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流水:一个人历史世纪中的晨祷(我的2017之八)|日常
“学东,你的日记,若干年后的‘无手稿’时代,会变得很重要。”
2017年12月23日晚,我正在后海见面,与新京报前同事及他们的作者开怀畅饮,接到了这样一条微信。发微信者,是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FT中文网的创始人前主编张力奋老师。
头天哈佛商业评论主编也是我人大师弟何刚刚刚在正知书院群里发起过一个讨论我每天的流水账的话题——力奋、何刚和我等都是书院的,何刚说:“我隔两天就会看老朱的流水账,有一种偷窥的快乐。特别好奇老朱半透明的日常生活。常常给我很多启发和督促……缺点也很严重,绯闻严重不足。”而书院另一位院士也是人大师弟的何江涛则说:“我一般见完老朱一两天后找看他流水账,看看有没有提我,发现没提时常有小失落。”力奋也凑热闹说自己也是。
巧合的是,就在力奋老师发我微信之前,我的前同事新京报副总编王爱军刚刚跟我说过:老朱,你得在流水账里把我们都记下了。
我写流水账时,若提及他人,若未征求当事人意见,我通常不会记下名字,只会用代号,通常是姓氏开头拼音字母大写,或者直接或兄或弟,以保护当事人隐私。所以,何刚、江涛和力奋、爱军等才会有感觉没被提及的“失落”,其实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我怕我的文字会给他们带来不便。我在流水账或其他文章里使用照片也持一样的原则。新闻事件和照片除外。
我没想到大佬们也爱看这絮絮叨叨的流水账。此前,在博客式微后,我每天的流水账,也有三五百人阅读,而移师公号后,这流水账的阅读率更高了,甚至还经常有朋友打赏。如果某天耽搁了,还会有人在微博或微信公号留言,问为何没有更新流水账。
我记流水账已有年头,也写过好几篇谈关于流水账的文章。最初源自谭军波兄跟我介绍春雨医生的创始人张锐早年的做法,也因此,我开始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就是流水账。人生如流水,汩汩向前而不复返;人生也如一摞流水账,能看出巨细无靡的过往。
我一直用我喜欢的诗人纪伯伦和佩索阿的话自我加持。
纪伯伦说:“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宗教,你的殿宇”;
佩索阿说:“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其实,喜不喜欢的每一天,都是我们自己的,佩索阿自己在诗里就写到了:
“幸福的人,把他们的欢乐
放在微小的事物里,永远也不会剥夺
属于每一天的,天然的财富。”(韦白译)
我在回答朋友为什么写流水账时,这样回答了三条:不愿忘却的历史的流水账,既是吾日三省吾身般地总结检讨,也是一个苦逼的媒体人的真实生活记录,人们能够从这些简陋粗糙的文字中,勾勒出中国传统媒体人的心酸劳顿,同样也是置身于公众的注目下,借公众的监督来惕厉自己以使自己免于放纵堕落——其实这个时代,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躲无可躲,什么都在老大哥关爱的眼神下,索性暴露于更多人面前,也是世道不济狂歌即远谋的阳谋。
但即使这样,依然没有逃过。比如我在2015年度喝酒的总结《爱酒就是爱生活》,谈2015年度喝了多少酒,就成了别人打向我的棒子,这是我没想到的。
《西游记》里,那些偷听仙佛讲道的妖精,最后都能修炼出人形,而某些偷窥者却什么都没改变——我的博客、公号、微信、微博,以及公开发布的所有文章,在一个正常社会,应该是多么励志啊,结果却成了追求享乐奢靡之风。真是一堵堵粪土之墙。
但这些粪土之墙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新浪博客被迫主动停更了两个月,从4月15日到6月1日的停更,是我所不愿意但为顾大局而做的。幸运的是,我从4月1日起到6月21日,在自己的日记本上记下了更详细的流水账——原本公开的透明的流水账里习惯回避的,这2个月中我都记下了。
6月1日起,我的流水账重张,我在6月4日写了篇重张之语《流水永不腐》。在文章中我这样写道:
“从2006年起,从开始的断断续续,到每日一篇流水账,坚持了多年的新浪博客我的流水账,停更在了2017年4月15日。其实,草稿箱里,还有一篇未完成的流水账4月16日稿。
一个半月来,不少网友通过博客留言,通过我去年底新张的微信公号(“老朱煮酒”)、通过新浪微博公开或私信留言,问为什么不见流水账了,期间也有关系亲密的朋友关切询问。
最近工作的事务性压力以及某种精神上的挫败感愈益强烈,回归内心世界回归自我建设的欲望愈益强烈,所以,不多的业余时间更多地分派给了日常的那些读书,抄诗,写小楷。
过去兴致盎然的码字,现在也有些怯意,毕竟,码字不是流水,需要思考周全,但是,工作的凌乱和业余时间的碎片化,感觉精力难以集中。所以,最近码字也比过去少了许多。
甚至,连唯一喜好的社交活动喝酒,也顿减,能推尽量推,除了保证与思想上精神上能够相互砥砺的朋友的交流,我把更多时间留给了这些自我建设。
因为向内心行进,许多想法需要倾诉,许多思考需要记录,过去公开的流水账是不能担负此重任的,有些话,只能在私密的对话和独自的思虑中记录。”
“停更流水账,对于我而言,是一个相对比较痛苦的选择。毕竟,一个从2006年起就断续开始,后来一直坚持的东西,突然无声消失,对于我这样一个也算多愁善感的人来说,确实会有不舍的留恋和痛苦。
我不是暴露癖,我的流水账也没有什么秘密,只是工作日常生活的记录——文字散淡如水,既不哗众取宠,也不昂然作态,更无点金之术相授,内容无非就是做了什么,有什么想说的,就像酒桌上与朋友聊天一般,把电脑屏幕当作自己喝酒时倾诉的对象,把自己想表达的,坦诚地表达了出来,不扭捏,不扮酷,也不回避自己的问题。
但是,这些年这些看似乏味的流水账,无论是自说自话也罢,还是认真探讨也罢,经博客分享之后,也赢得了许多朋友的关注和喜爱,甚至也影响了一些朋友像我一样去写博客。当博客式微之后,我这种流水账竟然每篇都能有三四百的阅读,真是让我感动。停更之后,还有这么多朋友关切的垂询,更是让我铭感于心。”
“偶然回望自个儿的个人生活史,还好,自觉真是对得起这‘不隐恶不虚美’这六个字。
世上又有多少人敢如此坦荡坦白,并持续记录!
我想,这些平淡如水的流水账,能够让远方的朋友们关注留心,应该还是真诚吧。
‘没有经过检省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苏格拉底曾经说过,我不完全赞同他的说法。我自己是从不检省到今天日日检省过来的。这需要过程,需要时间,需要认识,需要精神追求。
在今天这个被技术弄得G点越来也敏感的时代,在一个喜新厌旧为政治正确的的时代,检省自己并努力坚持,是非常不易的。但至少我愿意。”
“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我不想被碎片化的信息所奴役,也不想被冰冷的技术所奴役,所以,坚持写日记,抄诗,读书等等,也就成了在碎片化移动终端化时代寻找和坚守自我的一种反抗和努力,它让我自己知道自己是谁,站立在哪。
这样的努力,自己赋予了日常生活以新的秩序,新的意义。
就是这样的坚持,这样的吾日三省吾身,我生活中渐渐沉淀下了一些过去所不曾拥有的,虽然我的脾气依然急躁,但相较过去,内心却宁静了许多,渐有听雨僧庐的感觉。”
之所以大段摘录,是因为这些想法我始终没改变过。我非常高兴的是,我太座和女儿,现在也开始记手账,2017年圣诞节,我送女儿的礼物,就是一本精美的手账,她非常喜欢。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把我给她随手写的叮嘱的话,贴在了她的手账里。
文艺复兴时期有一封非常著名的信,是马基雅维利写给维托里的,其中最著名的一段话,记录了他被驱逐出佛罗伦萨后在农庄的日常生活,比如跟农夫酒保的谈话,就像我们的流水账一样,但在信的最后,马基雅维利写道:“但丁说过,已知道的东西不等于学问,除非把它记录下来;他们的谈话对我大有助益,我记下了一切,写成一本小册子《君主论》……”
我不会像马基雅维利似的从日常中发现如此严肃深奥的学问。但他记录一切的时候,他非常开心,忘记了被驱逐的烦恼。
我更高兴的是,在我的阅读中,我发现了奥威尔的日记。
《奥威尔日记》是我2017年熔断以后旅行途中在上海买的。这是一份预言癖与偏执者的日常生活的记录。我很好奇,奥威尔会在日记里写什么,是老大哥,还是老少校拿破仑,还是威根码头,加泰罗尼亚的荒凉战乱与残酷,或者其他?
我一页不拉地翻看完这本日记,琐碎的日常生活的记录,无论在摩洛哥让我知道了更多的奥威尔,比如他最喜欢的两件事,就是种庄稼,养鸡牛,每天数鸡蛋……
奥威尔曾经说过:“有种方法可以让自己感觉永远正确,那就是不要记日记。”如今我也记日记,记了很久了。也许可以更细致琐碎些,同时也向伟大的灵魂冷峻的良心致敬。
黑格尔说,每天早晨阅读报纸是现实主义者的晨祷。化用过来,每天读自己的日记,这也是历史世纪中的晨祷。够狂妄的吧?
广州的诗人朋友浪子兄多年前劝我以流水账出本北京流水,我没在意;出版社的朋友C这几年也一直在劝我选20万字出本流水账,年前他请我吃饭,再次跟我认真谈这事;何刚他们几位也怂恿我选一些做本书——圣诞节时,我整理的我的圣诞节平安夜记录,我自己读后也觉得很好,于是,我心动了。
若能将人生流水般记录下来,也挺有意思的。那些人生往事,虽小,或浑,也是一流不停的溪水吧,除非生命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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