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读书】拉波特《屎的历史》
权力不会自己“清洗”自己
——读多米尼克·拉波特《屎的历史》
文/徐强
那些喜欢猎奇的人们,无疑能够从《屎的历史》中打捞到一些有趣或者怪异的材料,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比如,多米尼克·拉波特在书里记录了一位贵夫人的保养秘诀:她让一个健壮的年轻男仆把屎拉到镀锡的铜盆里,然后盖上盖子。当那坨新鲜的屎冒出来的腾腾热气在盖子上凝成水珠的时候,她就把这些水珠小心地收集在瓶子里,当作珍贵的香水来享用。正是这一匪夷所思的养颜术,使她“直到相当大的年纪仍然保留着世界上最美的皮肤和最好的面色”。这个故事说明,漂亮的外表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肮脏秘密。
不过,奇闻逸事只是这本书的花絮。对权力的审视和反思,才是它的真正主题。全书的切入点,是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在1539年先后颁布的两个法令。这年夏天,他昭告天下,法国所有的行政公文,一律要“用法兰西母语而不是其他语言来宣布、登记和送达各方”,史称“维莱尔—科特莱敕令”。同年秋天,针对巴黎及其城郊污秽杂乱的环境,他又颁布了一个整治城乡清洁卫生的法令:禁止人们乱倒垃圾、污水;禁止在室内长时间存放屎尿;禁止在城区饲养畜禽;所有居民在接到书面通知后三个月内,必须在自己家里修建茅厕和下水沟,违者将被没收房产……表面看来,这两个法令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但是,多米尼克·拉波特指出,“茅厕”的词源是“清洗”,由此,他找到了它们的连接点:前一个法令管理语言,是对文字的清洗;后一个法令管理市政,是对城市的清洗。
无论是清洗语言,还是清洗城市,都意味着国王权力的行使。问题在于,能够“纯净一切”的王权,会不会“自我纯净”?多米尼克·拉波特在注释中引用的一封书信,给出了问题的答案。这封信是1694年10月9日,奥尔良公爵夫人在枫丹白露写给汉诺威选帝侯夫人的,内容摘要如下:
“您可真幸福,能在您想屙屎的时候就去屙屎,那就去痛快地屙屎吧!……我们这里可不一样,我不得不憋着屎到晚上;森林边的房屋里没有茅坑。我不幸就住着这么一座,所以不幸要去外面屙屎,这让我气愤,因为我喜欢自在地屙屎,不坐在任何东西上面。此外,所有人都看着我们屙屎;旁边经过一些男人、女人、姑娘、小伙、教士和瑞士人……如果人不用屙屎,那么在枫丹白露,我将会像如鱼得水般自在。”
枫丹白露是法国国王的行宫,宫里的“弗朗索瓦一世长廊”更是因其金碧辉煌而举世惊叹。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奥尔良公爵夫人却无法享受“痛快地屙屎”的“幸福”。这件事情说明,弗朗索瓦一世饬令全国居民修建茅厕和下水沟,他自己却没有遵守自己的命令,以至于150多年之后,一位尊贵的夫人在王宫里竟然不能“如鱼得水般”拉屎,不得不痛苦地把满肚子大粪憋到晚上,才有机会在黑暗中快乐地一泄愁肠。国王的权力至高无上,一切不干净或者被王权视为不干净的东西,都在清洗之列,无一幸免,然而,又恰恰是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丧失了自我清洗的自觉。在一个国家里,当权力的触角遍布每一个角落,甚至可以延伸到厕所和下水沟,而权力的执掌者又不屑于自律的时候,施令者和受令者的地位显然是“不相称”的。这种俯视苍生的权力的“合法性”,完全建立在傲慢与自负的基础上。它自命是干净的,或者假装是干净的,向它臣服、进贡、谄媚者,也是干净的,或者被钦定为干净的。除非有另一种权力足以和它抗衡,否则它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肮脏,即使意识到了也不会承认,更不会自己清洗自己,至多施展一些伎俩,把肮脏遮掩起来,以维持自己的“一贯纯净”。就法国来说,一直要等到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问世,才算是找到了一个比较合理的权力制衡的办法,来约束绝对权力的傲慢与自负。
作为一本视角独特的学术著作,《屎的历史》对权力的审视和反思是多层次的,比如城乡对立、原始积累、生产和再生产、权力与宗教、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区分、国家极权主义与粪便极权主义的重合,等等——虽然它的篇幅不长,充其量也就相当于一部中篇小说。因此,我的肤浅的读后感,只不过是从一汪清泉里轻轻地汲了一勺,以期引起同好者对原著的兴味。窃以为,在枕边翻阅这样的小册子,远比耗费时间去啃那些“天才作家”的所谓鸿篇巨制有意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