲了我一个族姑家拆迁的故事,她跟我舅舅在一村,也是抗拒的,最后谈拢签字了。母亲猜测说,大概是因为姑父当过老书记的面子吧。
父亲提到了拆迁上楼的故事。说街上杀黄鳝的人告诉父亲,第一年,拆迁上楼的人一下子拿了那么多钱,到街上买黄鳝,都要最大个的,从来不讨价还价;第二年,则从最大个到了选择中不溜的了;第三年,则挑选笔杆黄鳝(个细小),还要抱怨怎么这么贵;第四年,经过黄鳝档,连看都不看一眼了,日子越过越憋屈。
有些人拆迁之后,手上有钱了,有没地种了,不干活,只有赌钱啊。母亲摇头。
我突然间想起了我的中学同学D跟我谈到的征地拆迁与币值稳定之间的联系,父亲讲的故事,不就是D的金融学解释的实证案例嘛
母亲告诉我,西边舅舅家附近拆迁了的村里,总有一些老人晚上偷偷回成了废墟的老宅,摆上东西,烧些纸钱,哭祭一番呢。
我和同事朋友听了很震撼。恰好回家路上,在路边看到一个搭建的遮棚,里边许多人披麻戴孝,在吃晚饭(吃硬饭),朋友告诉我,大约是附近刚拆迁不久的人家,有人走了,还在老家附近办丧礼。
父亲也提到了那个流行明星家拆迁的事,母亲说不认识,父亲告诉母亲,不就是谁谁家嘛。
当然,父亲所听到的有关流行明星拆迁的故事,跟乡下谣传的一样。
父亲依然坚持相信党中央是好的,是下面做坏了,比如说某拆迁平息的事,是W总关心了(自然,父亲的见识无法辨别谣琢之言的)。虽然他也困惑,看电视里,怎么北京也这么乱啊?
父亲母亲也顺带提到08年村里强卖我家承包地的事,其时我尚在南风窗任上,父亲觉得自己最后胜了。其实我清楚,像父亲这样的农民,无论多精明强干,在这样的问题上,永远胜不了。
若想胜,必得有组织,有文化,懂权利懂法律。原子化的个体,与庞大的利维坦对抗,永远无法获胜。
3,
晚饭之后,我和同事要离开,站在家门口的场上,父亲说起今年不让烧稻草麦秸了,被看到了要罚50元,还威吓说要刑罚。
父亲气哼哼地骂道,在地里烧稻草他罚我们,行啊,没问题,我认罚,我从河里舀三碗水,他要敢喝了,怎么罚我都认!那些破厂,把我们北边田边的河里弄得全是柴油黑水,找他们也没人管,我们种田难道要去其他地方背水吗?这些该他们管的事不管,还管我在自己地里烧稻草,烧稻草是不好,但他们倒是把工厂管好,清水还给我们啊。
父亲告诉我朋友,我们村往南本来一里三横河,三条河都是东西向,当年都与主水系相通,河水清凌,好风水好地方啊。单从填沟埋塘起,先是把河道填成了池塘,接着又污染,太可惜。
父亲摇头叹息。
我劝父亲看开点,不要像年轻时那么心急火燎的,反正我们的生活也还过得去。就像当年我劝父母不要暴力抗争一样,年纪大了,万一受伤,不易痊愈,吃苦头的首先是自己,何况有俩儿子呢。
我跟晨明提到这几年大年初二,父母就去给村里人割杆棵,挣个百来块钱,我们还在家呢;葡萄熟之后,父亲顶着烈日,在马路边摆摊卖葡萄。。。。。。
父亲指着门前那块麦地说,我其实还想把这一块地也种上葡萄呢。
可别,该歇着点了,我劝说。
发神经的,母亲嗔怪说,我不会让他这块再种了。
父母从来不懂得享受生活,或许,一辈子辛苦劳作,他们习惯了,习惯到已经把这样的生活当成是一种享受了。不过,即便这样,他们的生活还无法平静。
让他们平静地安度晚年,是我们子女的责任。
(原文写于2011年11月29日)
关于老朱煮酒
更多分享,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