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 | 桃之夭夭 · 桃花鱼
桃之夭夭·桃花鱼
肖伊绯
张充和,生于上海,祖籍合肥,为著名的“合肥四姐妹”之一,丈夫是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HansH.Frankei1916-2004年)。擅书法、昆曲,曾问学于吴梅、沈尹默等诸多学界名师。1949年随夫赴美后,50多年来,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
桃花鱼·园林
1981年4月13日,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以苏州网师园内的一个小院子“殿春簃”为蓝本移植建造的“明轩”庭院中,忽而笛声袅袅,金声玉振,在一群高鼻子蓝眼睛的围簇中,有人在唱昆曲。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明轩
人群中,有人忙不迭的翻着一本叫《金瓶梅》的中国古典小说,据说今天开唱的第一支曲子,就出自其中的第九十六回《春梅游玩旧家池馆》,这曲子名叫“懒画眉”:
小说中这支曲子是女子重游昔日旧家园林时,有感而唱;而眼前这位正宛转唱来的银丝满鬓的老太太过去也是常常在中国园林中徜徉游走的。
1931年春,中国苏州韩家巷4号鹤园,正是桃花红艳的时节,园中笛韵悠悠,一群青年男子正在唱昆曲。
一曲“宜春令”开唱,似乎是颇称时应景的。而曲词却有些奚跷:
一曲生生死死的唱词,在这春光明媚的私家园林里,免不了惹得听者唏嘘慨叹一番的。“这一开春,就唱[叹骷]这一出,难免晦气。”“咱们那五亩园前边是杀场砍头的处所,旁边又是停尸陈棺的地界,想不晦气也不成哩。”“听师兄的腔,也算给咱们传习所傍边的死鬼超度罢。”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已见。
“宜春令”接着唱,“生堪惜,死最伤。万千傀儡扮演这场,似电光石火,一灵怎肯归黄壤?纵然是再得人身,浑不似旧形象。”庭中的男子又洒洒扬扬的将古代哲人的生死观唱将出来。“腔圆字方,真是一番功夫。”“这本《蝴蝶梦》,师兄当真是唱活了。”“把庄子唱活了不要紧,可别把咱们五亩园里的那些棺材主都唱活了,那可了不得。”场下又一小阵嘻笑评论。
“二姐,接下去,该是[扇坟]那一出了吧?”“四妹,别吱声,我们先听听。”听众中,忽而在假山侧多出两个女子;虽则话语声极低,可人群中少不了皆要瞄上两眼,说上几句的。“幔亭曲社的曲友来了,问好了。”有站起来致礼的,两个女子也点头示意。“听说她们[游园]那出唱得极熟络,要不请她们来一段。”也有窃窃私语,希望她们即兴唱曲的,她们听到了,也只微微一笑,装作没听到。
正在议论不定时,一声“吴先生来了,吴先生来了”的传话,使全场忽而肃然起来。庭中唱“宜春令”的小生住了口,大伙也都肃立着点头致意,这位吴先生灰布长衫,面容清瞿、目光灼灼,四十来岁的样子,一派师长风范。(来者正是苏州昆剧传习所的发起者之一、曲学大师吴梅先生)他先拱手、再压臂,示意大家坐下,接着听曲。
原本那个唱《蝴蝶梦》的小生,庭中拱手一鞠,说,“请吴先生示教。”场下顿然你一句我一句的提倡着,“请吴先生来一曲”。吴先生清咳了两声,直摆手,笑笑说,嗓子不好,嗓子不行。唱不得蝴蝶梦,作不了庄子哦。场下顿时附和着一阵哄笑。
“若吴先生清唱一曲[浇墓],也直胜过续那出[扇坟]了。”场边那个四妹似乎压低嗓音窃窃说了一句,而二姐则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其别再吱声。而吴先生似乎听到了这句场外之音,微转过身去,微笑示意。“吴先生的奢摩他室曲丛,我们幔亭曲社都曾研读;看到粲花斋五种之一《疗妒羹》后边附的那一曲[浇墓]曲词很是好,还请吴先生示教。”那女子竟上前一步,直接向吴先生请教去了。
吴先生略微一怔,讯即说,[浇墓]一曲确实好,可嗓子真是不行的,要不,我按笛,你清唱一曲么?那女子也略微一笑,复又推辞说,我也是刚刚看到先生的书,这支曲子从未唱过、拍子板眼都不清明,晚辈不敢胡言乱唱。吴先生正在思忖,女子复又提议,说,不如我还是唱那支[题曲]吧,先生说好么?吴先生点头赞许,拈着笛管,就悠悠的吹奏起来。
这是一出连唱六曲[桂枝香]的戏文,鹤园不大,不到五亩大的地盘上,顿然玉声宛转、香满林园。园中朱祖谋手植的宣南紫丁香一株,虽未到花时,似乎也由着这一缕玉音,催开蓓蕾,清芬满园。
戏文源自一个多情早慧的女子“小青”,因酷爱读《牡丹亭》,触景生情而肝肠寸断的情境。实际上,1931年春在鹤园扮作“小青”唱曲的这个民国女子,也酷爱读《牡丹亭》,不但爱读其中的故事,而且爱唱其中曲子、折子。那些辅排于苏州园林中曲曲折折的路径,或许最适于这样的“曲折”中唱曲听曲,籍此洞悉人生的真谛、情爱的无常。这个民国女子家宅于苏州,也最能领会园林中“曲径通幽”的那个“ 曲”字。古典园林是一种天然仪态,也要籍人工雕琢;如唱曲一般,嗓子要好,曲谱板眼也要点心得清明。
直到1935年,这个女子还在拙政园的兰舟一侧,留听阁前辗转流连,荷风四面亭中、与谁同坐轩傍,她常常唱那牡丹亭中的曲子,唱的最多的仍是《游园》那一折。
桃花鱼·鱼化石
1937年8月7日,浙江温州雁荡山大龙湫前,一个身着灰布长衫,面容清瘦,戴黑色圆框镜架的青年男子对着一泓幽潭怔怔出神。
和惯常的中国山水景致一般,深山密林之静谧中,总会忽而于山谷隙处,淌出一线溪瀑,积成一泓幽潭。而与溪潭之侧,照例会在半高处有一所突崖或石台,崖间台上照例会有一所亭子,亭子中多半也是会有一个诗人或画者对景慨叹,流连一番的。
而这个青年男子也是可以称作“诗人”的,只不过他还是更加标新立异写着自由体诗歌的“诗人”。他仍然照例像所有诗人在写诗之前,于情于景,要四处搜罗、四处寄托一番的。他望着亭子高远处的森然山崖,虽然并没有想像中惯常的多如斑痕的名人题咏之摩崖石刻,山崖上水流状石纹还是引发了他的感想,他暗自思索:
“名胜地方壁上刻了个'水流云在’,很有意思。这里的石头上皆有水纹,或许亿万年前,这个水潭原本是一片汪洋湖海。湖海中游鱼如梭、两两相望;可后来终究沧海桑田,鱼皆变作了化石罢。鱼成化石的时候,鱼非原来的鱼,石也非原来的石了。这也是'生生之谓易’。近一点说,往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我们乃珍惜雪泥上的鸿爪,就是纪念。诗中的'你’就代表石吗?就代表她的他吗?似不仅如此。还有什么呢?待我想想看。不想了。这样也够了。”
在这样一番颇富“诗意”的思索中,青年男子自然的联想到两年前的诗作: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他当时几乎是每天都要为这首诗喝一句彩的,不久就托朋友出版了一本诗集,这首诗原本应当仁不让的收录进去的。可是因为一个女子的一席话,又让他放弃了。
那是两年前,也是一个当秋的时日,那位在1933年某个秋日偶遇的女子又再一次偶遇。第一次偶遇在北平,而这第二次偶遇则在苏州。按照诗人自己的说法,与这个女子的偶遇是“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自然是非同一般的结识。因为是诗人,对这种非同一般的结识,自然是要有诗意的表达和诗化的行为的。诗人当时拿出自认为最好的诗作,请她欣赏;即将结集出版的诗集原稿,自然也就成为这个女子过目之物。他甚至希望,她能给他的诗集取一个极好的名字,那真是珠联璧合的一桩美事。
可惜,女子没有成全这桩美事。她读完他的诗稿之后,微笑着不置可否,他急切的问询,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好或是不好,行或是不行。女子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过几日,我这边的曲会散了,我想挑几首我喜欢的诗抄个卷子,送给你,好吗?男子欣喜若狂,满口称谢,竟也忘了诗集取名的事项。
两日过去,女子抄好的诗卷送了过来。《圆宝盒》,《航海》,《音尘》,《寂寞》,《断章》,《归》,《距离的组织》这七首自由体诗歌,行长行短参差错落的陈列于上,工整细丽的小楷蘸着银粉书写在古意盎然的手卷中,男子视若珍宝,几乎喜极而泣。而卷轴前端题下的《数行卷》题名,又让他思索良久,原来,熟习古典词曲的她,并不认为这些自由体诗行可以最终称其为“诗”的,也实在为这所谓的“诗集”取不出什么题目来。她只是为她觉得尚有些意思的这些诗行,统统的抄录了一遍,然后草草的题下“数行卷”这个名称。
男子苦笑着,领受了这份既珍爱又苦涩的“大礼”。他为自己那部原本珍爱有加的诗稿取名《鱼目集》,将那首女子并不欣赏的《鱼化石》从中剔除,将那女子亲笔抄录的七首诗编印在《鱼目集》的第一辑。
忽然从一番追忆中醒转,是一滴飞洒的雨丝溅在脸庞。青年男子取下镜架,用衣袖拂了拂,复又戴上,径直奔大悲阁而去。那一天,山雨淋漓,山间整日的水雾缭绕,男子寓舍窗前的书桌上,也点滴漶染着雨珠。他回到寓舍,关上窗,又即刻抓起桌上的几张废稿,塞在窗棂隙处,方才安稳的坐下,复又开始抄录着起来。
《金刚经》是他到山中来常作的功课,《观世音普门品》和《普贤行愿品》这类俗课他也常常一抄就是好几遍。桌上一摞普通的方格稿纸,他用钢笔一格一格的抄录,这些来自古印度的梵文经典,经过中国文字的转译,似乎都是格式规范、字句对仗的词章了。而那些七字或五字成行的哲理深远的句子,却终究不是诗,佛家称为“偈”的东西似乎就是某种格式规范的自由体诗歌。他记得,她也是这样认为的,而且就评论过他的诗作,是近于禅偈,虽有哲理趣味,却终究不是诗的。
他又拿出先前抄好的一摞稿纸,认真的翻检起来。这可不是佛经,是他自己以为近期最好的20首诗作,皆是如同一个刚习字的学生,一笔一划对着格子抄录下来的。昨夜已抄录完毕的这个稿本,他在最后一页的末行,郑重的写下:“一九三七年八月七日立秋前夕,为充和重抄于雁荡山大悲阁。”似乎完成了一项极难完成的工作,他长舒了一口气,忽而很有兴致的哼哼唧唧,似乎是想唱一支小曲的。
他忽然忆及女子曾经在网师园的那场曲会,在一片如粉云似的桃花丛中,她扮作柳梦梅唱的那一曲[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他当时听到,觉得极美,又像是为他自己而唱的。她后来他说,这是《牡丹亭·惊梦》中的曲子,用的是“天田”韵,他不知道什么“天田”,他只记得当时感觉真的“甜”美如梦。
第二天一早,雨后大晴。男子从大悲阁中缓步踱向大龙湫,这一次他没有在半山亭间多作停留,他溯溪而上,似乎饶有兴致的旅行观景。在某个溪流潺潺的隘口,他若有所思的掏出兜里的一张废稿纸,微笑着折叠成一张纸船,轻缓的放入溪中,纸船随着水波晃摇作一个渐远渐小的白点,幻灭于眼波不及之外。
折纸船的稿纸上写着一首用“天田”韵的自由体诗行:
桃花鱼·永字八法
1941年4月13日,中国重庆,国民政府广播大厦演播大厅中,喧哗纷闹。还不时传出热烈的喝彩与哄笑声,俨然已改作一个大剧院般,似乎正在出演某个时兴的舞台剧。
台下的观众,几乎清一色的绿色一片,草绿色的军装,束腰的宽宽军用皮带,各式圆盘状的、取下或戴上的军帽,有金色飞鹰、青天白日、红色五星各式各样的帽徽、领徽;有拄着拐杖扶进来,有裹着沁血纱布挪过来的;也有坐着黑色骄车、军用吉普车过来的,有彼此行礼搭讪的,有端立一傍,在腰间搂着一盒公文卷宗的,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是一台为国民政府军人办的演出。
在苏州园林里,终日唱着牡丹亭的那个女子,此刻,正在演播大厅后台上妆。依旧的淡施脂粉、依旧的描眉勾唇,似乎又是一折《游园》或者《寻梦》将登台开唱。
[滚绣球]俺切着齿点绛唇,韫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云鬓,锦层层穿着青衫裙。怀儿里,冷飕飕匕首寒光喷;心坎里,急煎煎忠诚烈火焚。俺佯姣假媚装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看俺这纤纤玉手待剜仇人目,细细银牙要啖贼子心!俺今日呵,要与那漆肤豫让争名誉,断臂要离逞智能。拚得个身为齏粉,拚得个骨化飞尘,誓把那九重帝主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苍生怨气伸!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
一支滚绣球的曲子唱出,台下早已轰轰轰烈烈的叫了七八次好,鼓了十几次掌。28岁的女子还是有些不习惯这种热烈,眼瞅着台上四个跑龙套的配角都中断了演出,忙不迭的鞠躬回礼;她一时也半是激奋半是紧张起来。毕竟,平日在静悄悄的苏州园林里,终日唱着软台台的牡丹亭,或是羞答答的幽闺记;三五成朋的曲友们或看身段、或听声腔的美滋滋的品评观赏即罢,像这般雷鸣轰然的阵势确实未曾见。
这一折昆剧《铁冠图·刺虎》,在苏州很少唱过。曲文说的是闯王李自成攻陷大明国都,崇祯皇帝在煤山万寿亭畔自缢身死之后,绰号“一只虎”的李过在宫中搜到一个神色异常的女子,她自称为崇祯皇帝的女儿,大明帝国的公主。李过强娶其为妻,没想过这个原本为宫女的女子竟趁其酒醉洞房之时,将其刺死,而后又悲壮的自杀。这折戏从1937年开始,风行于中国各地,至1945年抗战胜利公演不断,其中寓意自然是国破人心在,神州儿女共赴国殇的雄壮气魄罢。
《纳书楹曲谱》中的“刺虎”曲谱
等到女子将“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这一句苍苍凉凉的唱完,台下自然又是一阵轰轰烈烈的喝彩;这一次她也跟着台上的四个跑龙套的配角鞠躬致礼。台下的军绿色大阵营中,近排有一位身着暗灰色长衫、面容宽厚的老者频频颔首,偶而也击节称快,儒雅风度在看这折《刺虎》时也时时奔溢着激奋。老者先前在教育部的一次昆剧公演中,也曾亲睹女子最纯熟的那一折《牡丹亭·游园》,频频赞叹。至此,老者除了照例每天要在家中用羊毫笔写完一百张尺八宣纸之外,只要一听说这个女子的演出,即刻便会抽身前往,一睹为快。老者即是沈尹默(1883—1971年),与于右任齐名的民国书坛巨擘,来观戏时,女子并不知晓。
女子除了在国民政府教育部供职之外,大半的时间还在张罗各种各演的公演及曲会。在教育部的工作无非是创想着怎样复创一首用于国宾的古乐,而公演和曲会,不是《刺虎》即是《游园》;除此之外,女子自小修习的书法,却在这纷嚣浮华的临时国都中,给予她片刻的沉静与安宁。
自小临帖习字的她,以为那涵盖着横竖撇捺弯折钩点的“永字八法”,就是这个纷乱人世中自持自守的惟一准则,无论怎样慎之又慎、狂之再狂,无论怎样工整细丽、颠正瘦肥,写好一笔字,总是有法则可循的。书法,正如昆曲一般,阴阳平仄、平上去入四声的基本腔调,加上气韵神韵自通的身姿,同是有不可逾越的基本法度的。有法则、有法度,让她觉得岁月是可以平和、安宁而近于嘉好的。
而那个常来观她唱曲的老者,才让这个自小熟习“永字八法”的苏州小姐,明白了写字的法度并非是笔划的标准,写字的法度要从标准的执笔方法开始。老者寓居重庆曾家岩的一处偏僻宅院,每天门庭若市的探访者络绎不绝,据说从其废纸篓淘选出来的废稿也是需要拿金条换的,可想而知一定是位有名望的大书法家。而女子造访老者,并非为他的一纸两纸金贵的字幅而来,她只想在一傍静静的看着他写字而已。
老者见女子过来,也只是微侧着身点头致意而已。之后,仍就站在书桌前,悬空着腕肘,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临过《兰亭序》吧?”老者淡淡的问了一句,像是自语。“一定临过的。”老者果然自答。老人递过笔,示意说,“写一行看看。”女子接过笔,工整的写下八字,“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写完,女字搁笔,肃立一傍,以为可以聆听到老者什么谆谆教诲。
老者却复又拿起笔,忽而问道:《长生殿》里有偷曲一折,你能唱么?女子愕然,惴惴的答道,那是一折生角戏,而且生角不但要唱多个牌子,还要会擫笛,这一折我没本事唱的。老者略一沉思,继而微笑着说,那一折旦角只管唱,生角就在一傍擫笛合上了,你觉得他心里是先搁着曲谱,还是顺着旦角的唱腔吹下去。女子没料到老者会专门问及这一折她从未唱过的戏文,一时竟怔住了。老者抚了抚胡须,接着自答,我说啊,这生角之所以能跟着唱词擫笛,既不是他预先知道曲谱也不是他能完全的随机应变,而是一半随机变化、一半是指头功夫过硬。老者直接拈住笔管,缓缓的写下了一个“永”字,接着说,学书者都知道“永字八法”,以为那八种基本笔划都是可以标准的,可以根据书家心神气度而变化的,实则不然。根着描红字贴描几年格子,脱笔一写,这个“永”字照样无法无天。女子听了,不禁扑哧一笑,说,那照您这么说,笔画没个标准的法度,怎么承“二王”衣钵?
老者也是一笑,接着说,就我看来,学“永字八法”之前,先要学五种执笔法。学会执笔,才有笔划的端正与风神流露。说罢,老者并不再写一个“永”字,来详加评教,而是回身一转,于书架上取出一支竹笛来,指端拈压着音孔,似乎欲将吹奏起来的样子。女子若有所悟,微微一笑,二人也未再言语。
张充和出演《牡丹亭-游园惊梦》剧照
转眼黄昏时分,夕阳渐染纱窗。老者的宅院中忽而传来一曲悠扬的[画眉儿],有女子宛啭如玉的声腔,骊珠散迸,入拍初惊。云翻袂影,飘然回雪舞风轻。飘然回雪舞风轻,约略烟蛾态不胜。接着有一句老者悠然的合唱:这数声恍然心领,那数声恍然心领。再接着,即是一串爽朗却不喧哗的笑声。
那一年,女子在长江边上,嘉陵江畔,第一次看到一种桃红色水母。以为是深水里罕见的鱼,又似水一般无躯无骨;以为是落下的桃花,又如雾一般时嫣时白。
桃花鱼·孤独的女子
1946年初春,女子从那个临时国都辗转千里,返回那个梦中园林,苏州。拙政园,兰舟早拆作了灶间柴火;小飞虹,断了几根梁、塌了几根柱,那一段临波的廊桥早成了“断桥”。鹤园,门扉紧锁,说已是一家纱厂的办公区;门隙中看到那株丁香树上还挂着燃放已久的鞭炮索子,满地褪了朱红的淡桃红纸屑,见证着战争胜利的喜悦与人事消磨的无奈。
这个惯于在园林间,唱着明朝人曲词的女子;在那个西南孤城,还唱着“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的最后一本关于明朝的曲词,而今回到旧时唱游的园林,却着实收拾不起这一大堆劫灰中的旧时图画了。虽然,她于心间还是低吟着《牡丹亭·拾画》这一则的,可最终也不过是让先前一位尊敬的师长在一方锦面册页上题上一页《拾画》中的曲词,便匆匆离去了。这一次,她远赴北平,到北京大学去教授书法与昆曲,在那里,至少还有一所相对完整的园林,颐和园。
1947年晚春,颐和园听鹂馆戏楼,回廊一侧。一个高鼻子、黄头发,面容平和甚至有些儒雅的外国男子,缓缓的跟在一位着浅绛色素面旗袍的女子身侧。他用不太纯熟的国语对她说,听说,听说你唱曲像黄鹂一样好听。女子微笑着侧过身去,说,黄鹂的声音不好听,叽喳喳的,燥得慌。男子不解的说,这里就是唱戏的地方,这里为什么叫听鹂馆呢?黄鹂的声音真的不好听吗?女子缓步向戏楼台阶外侧走去,一边解释说,这里是听京戏,也就是国剧的地方,声腔是皮黄而不是昆剧,黄鹂,听过那一句“两个黄鹂鸣翠柳”的唐诗吗?男子仍然不解,微皱着眉,问道,那是不是京戏听着像黄鹂的叫声?那昆剧听起来又像什么呢?这一次,女子拾级而上,微笑不答。
张充和与傅汉思,在颐和园听鹂馆戏楼一角,摄于1947年
男子一边问询,一边紧追了几级台阶,一下子拦在女子身前,微笑着说,想到了,我想到了,我知道昆剧像什么了。昆剧听起来就像夜莺的歌唱,我们德国的哲学家歌德就说过女子最美的歌唱就像夜莺,让人忧伤而神秘。女子又笑了,仍然未置可否。
这个外国男子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字,傅汉思。德裔犹太人的他,入了美国籍,到中国的努力学习,使他有了一个关于语言转译的宏大梦想。他一直努力尝试着用英文翻译中国古代的各类诗词,并试图从中找到两种语言置换中关键的诗意节点。此刻,他正在认真的向这位北京大学的昆曲教授请教,因为他知道实际上很多戏文都是由有韵律节奏的古典诗词转化而来的。而且,他还知道,中国古代的诗词原本都是可以歌唱的,像现在听到的京剧或昆剧一样。
这一次颐和园的问答,女子并没有太多的答案给到这个外国男子,而男子却以为他对女子唱曲像夜莺一样好听这个重大比喻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他开始搜罗一些关于“歌女”、“夜莺”的中国古典诗词,并试着将它们翻译成英文,然后写出一些感悟和心得的章节;这样的学术成果在国外叫“汉学”。
在他的一本名为《中国诗选译随谈》的著作中,有一个章节题目叫“孤独的女子”。他论述道,中国诗人,无论其性别,都很早就被孤独的女人的形象所吸引。这类诗歌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属于“词”这一文类。“词”起源于八世纪,并于九、十世纪时在歌女中得到了充分发展;因此,“词”的核心形象往往是一位美女。——或许,这位外国男子生活和学术的核心形象都应该是一位“美女”,而非所谓的“汉学”;这位美女自然就是他认真求教并确实认为其歌声如夜莺般好听的那位北大女教授。在颐和园初谈的那一年,他30岁,她33岁。
接下来的章节,他精心挑选了三首温庭筠的词作,或许,其中一首是能够打动这位唱曲如夜莺般好听的女子的。这一首《菩萨蛮》中写道: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
1948年11月21日,女子与傅汉思在北平结婚。1949年1月,他们在上海登上戈登将军号客轮前往美国;在加州旧金山伯克莱学校图书馆里,他们继续翻阅着那些关于中国古典传统的各种记述。2003年,傅汉思病逝;而直到去年初春,96岁的娉婷女子仍在美国耶鲁大学唱着那一折《游园》或者《惊梦》。
这位娉婷百年的女子,正如傅汉思当年用英文记下的,读那首《菩萨蛮》时的感悟,他发现“诗作中的主人公根本不会从一处移动到另一处,而是始终留在自己的闺房之中,无论据作者的描写能够从房中看到和听到外面世界中的什么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