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是我们抵抗恐惧的姿势(七月书单)|翻书党
七月,北京依旧酷热,而心情,却愈加灰暗。虽然还有灿烂的笑容,但自己也感觉越来越少,越来越勉强。
因为“问题”常常出现在我们认为是常识是最正常不过的表达之中。过去我们一直这样表达的。我跟朋友慨叹,退出如今的舞台重新选择生活已经成为必然,因为我们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的变化,它变得太快了,快得让我们无力也不想追随。
“我认不出,你是友,还是敌,
现在是隆冬,还是夏季。“
1959年6月21日阿赫玛托娃在诗中写道。阿娃当然不可能认不出敌友隆冬夏日。我当然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7月15日我在回答网友一个问题时,说,这个世界,有罪并不全因为反动或违法,正直理性也常常罹罪,历史上最有名的说法,叫“莫须有”。
既然动辄得咎,不如读书。
7月底,我在北京小众书屋做了一场小小的分享,主题是无用之读丰富我们的人生。
《黄金般的天空——我的读书笔记》,朱学东著,新星出版社2016年9月
“无用之读”概念的发明权,以我有限的识见想来应该属于我。我在早些年一直提倡“无用之读”,在后来我出版的读书笔记《黄金般的天空》中,我就用《人生底色,源自无用之读》作为自序。我把阅读分为两种,一种是有用之读,有时也叫功利性阅读,工具性阅读,专业阅读,是为了确认自己的专业和事功的阅读,而无用之读,其实就是我们过去说的读闲书,读别人看来没用的书。我近些年的阅读,几乎全部在无用之读方面,那也应该属于库切在《舒尔茨的世界》中说的“形而上的奋斗”的一种。
去国离乡的作家张辛欣在《选择流落》一书自序中,写下了这句话,我非常喜欢:
“当无名的恐惧袭来的时候,我坐在角落,双手举着书,这是我抵挡恐惧的姿势,眼前的字是最近的挡箭牌,是白日梦从噩梦飞起的无数洞穴。”
幸好,我们现在还有书可读。
就让我们牢记茨威格的话:“在一个通常毫无权利可言的时代,读书是有教养者唯一的特权。”
7月,酷热中,忙乱的职业生活之余,我还是坚持了自己的阅读选择。
《重估价值——反思被遗忘的20世纪》,托尼·朱特著,商务印书馆2013年
我们这个时代,属于典型的“遗忘的时代”:我们几乎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刚刚过去的昨日总是迅速被搁置到了一边。而托尼·朱特,则在《重估价值》一书中,将20世纪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主题背后的联系揭示了出来,他更向我们揭示了在“制造神话”战胜“理解”、“否认”战胜“记忆”的过程中,真正的历史在多大程度上被遗弃了,而那些被遗忘的问题是多么重要——“权力过于强大的国家无论得到什么理论的保护,都具有一种令人警惕的、或许不可避免的习性,要吞噬它自己的孩子,也吞噬敌人的孩子。”
“在现代学术生活中,这样一个人(阿尔都塞)竟然能够用心智不健全的牢笼,将教师们和学生们拘留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还在继续,这又该怎么说?”
托尼·朱特奚落的,不仅是阿尔都塞和他的所谓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更是奚落那些知识精英,如此荒唐。其实,在中国,这种情况更普遍,近的不说,在王朝的历史上,多少有学问的臣工,都要匍匐在几岁顽童或者一个神经病的脚下,只要他是皇帝,这叫权力结构主义的驯服。这与欧美知识精英对阿尔都塞的迷恋,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英国人实际上安于他们的衰退命运。惟有他们才会在自己的命运不幸时还能够对他人的不幸产生幸灾乐祸的心情。”托尼·朱特批的布莱尔和英国,谁能说这个断语不适合我们呢?
《不知天高地厚——杨锦麟触电记》,杨锦麟著。
杨锦麟给我寄了一本他的近作,《不知天高地厚——杨锦麟触电记》,读来满纸心酸。这种心酸,不仅是对作为曾经的媒体业明星劳模老杨头的职业生涯,也是对老杨头作为媒体人接触到的沉默的普通中国人的生活,也是对老杨头自己家族历史在这个国家动荡变革中的命运。
“如果所经历的每一场转变,都让我们在人生中走得更远,那么,我们就真正体验到了生活赋予的意义。”六十四岁的人生,与历史相比,自是少年,所以,还是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惧天高地厚,还要倔强地去做渴望做的未竟那些事。只不过,此时此际,阅人历世之后,与那些真正的少年相比,多了韧性,多了黑格尔所言的饱经风霜的意义和广袤性。所以,满纸心酸,却永远倔强。这也可以烛照我们这些年轻一些的人。
《回到正统》,切斯特顿著。三联书店2011年。
切斯特顿的《回到正统》,是一本基督教经典,我不是基督徒,此生也不会成为上帝的子民,但我觉得了解一下也挺好,就像对圣经的阅读一样。即如切斯特顿所说:“要接受一切,是一种锻炼;要了解一切,则是一种难担的重负。”
书中有句话我觉得很是应景:
“在最美的乌托邦,每一时刻每一种身份地位的人都有可能在道德上堕落,我必须做好准备;尤其要为我自己或会在这一时刻从这一身份地位堕落做好准备。”
《谷登堡星汉璀璨:印刷文明的诞生》,麦克卢汉著,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年。
我早些年读过麦克卢汉的经典作品《理解媒介》,而《谷登堡星汉璀璨:印刷文明的诞生》则是《理解媒介》的前奏。这是我7月阅读中耗费时间最长的一本书。
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本书谈的是谷登堡时代,印刷文明的伟大历史意义。其实,这本初版于1962年的著作,不仅是一部伟大的预言——麦克卢汉在书中最早提出了电子时代“地球村”的概念,在这本书中,麦克卢汉以其博学的文学艺术和历史知识,分析了西方文明从口语、手抄书到印刷术出现时期,人类如何从听觉文化过渡至视觉文化,以及印刷术最后如何促成人类意识的同质性、民族主义,以及个人主义的诞生。
于我而言,这本书的阅读非常艰难,因为麦克卢汉太博学了,他的所有伟大的研判和预言,都是建立在对西方历史上那些经典的文学艺术作品的分析基础上的,没有丰富的知识储备,很难理解。即便其中麦克卢汉提到的一些我相对比较熟悉的作品,比如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之类,麦克卢汉谈到了“理性的懦弱”:
“……我深信我的爱心比我的口才更富有。”考狄利亚娅对父亲李尔王表示。但是,她充满理性的话语在她两个姐姐们为博取父亲欢心表示愿意为父亲牺牲一切的专业性表述前不堪一击。考狄利娅是懦弱的,因为自己的良知、理性和身份的复杂性,无法采取姐姐们一样的“专业”的行为。
在我习以为常的阅读中,我永远也无法像麦克卢汉那样剖析,而他那些伟大的发现,基本都是建立在这种研究分析之上的——有些类似我们的考据,不过,我们的考据发现的是过去,而麦克卢汉,却从过去向我们展示了未来,这才是他的伟大之处。我从未从国内的传播学者的研究作品里,看到类似麦克卢汉这样的分析发现。
摘录两句麦克卢汉在这本书中写的:
“在游戏中,人们运用他们的全部机能,而在工作中,他们则趋向于专业化。”
“当地球变成了一台电子计算机,而固定视角的文化变得毫无意义,无论它曾经多么宝贵。”
《选择流落》,张辛欣著。江苏凤凰出版社2016年。
7月阅读的最后一本书,是张辛欣的《选择流落》,一开始读,我就觉得挺对我胃口。很早的时候,我曾经读过张辛欣的小说。在她去国离乡后,我只是从去年开始,才在新浪微博上知道她的一些情况。
“大多数人主要知道一个文化,一个环境,一个家,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萨义德说。今天读完了张辛欣的《选择流落》。张辛欣没有说自己是流亡者,她说选择“流落”,“是自我放逐,有去无回,任何落脚都是临时的”,“我的流落有着地理距离的外观,更为智性的茫然,首先和最后,写,是一次次自我成型,不,是一次次变形记。”
库切在《舒尔茨的世界》谈到作家写主人公不断变形,最后变成螃蟹被保姆煮了,说变形其实是一种形而上的追求。嗯,这就是从世俗的纠结到形而上的追求。
我不可能忘了书中一个小小的细节,那年之后,陆文夫到访欧洲,遇见张辛欣,陆带张离开有中国雇员的旅馆,在街边椅子上,凝视着觅食的鸽子,轻声对张说:“能活下来就暂时不回家。有什么我能帮你的?”“梧桐叶在哗哗的车流和咕咕的鸽子声中瑟瑟飘过,扫过石子地面我们不动的影子。”
(原文首发于今日头条朱学东的江南旧闻录专栏)
关于老朱煮酒
更多分享,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