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秋子红:喊山(小小说)
喊山
文/秋子红
父亲在十几里外的一所乡村学校教书。
每逢星期天回到家,傍晚时,父亲雷打不动要用一辆自行车驮着儿子,穿过泛黄泛绿的田野和田野上一条条土路,最终就到了村庄南面的沟畔上。
稍稍喘口气,然后做一个深呼吸,紧接着,父亲就望着远方的大山扯开嗓子喊出了声——
啊——嗬嗬——啊——嗬嗬——
父亲的声音粗犷、洪亮,一声声呼喊从父亲的喉咙里涌出来,像山洪迸发激流汹涌;但父亲的声音一飘进山谷,就像一颗颗水珠落在浩瀚沙漠,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很远很远。一座座峰岭,在湛蓝色的天幕下连绵起伏着,像一道道深褐色的屏障重重叠叠遮挡着父亲的目光,任凭父亲最终声嘶力竭喊哑了嗓子,山,依然站立在远方,静静的一动不动。就连雾蒙蒙的山谷间,一丝回音都没有。
儿子就站在父亲身后。
父亲喊山时满脸涨红额头上青筋暴突的倔强、认真样子,总会让儿子的嗓子里飘出一阵阵银铃似的咯咯笑声……
一年,又一年。
有一天,儿子的笑忽然一下僵在了脸上——
父亲是这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当年省城师院毕业,许多同学想方设法要留在城里,但父亲却执意要回乡下老家去教书。
父亲的课讲得精彩极了,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妙语连珠,父亲乍进校园一下就成了这里有口皆碑的好老师。
这样的老师,很快就成了人们议论、关注的对象。
有一年,一个提拔的机会眼看就要落在父亲的头上,许多人悄悄对父亲说,去领导家里疏通疏通关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了。
父亲听罢,淡淡一笑,鼻孔里喷着两道冷气摇了摇头。
此后,好多年过去了,和父亲一起教过书的老师进城了,被提拔进教育局了,但父亲像他当初回到故乡时一样,大半辈子一直呆在乡下的学校里教书。
父亲拉得一手好胡琴。每个夜晚备完课后,父亲总要拎一把二胡,一个人走进校园操场边的小树林,然后望着小树林下河面上的月光,咿咿呀呀拉过几曲后,才会回来。
儿子自打上了初中就跟着父亲在学校里住。儿子能读懂,父亲的胡琴声里,那藏在他讲台上爽朗笑声里的孤独和落寂。
儿子很快高中就要毕业。高考过后,要报自愿,儿子对父亲讲了自己未来的理想。
父亲听罢,沉默半晌,忽然躲开儿子的目光说,你报别的学校吧。
儿子填写自愿时,儿子的眼前不断飘过父亲在讲台上如痴如醉讲课时的情景,儿子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最终,儿子在自己自愿书的第一自愿里填了省城师院。
十几天后,儿子兴奋地将录取通知书举到了父亲眼前。父亲看罢,叹了口气,后来又默默地笑了。
半个月后,父亲提着行李将儿子送到了自己的母校——省城师院。
一晃,儿子四年大学就要毕业。班上同学对儿子说,让你父亲找找关系,最好留在省城里,当然,市里县上也行,可千万别让人家给“发配”到了农村!
儿子回到了家,将同学的话告诉了父亲。儿子讲完后,忽然看见父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紧接着,平生烟酒不粘的父亲,破天荒将一支烟别在了嘴上。
夜晚,儿子一觉睡醒后,忽然听见父母的房间里传出来激烈的争吵声,紧接着,便是母亲的啜泣声。后来,儿子听见了窗外月光里飘来的父亲的胡琴上咿咿呀呀的声音。
儿子披衣下床。儿子走到父亲身边说,爸爸,我工作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农村就农村吧,爸爸不是一辈子也在农村教书吗?
儿子抬起了头,儿子忽然看见,月光下父亲的眼里亮晶晶的泪花……
半个月后,儿子被分配到了一所乡村小学教书。
儿子站在讲台上,儿子望着眼前一双双黑亮亮的眼睛和一束束清澈的目光,儿子的心里一下涌上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儿子的课讲得用心极了。
儿子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理解了父亲。
眨眼间,一学期就要过去。期末考试前,同事拿来一张试卷对儿子压低声音说,给你们班上的学生讲讲这个吧,将来要考的都在这上面。儿子睁大眼睛吃惊地说,怎么能这样做?同事若无其事说,我们这里所有学校年年都这样做。
儿子轻蔑地望一眼同事,然后昂着头出门了。
期末考试结束,儿子教的班的学生考试成绩名列倒数第一,全乡倒数第一。
儿子让校长在全校教师大会上点名批评了一顿。
儿子觉得自己很委屈。
同事对儿子说,去校长那里认个错吧,下学期知道考试前该怎样做就是。
儿子望着同事,很认真地对同事说,我凭什么去认错?错的是你们而不是我,如果以后我像你们一样那样做,那我怎么还配当教书育人的老师?!
同事看一眼儿子,一摔门,走了。
儿子觉得自己很迷茫很苦恼。
儿子给山外一个同学打电话诉说了事情的经过,同学笑着说,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到我公司里来吧,大不了你辞职不当那样的老师!
几天后,儿子对父亲讲了自己的决定。
父亲听罢,沉默了半晌,然后一脸庄重对儿子说,这是一生的大事,爸爸建议你再好好想一想。
十几天后,父亲问儿子,还打算走吗?
儿子说,还是打算走。
父亲直愣愣望着儿子,几次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儿子终于要走了。
儿子提着行李,走在前头,父亲默默跟在儿子身后。出了村庄,穿过一片片田野和田野上一条条又细又亮的土路,很快就到了村庄南面的沟畔上。
儿子望着远方的大山对父亲说,爸爸,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就像远方的大山,任凭你怎样喊它但它永远矗立在你面前,峁然不动,重重叠叠遮挡着你的目光。但是换一条路走,说不定你很快就能将它翻过去。
儿子回过了头,望着父亲忽然深情地说,爸爸,我敬佩你喊山的勇气,虽然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但依然要这样做!
儿子沉默了一下,然后对父亲说,爸爸,让我陪你和你一起喊一次山吧。
儿子放下了行李,儿子和父亲肩并肩一起站在村庄南面的沟畔上。
稍稍喘口气,然后做一个深呼吸,紧接着,儿子和父亲就望着远方的大山气运丹田扯开嗓子喊出了声——
啊——嗬嗬——
儿子的声音清脆、洪亮,一声声呼喊从儿子的喉咙里涌出来,像溪水流淌激流汹涌。
啊——嗬嗬——
父亲的声音浑厚、苍凉,一声声呼喊从父亲的喉咙里涌出来,像山风呼啸野马嘶鸣。
儿子和父亲的声音一飘进山谷,就像一颗颗水珠落在浩瀚沙漠,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很远很远。一座座峰岭,在远方的云彩下连绵起伏着,像一道道深褐色的屏障重重叠叠遮挡着儿子和父亲的目光,任凭儿子和父亲声嘶力竭喊哑了嗓子,山,依然站立在远方,静静的一动不动。
儿子和父亲喊着喊着,儿子和父亲忽然一下泪流满面……
秋子红:原名宋睿,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短篇小说、小小说曾在《延河》《鹿鸣》《中国铁路文艺》《百花园》等文学期刊发表,小小说多次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等杂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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