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吕志军:麻 将(下)
原刊《延 河 ·下半月》2020年第1期
麻 将(下)
吕志军
7
一起耍大的四人帮,转眼就没入汹涌人流。木生进了北京一所大学,学物理数学,李美考入杨东任职的大学。刘贺考上了初中专,毕业进了政府办公。王珂没有考上,做起了小买卖,在刘贺的帮助下,偶尔也会接点政府的活路。
刘贺人缘好,不是今天喝酒,就是明天打牌。众所周知的原因,赢的钱,有时是真赢的,有时是别人故意输的。那时他还没有成家,没收没管,在麻将里越陷越深,也有失手的时候。“你还有大好前程,死在麻将上啊?”王珂骂。“享乐要趁早,难道等有了老婆孩子再玩吗?”
一天,王珂咚咚咚麻蝎子一样来找林老师,“老师,三个人围了他,危险得很!”
“在哪里?”
“麻将馆。放贷的。人家一伙人,他一个。”
“马上走!”
林老师扔下正在批改的作业,反转身从门后扯了一把雨伞。
“外面没下雨。”
“走!”
“我就不信了,凭我的手艺捞不回来。”麻将馆外,远远就能听见刘贺的声音。
“你要多少货?”
“那是问他贷多少款。”王珂给林老师解释。
“来五千。”刘贺应。
“好,打条子。”
林老师一步冲进了门,伞尖扎在桌子上,竖起一面墙:“他贷不了!”
“救场来了?”桌旁两个嫩茬胡子冷冷地盯着她。
林老师伞一收,一转,伞的弯把勾住了刘贺的脖子,“走!”
“不,”刘贺脸胀红着,僵持着。
“再不走!”林老师面色铁青。
“你是哪根葱,跟你有什么关系?”打牌的几个人站起来。
“他妈,教训儿子,小心铁伞不长眼睛。”
“他还欠着钱!”赌徒门不依不饶,堵住了去路。
“我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还你们钱。你们看是见好就收,还是进局子再说?”林老师一字一板。
“快走吧,妈叫你回家呢!”王珂往外拽刘贺。
出门有一截了,王珂说,“林老师,让我缓口气。”
“咋啦?”林老师问。
“我腿还软着。”刘贺往王珂背上一摸,衣服都汗湿透了。
“林老师,我……”刘贺吞吞吐吐地。
“要是林老师不来,你就惨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王珂抚着胸口。
“孩子啊,钱是挣的,不是捞的。”
林老师还是摆了一桌牌。中秋,王珂刘贺他们来贺节,林老师整了丰盛的菜肴,吃毕,麻将上了桌。
“今天带彩的,看你们技术了。”林老师笑着说。
刘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们玩,我不玩。”
“不行哦,今天我同学回来了,我们好久不见了,刚好切磋一下。”林老师说,旁边的年长男人微笑着点着头。
不知是刘贺在老师面前胆怯,还是手不走运,一晚上兜里的钱倒了个精光。看那长者,明明揭了张五万,推倒了却是张三饼,看他抽出来的西风,落了桌面却是六条。盯着他的手,却又看不出半点破绽。刘贺只能自认倒霉。
年长男人临走,留下了一段顺口溜:既入牌桌,一心摸牌,二心不操,三四个小时,五六圈手气,七八盒香烟,都为赢取九万。既输九万,娘骂妻哭,六亲懊恼,五脏俱损,四肢乏力,三天两头一通针药。劝君谨慎!
后来木生对刘贺说,哪是什么同学,男人是林老师请的高手,专门来告诫大家的。
8
“这个行业,本大利大。”王珂小本生意积攒下的钱,全部投入到新盘下的钢材门店里面,他办好了一切手续,购置了各样加工机器,进了好几百吨钢材准备大干一场,金融危机爆发了。各行各业的资金陡然紧张起来,房地产业首当其冲,大量地产工程烂尾,下游产业一并进入艰难境地。王珂销出去的钢材回不了款,堆在店里的货卖不出去,本来钢材生意才起步,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风浪,不到一年,几十万元积攒打了水漂,还欠了债。
“怎么办?”王珂问刘贺。
刘贺说老人住院费有农合报销,实际花不了多少钱;孩子上学的费用从我这儿拿。王珂从刘贺那里拉了几次钱,不好意思再开口,门口又堵上了要债的人。
刘贺说老天总归要给好人一口饭吃的,我再想想办法。刘贺的工资本来不高,平时花钱大手大脚,临用钱了一时也手足无措。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自己的牌艺,何不去麻将馆碰碰运气?“为了朋友,冒这点险又有什么呢。”他对自己说。不想钱没筹到,差点陷进泥坑,幸亏林老师及时出手。他暗暗告诫自己,万不可再进麻将馆,也从不在任何人跟前提起自己原本的想法。
王珂请林老师出主意。过不几天,林老师告诉他,“老杨的大学后勤上招人,你去试试。”王珂去了,应聘上了,每个月三四千元的工资,暂时缓解了困难。王珂千恩万谢。林老师说,“你没有工作了,就失业了?失业不能失志,一个人真正的失业,是他即使有工作,却已经没有了生活的勇气。”
“有勇气吗?”
“有。”
“那还不挺起男人的胸膛!”
9
大三,李美要去实习了。实习的地方有三个,北京,广州,西藏,李美选择了西藏。北京,木生在那里上学,李美去过。“也许,我会定居北京呢。”她想。广州是个新兴城市,“以后机会多着呐。”西藏一直有一种神秘,她对那里充满向往,“服务过,可能今生不会再有机会踏足这片严酷高原。”
“让我再送一次学生吧!”杨东明年就将退休,他请求领导。
“老胳膊老腿老领导,西藏你吃不消的。”
“最后一次了,以后想送也送不成了。”
领导答应了。
临走,王珂来送行。
“李美,照顾好自己。”王珂把行李搬进车仓,和李美拥抱。
“老叔,回来我给您接风,请您打牌。”杨东也偶尔打牌消遣。
“记着去看看林老师,她胃疼,最近还老喊头疼。”杨东叮咛。
“明天去看林老师。”几辆大巴车走了,王珂给刘贺打电话。挂了电话,不知怎么,心里猛然一阵憋得慌。
刘贺王珂买了药、礼品去看林老师。“老师你头还疼吗?”
“不疼了,就是心慌。”
“是不是胃疼连累的?”
“不是,气的。”林老师打趣,“老杨靠不住。”
这时电话响了。
“喂?”林老师走到一边,“什么?什么……”
咣当一声,林老师摔倒在地上,电话成了几瓣。
十天后李美回来了,他陪着杨东。学校一行领导默默走在他们两边,在外面,是几千名师生。杨东笑着,他闭合的眼睛朝向天空,仿佛在默默寻找木生看过的那只鸟。胸口的党旗鲜艳夺目,五颗星在红色背景里闪耀着金黄。天上湛蓝一片,慢慢地有云聚拢过来,天空变得阴沉。他衣着整齐,有鲜花在脚边绽放着,把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衬托得肃穆而悲伤。
柩车缓缓而行。哀乐低徊。
李美一瘸一拐地走着,噗通跪倒在林老师面前,“老师……对不起……”
林老师的头发似乎在接电话那一夜间花了,她隐约听见有领导说“节哀”,隐约听见李美的哽咽,“车坠了崖,挂在半山腰的树上,同学们从窗子逃生。老叔把我拉出来,车已经快挂不住了,他又去下面顶车,因为还有几名同学没出来,他没有放手,一起摔下去了……”林老师似乎看见一个男人凭一己之力,扛住了摇摇欲坠的汽车,争取了那么几秒钟,让最后的人逃离死亡。
“他完全可以逃开的……”
木生挣开刘贺,跪着扑向灵柩,膝盖和手掌的皮肉蹭烂撕裂开来,一如他撕裂的哭喊:
“爸——”
“他是公家的,我知道他靠不住……”林老师喃喃着,瘫软在王珂怀里。
10
林老师退休了。
晨曦刚起,林老师站在路口,看路边的树,叶子一片一片开始掉落,蝉蜕早已不见了踪影,鸟儿也越来越少,它们都往南边飞去了。路上的车越来越多,她从隔离带攀爬过去,左边的车越过她,右边的车甩开她。她把脚步碎碎地迈动,小心翼翼地在车流里搜索。有一个人影看着像,她奔过去,车早带走了影子。凉风穿过她的衣襟,把一角掀开又放下,回转上来,又把她的白头发撩乱。她看见夕阳,看见了四季,她感觉到寒气从脚底传来。
“我妈怎么样?”木生问。
“她好着呢。”刘贺刚从林老师房间出来。
“你给木生说实话,不然他也不安心。”王珂把电话抢过来,“木生,老姨精神恍惚,你的实验啥时候是个头?她整天就念叨小杨小杨,你叫她把你也叫成老杨吗?”
“我的实验快做完了,这是个大项目,关乎国家未来,我只能说这么多。娘拜托给你们了。”
挂了电话,走了一截,刘贺问王珂,“李美呢?”
回头一看,李美蹲在路边,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也是个靠不住的,电话里连李美提都没提,李美能不伤心吗?”
“也许吧。”刘贺摇摇头。
三年后,通过层层政审,李美拿到了北京某秘密军事科研单位的通行证。为防止意外,刘贺和王珂被准予陪同。
经过一道又一道盘查和安检,他们见到了杨木生。显然,杨木生是画了比较浓重的妆的。
李美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我真的都忘了,你是现在这个样子。”
“天不亮我们爬起来,骑着自行车去天安门看升旗;背上水壶揣着干粮,长城之巅高喊我来了;在颐和园,我们划船撩水,把彼此的衣裳打湿。”
“你还记得小学时候吧?”
“我捣过的鬼可多了,你说的哪一件?”
“说来话长呢,你不许笑哦。”
“嗯,我绝不捣乱。”
我一上学,就知道有个林老师好厉害的,那时还不知道那是你妈妈。都说她是学校最厉害的老师,但是直到五年级了才领教到。一次课间,她正要回宿舍,看见教室里的女生一个一个地往外跑。林老师奇怪,拉住其中一个问:“跑啥哩?”女生害羞,支支吾吾地:“那谁在教室里掏牛哩。”林老师浓眉一皱就朝教室奔。原来,是一个调皮的男生,掏了他的生殖器在那儿摆弄着。我跑进教室的时候,看见林老师的一双大手正按在小男生的脖子上,“年纪这么小就知道拿这欺负女生,我今儿就铰了它,叫你再欺负人。”林老师冲她身后一个女生使了眼色,那女生撒腿就跑,不一会儿,真拿来了一把剪刀。林老师接过剪刀,“啪”地朝讲台上一撂,冲小男生厉声地问,“说,以后还拿你那碎东西欺负女生不?”小男生吓得哇哇地哭,一个劲儿地说:“老师我再也不敢了,老师我再也不敢了。”林老师手一松,小男生一溜烟儿地跑了,边跑边哭:“林老师歪得很,林老师要铰我牛哩。”
“那时我真的调皮过火,惹妈妈生了不少气。”
“我在五年级才知道林老师是你妈妈,那时候多傻啊,林老师不打男同学,不骂女同学,就知道狠狠打你,狠狠骂你,以为她是讨厌你呢。”
“哈哈,那时我和妈妈住在她兼做宿舍的办公室,妈妈就在这里给我做饭,备课办公。可只要学生一来,她就不能给我做饭了。同学们在妈妈的办公桌前围成个圈儿,把她围得严严实实的,我只能在隔帘后面听见她特别响亮的嗓门,‘不是这样算的么,你怎么能这样算么。’‘我给你说这样才对……’‘哎呀你小瓜娃……’我坐在床上,肚子咕噜噜叫的时候,能隐约看见妈妈低着头,一手拿着同学们的作业本,另一只手停留在嘴唇边,食指慢慢地在舌头上蘸一下,然后用大拇指在食指肚上轻轻地搓啊搓的。她的眉头紧紧地蹙着,一言不发。却突然一拍大腿:‘我就说咋搞的嘛,是这儿弄错了么,’声音里十分地欣喜。同学们散了,趁着她高兴,我赶紧说‘妈,我饿啦。’‘饿了先在笼里拿个馍。’她说,头也不抬一下。学生走完的时候,往往办公的铃声也快敲响了。妈妈忽然急得在宿舍里打转转,搓着手直说:‘哎呀,我还没有做饭哩。’她低头看我,一脸歉意。‘开水泡馍。’我说。水泡馍几乎伴随着我的童年,妈妈顾不上我的时候,我都吃开水泡馍。妈妈的胃溃疡也是那时落下的,越来越严重,吃一点就饱,过一会儿就饿,手边不能离点心。”
“你怎么不出来和我们一起玩,就像上学时间一样?”
“妈妈不让,怕我耍特殊。”
“你还记得吗,林老师教我们写观察日记?”
“忘了,我妈妈有时候也很调皮。”
“她说写作文最好的办法是多观察,怎么观察呢?她带我们去操场,旁边一个废弃不久的化粪池还没来得及改造,林老师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这是长,两米长;这是宽,1.5米宽。墙壁上的脏东西还没有清理,黑乎乎的,一股潮湿的腥臭还没有散尽……我现在都记得,林老师弓着腰,把尺子贴着池壁绷得直直的,扬起脸冲握着尺子另一头的刘贺说:‘把尺度看准。’这堂课过去三十几年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化粪池的那股子味。”
“你没发现我身上有妈妈强大的遗传吗?”
“发现了,所以我爱林老师,也爱你。”
“可是……”
“可是,妈妈老了,已经糊涂了,她天天去路边找你。爸爸走了,她老了,她现在需要你。”
“我知道,妈妈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了爸爸和我,给了别人……”
李美期待着木生和她说说话,能跟她回去。可是她跌进无底的静默里,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滴在木生脸上。木生脸上的妆容洇散开来,从残存的半边,滑落到缺失的半边,那里一片焦黑,骨头狰狞地从皮肉里戳出来,透着实验室爆炸时的可怕景象。
11
刘贺悄悄到了车库,把车发动,开灯,光柱里赫然站着一个人,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出来了?”他忙跳下车。
“跟你去打牌。”张婉莹笑着说。
车开了,刘贺心神不宁。
“你不老实。”
“你听我说……”
“我和李美谈过了,她都告诉我了。”张婉莹晃晃手里的包,“这是从南方刚邮寄回来的甜点,晚上可以当宵夜。哎你说,打麻将真的能医治痴呆吗?”
“效果不大。老姨是悲痛过度,打麻将只是营造一个热闹的气氛,让她不至太孤单。”
“以后我陪你来吧。”
“不,你陪孩子。”
“不行,谁让木生是我师哥呢。”
“你认识木生?”刘贺很惊讶。
“认识,确切地说,是听过他的报告。我快毕业的时候,学校请杨木生做报告。你猜不到,他上台干了什么。”
“干什么?”
“他拿着一只皮手套,长长的皮手套。他说,我用这只手套变过魔术,做过花瓶男孩,也勾引过漂亮女孩子,当时大家听得那个欢乐啊。”
“这是他的风格,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他变了魔术。”
“一捧花吗?”刘贺想起小时候的文艺汇演。
“不,一本书。他说那是一本美国的资料,有关空间飞行器的。”
“啊?”
“‘耻辱,为我们的落后。’他说,那时,他的手套里就装着了这本书,他用各种恶作剧培养自己的逆向思维,因为‘我们要超过美国,需要开辟新的思路。’他的手套里不断变换着他需要的资料。”
“所以他进了秘密研究所?”
“我们学校很多学生毕业后就销声匿迹了。他是其中之一。”
“可是他应该告诉老姨一声啊,老姨两眼都快哭瞎了。”
门开了,林老师把张婉莹打量了半天,说,“李美也来了?”
李美说,“老姨,我在这儿呢。”
林老师坐下,把眼镜扶正,盯了李美好一阵儿,说,“你随我来。”过一会儿,李美眼圈红红地出来,默不出声地坐在桌旁。
林老师说,“拿了什么点心?”
张婉莹赶忙把包裹打开,递到林老师面前。林老师拿一块儿,端详,端详,递给刘贺,“吃。”
又拿一块儿,端详,端详,递给李美,“吃。”
王珂说,“老姨,我自己拿。”
“吃。”林老师给王珂,又给张婉莹。
“吃完了?走。”
“没打牌呢,还要听王珂总结麻将呢。”
“那我做个结吧,”林老师说:“风,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够了,走!”这语气,让刘贺想起了麻将馆那把铁伞。
出了门,刘贺不放心李美,悄悄问,“老姨说什么了?”
“她给我了枚戒指,说是木生寄回来的。又说,41了,嫁了吧,不等了。”
李美把手里的袋子塞给刘贺,“这是房产证和存款票据,还有老姨的身份证。”
“老姨也许知道了什么。这是她给你的。”
“我不要,捐给老姨的学校吧。”
当晚,林老师溘然长逝,享年75岁。
刘贺把麻将分成四份,他、李美、王珂各一份,还有一份给林老师装在了棺木里。
(感谢王一凡女士《蒋老师》一文提供的部分素材)
作者简介 :吕志军,陕西洋县人,现居西安,陕西教育报刊社副总编辑,陕西省教育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教育》《未来教育家》《知音》《教师报》等报刊有新闻作品70万字,《花溪》《奔流》《延河》《延安文学》《文学报》《今晚报》《西安晚报》等有杂文、散文、小说近百万字。著有小说集《寒冷的夏》、散文集《温暖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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