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食肉兽:父死二十年集

23日21时许,陪床的母亲准备起身关灯,父亲挣扎着坐起来道:“你太累,我来。”却一把没够着开关,旋即晕厥在床。刚刚到家的我扔下震颤的电话,火速折返医院。21时30,医护组把母亲和我请进隔壁房间,在桌前分两厢坐定后,主治医师有如窒息般一字一顿说出一句话——我们已束手无策。随后父亲的姐弟们从三镇陆续赶到,其时他暂时醒转,言笑如常,说时辰不早,大家不妨周日再来“探营”(原话如此);23时3刻许,父亲进入弥留状态,医护和我们母子轮番为他进行心肺复苏。

翌晨1时,面对苦不堪言的所有,我决定停止抢救。在征询母亲意见并知会医生后,三岁丧母的父亲结束了历时十年的病痛。随后我剪下他一束头髪,来到护士台在其死亡证上签字—— 一如此前一年的那个凌晨,父亲刚刚在母亲的大舅暨养父的死亡证上落笔。

26日晨6时,和幺叔在殡仪馆目击入殓师为父亲更衣,看着那具因冷藏而坚如磐石的异物,我心如齑粉。8时半开始的告别仪式历时20分钟。因未对外发丧,到场者仅限父系家族成员且无人购买花圈。3小时后我将盒子里的父亲嵌入石门峰最高远荒僻的一小格廉价墓穴。

(翌春,为陪同执意坚持的三姑,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山看望父亲。)

27日晚间,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医护父亲五年的王护士长偕数位护士着军装携一束黄菊花登门,称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及模范病人,以及父母这样的夫妻。她们没有鞠躬——因家中未设灵堂、不挂遗像。以上均无悖父亲的信仰及意志。

父死二十年集

第一首悼父诗写于他死后第七年。像《围城》里的文人雅士或同姓大儒曾文正那般第一时间乃至提前撰讫悼诗挽联,无此能力,更无此情致。

又本题材无关乎孝悌,盖父子如朋俦,十岁即直呼其名。是日,父死廿年,无感、不诗,小辑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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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清明前三日梦父

花漫白云天,长川立少年。

春风抚寥阔,我父自深眠。

清明前梦父作

——古人未有居丧而赋诗者,盖悲难藻文也。父逝七年,殆无一字,竟作,疑非出己手。

泉路荒寒祗梦通,七年我父住城东。

遥知此际天涯雨,时溅茔封一角砼。

*“城东”:石门峰陵园,去家三十里许,我父眠焉。又此首参赛2010中华诗词研究院(BVI)首届屈原杯,以末出韵行卷获0分,无异议。

己丑先父忌日六章

是日年年最断魂,廊深人语壁灯昏。

不堪午夜签名际,我父眠床体尚温。

*“签名”:在父亲的死亡证上签字。其二“冥单落笔”意同。

那夜无悲万感迟,昏灯廊叶射秋飔。

仍留一幕凄凉境,为父冥单落笔时。

别在斯须不自知,南楼例检北楼治。

肩头手感今犹昨,是你登车扶我时。

*每天用摩托车接送父亲往返检验楼和住院部。此叙最后一次接父亲回住院部并拟下周办理出院,八小时后他没了。

俗言人死合全尸,夜雨他年或有思。

我父临行知此意,问予盍剪鬓边丝。

*父亲临行前让剪下他一束头发,初为伯母所止,以为不复“全尸”,然而三口之家并无任何中式禁忌。这束头髪至今携带身边。

亲戚围床各泪垂,父兄属纩亦男儿。

笑余大婶病消渴:“周末来探复不迟。”

*“属纩”:此作病危但不作濒死解。“消渴”:大婶娘长期罹患糖尿病。

竟无只语遗妻儿,亲旧邻隅暂避时。

眼角依稀滋一泪,泪中馀意不须知。

*父亲劝走诸姑叔婶娘后(他们均静伺门外),只是微笑,再无一言。仅在医生、母亲和我轮流为他人工呼吸时隐约有泪溢出,我即决定停止抢救。

站立者为伯母。

汶震周年忆父

——2000年9月30日,全家往游刚刚改建为步行街的江汉路,返程时母亲提议打车。父亲道:“坐轮渡吧,蛮多年冇坐船了。”父亲生在这座城市,长在这座城市,这是他最后一次去汉口,最后一次乘坐武汉轮渡。今汶震周年,悼人及父。

东流无尽孰如斯,归客凭舷鬓有丝。

长记晚钟秋雨里,全家低语渡江时。

*晚钟:汉口江汉关钟声。

戊戌先父忌日梦回大堤口小学

——先父昔流随,时或归家勾留一二日,及别,追送于廊,然皆绝不我顾。后三十年,我母曰:汝父尝言,实不忍也。

谁穿廊隧出江楼,影共晨曦刺目收。

号泣百年追不得,从来我父不回头。

乙未梅雨季再赴曾都独倚灍桥忆父

鱼尾红摇雨縠圆,鸭头绿到圮桥边。

望乡照影人如在,流过烟波四十年。

三月二十六日获幺叔返汉扫墓照梦父

昨梦平居事事同,旧灯黄浸碧帘栊。

讵知一万七千里,廿载碑茔春雨中。

朗诵:晴月晴美(东京)

己亥清明前忆父

——全家不与儒俗,父逝翌春,尝随三姑洒扫,今十七年。

迢递春山晴霭青,廿年凉暖不关情。

猛惊昨梦花如灼,邻祭分烟及父茔。

CROISSANT

——即羊角/牛角面包,又译可颂等;芯主可可、果酱、培根诸味,颇饶黄油。

诸芯皆可复承油,挂角宵征能指不?

身体髪肤终不受,浪传濈濈白云头。

十五年忆父

——先父三岁丧母,国初尝乞食于汉阳闹市;十七岁负笈离家,浩劫三年毕业于上海,以家史流逐随州,后归娶我母,三日而别;及我之来、乃父之去,均未目击于侧;流随十年返乡,平居十年,寝疾十年,殁。此开首“苦旅”所以者。

苦旅何由慰,安居已故山。

秋风抚涢野,落日抱江关。

远轨深如剖,夜车长未还。

纷披为谁秀,吹蕣又斑斑。

*“涢野”:随州。“江关”:武汉江汉关。

厉山驿

——六月二十四日于役(新)随县,翌日晨兴,时宿雨少霁,相麦浪青青,犹曾都故省汽改厂前曩景,因得“我父孤踪杳”十字,已而足成八句,末化陶诗勉为旷达,不觉泣下数行。岁在旧历甲午。

汉东一夜雨,迎棹碧无垠。

我父孤踪杳,其湄群籁新。

坐将前代史,麾作异乡云。

昨聚故人饮,感怀多所欣。

父亲忌日将至有怀随州

古县分桥接远芜,童年风物异乡殊。

划池蛙治青蘋国,揉网船归白雨庐。

野苑数椽来客少,全家淡语掌灯初。

那时一幅团圆境,回梦秋窗画不如。

*“野苑数椽”:童年暑期随母诣随探父,全家借宿父厂子弟小学校舍。

赠随州童俦吕君

——甲午夏日初莅曾都楚风社区,实故鄂汽改厂改制后所遗者;卫姨、吕君母子并诸父执携眷设席迎我,视厂及幼时垣外园田、墟落悉植砼林,举酒递寿座中白发,酩酊还驿。

远陂古柳彼鸡虫,日堵村妮试弹弓。

惭我亦为叔伯辈,持君犹戏梦魂中。

延来父老头俱白,询及离丧睑一红。

好是醉乡童境在,月窗推送麦田风。

再谒滞随故鄂汽改厂父执留别醉赋

——乙未梅雨季再赴曾都,父执尽老,儿辈俱长,童俦与我亦中年,席间合影醉赋。

又逢梅熟雨溟溟,遗轨涢邦昨一停。

梦里犹呼姨叔伯,镜头已括老中青。

如观落日方言岛,遽化荒原墓志铭。

唯有飘零无所证,夜车迢递几人醒。

丙申谷雨答故湖北汽车改装厂父执见召

国携陨蓼亦辽哉,五十年前我父来。

曾向郊原饔白雪,仍馀蟹舍冱苍苔。

高张铁网周遭地,遍厝灵车解放牌。

陈迹谁令更裒掇,山川艰阻况重霾。

*“国携陨蓼亦辽哉”:欧阳修《李秀才东园亭记》:“随,春秋时称汉东大国……僻居荆夷,盖于蒲骚、郧、蓼小国之间,特大而已。”“解放牌”:初,底盘皆一汽解放,及二汽立于随西北十堰,乃有东风底盘。

己亥重午有怀随州故湖北汽车改装厂存殁诸父执

画廊昨夜卷深穹,无数逋流在眼中。

废站斓斑睡今雨,列车辽邈亘秋风。

每增碑碣荒苔注,曾馈川原背影同。

留守故人新剥黍,一年灯外石榴红。

父亲的火车

——旧时春节假三日,先父以客职随州得探亲假倍之,今亦行。辛丑正月初六改旧作。

乡关旋望水云非,隧出丛山一鸟麾。

车曳长烟冲雨去,灯昏小站下人稀。

遥村睡月应深梦,销假行囊有夏衣。

平旦厂房仍迓客,野花披汜柳依依。

壬辰除夕忆父

忆父还家岁欲昏,长桥故塔沐晴曛。

罥鱼窗暗推红叶,出峡船来吐白云。

教子构堂新积木,携妻爨濯旧围裙。

夜阑语罢随州事,月岸关钟了不闻。

*“长桥”:武汉长江大桥。“故塔”:旧居大堤口小学斜对岸武汉关,上有钟塔。

癸巳岁晏忆大堤口并先父

古蛇北麓武昌城,轮渡凌川划一棱。

十六路车三数辆,大堤口站旧街灯。

叠櫩有脯椒香射,携箧何人雪气蒸。

合是一年将尽夜,江楼窗熠最高层。

己亥残腊忆大堤口小学

故楼昨梦父初还,坪雀喧喧啄雪残。

焰画拱廊支铁镬,油扬大勺跃金丸。

钟传远坞声何旷,船走晴江路最宽。

我祖肃然居壁上,督人洒扫正衣冠。

*父母皆不拜祖偶,尾联系虚构。

午梦随父过汉口里坊不交一语

永巷春阴父子行,境同默片摄眉棂。

颇馀藓画连垣蚀,时有桐云抹靥青。

别后十年无一语,梦犹昨夜入初醒。

斜光乍暖槐花外,影帧其居正故庭。

左1伯考、左2三叔祖考

抛球乐·维也纳新年音乐会2021

琥珀森林蛱蝶花。雪绒城堡水晶靴。撞开燃翠春泉圃,奔出鎏金旧马车。父子重逢处,天际波蓝糅晚霞。

女冠子·童年父厂

月台车过。抛下行人几個。向川原。四野风低草,孤舟水接天。

村当残雪路,花漫早春田。大厂牛羊外,缭苍烟。

女冠子·父亲的工厂

天蓝云白。村浸晴涢深碧。掠长车。远轨分残雪,高炉出野花。

焊珠频焠月,丰颊竞飞霞。只在收灯处,各思家。

浣溪沙·甲午中秋夜雨独过大堤口小学遗址

——予幼随母居大堤口,大舅祖考暨我母养父周末时自珞珈山来,会先父自随州出差返汉,则谓团圆。过片及之。

帆片船烟镜里赊。长桥连帧夜行车。总携诸客向天涯。

帘护江楼人四口,灯镶雨岸梦千家。伞丛晨绽一城花。

减兰·先父冥诞将至忆随

彼村我厂。野旷云高风正广。车被长烟。铁轨穿过水稻田。

工廊空迥。夜化星穹为吊顶。焊火交加。历历徂颜如舜华。

减兰·父亲的口琴

厂房红矗。垣外野田青浪逐。落日光圈。中摄长车挟远烟。

鎏金十指。吹彻口琴春水汜。不是望乡。如是望乡须断肠。

减兰·原湖北汽车改装厂的车手

——初,厂以浩劫元年立于原随县城关北,武汉人逾半。及祸讫,流人相次遇赦,先父亦旋归。

坪喧露汇。车漆湿融青草味。猛踏油门。谁破围垣又出奔。

晦明而迈。雨刮大窗眉宇在。渴水村庄。挤进长灯啜夜光。

减兰·甲午父亲节

——父亲在随,靡日不怀乡,尝以电扇自伤食指获假,归而有我。甲午父亲节始闻我母言及遗史,其恸锤心。

摩棱逾罅。云在楚天车在野。厥父虚骸。犹取长途默往来。

归心似铁。生我都缘盈指血。隔彼恒川。今古相望两泫然。

减兰·夜雨独宿曾都炎帝大酒店

——店址原驻湖北汽车改装厂、湖北油泵厂子弟小学。予春三月生人,同年夏就襁褓随母赴汽改厂探父,全家借宿庠舍,接课桌为床,谓为“团圆”。今四十馀载,先父下世既久,我母年届古稀,厂与小学并周遭野田悉无存。甲午夏日访旧,夜宴故人,独宿遗址,太息弥襟。

百年多难。醉听檐声吹不断。陡合莓墙。囿我伶俜宿大荒。

谁摇襁褓。仰见双亲方顾笑。有泪淋浪。沐此殊乡灯烛光。

减兰·乙未夏夜独宿旧随州站遗址临街驿

——予满月初莅随,其后往返汉、随皆自旧站出入。2008年新站另址落成,旧站今为曾都闹市,驿名艳阳天大酒店。

楼高衔月。帘底灯河流未歇。轨剖长街。锈绿车厢断续来。

眺予父母。春伞交擎持我去。风雨荒郊。四十年前旧板桥。

减兰·夜雨设席酬曾都故人明日辞随

临川而指。三十八年沧海事。枯柳江潭。我父春空抹一蓝。

燕谈契阔。灯火昏昏清泪撮。染袂停云。明发挥之赠故人。

减兰·随州博物馆

——甲午夏日游随博,出倚灍桥,念我父以少年茕寓彼土,卒鳞爪无存。怅岁月辽渺,恨天地谐谑。

汉东之大。我父羁痕无一芥。曩息原陬。冥感重泉宴故侯。

随文曾钺。涢表疑雯鸦外灭。朗朗悬珠。靡智靡仁万古愉。

*“汉东之大”:《左传》言“汉东之国随为大”。“随文曾钺……疑雯”:学界多以曾、随为一,然歧见亦夥,今以考古释主流。“悬珠”:兼指日月、随珠。

减兰·童年食鸡记

——先父携我客随时,必自减口粮用度以易土产活我,不经旬必飨白斩鸡一。某日肉甚结,时予六岁,持鸡暴嚼,曰:“健儿也。”先父喷饭。后家慈闻之,亦绝倒。忽焉四十年。

殊乡土产,总向老农凭票换。周末盘飧,能犒娇儿一二荤。

“恁般难咬?真个此鸡身体好!”糗事童心,浩劫新编亦笑林。

减兰·四十年前的异乡团聚

——丙辰春,家母于役“五七干校”,寄我随州就父。夏,借住湖北汽车改装厂-湖北油泵厂子弟小学校舍以伺团圆。及母到门,予夺路趋之,蹴翻足边水盆。

野原风庑。父子无言消昼暑。十指扳歪。不道妈妈何日来。

举头惊见。谁叩晴窗装鬼脸。许我狂奔。踏泼当阶水满盆。

清平乐·游随州博物馆出倚灍桥忆父

随侯运斧。噀彼红旂蛊。时放古都浮蓼渚。钟鼎轻于朝露。

殊方异代伶俜。青春无物牵情。唯有自由须撷,白鸥贴满沧溟。

*“殊方异代”:先父1968—1978流随,曾侯乙年代约当前450。

山花子·云梦道中忆父

——幼随先父往返随、汉,列车必过境云梦。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二首》其二云:“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末用之。

车首披烟车尾霞。古原一线剖繁花。最是孩提无所虑,数归鸦。

一壑一丘云在陌,三春三月客思家。持我之人长不返,憩天涯。

醉太平·1960年代的湖北汽车改装厂

——时称湖北拖车厂。

云飙大荒。风泼群芳。厂房起伏隔牛羊。向诗中远方。

沸川街景浓槐烫。鎏金背影宽屏飨:列车苍莽刺朝阳。志青春永殇。

西江月·唐山地震前的天安门广场

——乙未夏夜梦过天安门广场,蓦忆唐山震前先父携余进京,留影于兹。

卅九年前圣地,垣红云白风清。父亲比我更年轻。为我重来正领。

人海无声失重,谒碑月下飘行。百年父子忽忘情。立我童年孤影。

鹧鸪天·湖北汽车改装厂五十周年祭

——厂建于浩劫元年公历11月7日。

诗佚周南有旧邦。天低涢灍汇堂堂。频年我父行荒野,背景其时铸夕阳。

声坎坎,影幢幢。车瞳凹蚀铁坟场。又闻月气浓于碱,衣赭何人聚打桩。

鹧鸪天·湖北汽车改装厂五十三年祭

如泼晨曦漆锈窗。半完成品饰冲床。虚空时泌机油味,阴藓增镌语录墙。

围网屹,战旗飏。厂房无数作营房。引擎竟夜鸣荒野,犹有灵车待改装。

鹧鸪天·湖北汽车改装厂五十四年祭

——冬夜再观父厂第一代职工2017首次春节团拜会CD赋。

谁作荒原雨后天。卡车开过彩虹颠。远人获稻浮金浪,大厂如船走白烟。

新宿舍,旧车间。灯融星海尚喧喧。相忘始得相濡意,曾是远游俱少年。

踏莎行·忆父母早年离居事

——先父早岁流逐随州,时复行役各地,尝勾留重庆、宜昌,阅旬揖峡探家。先是,家母以峡有遗礁为忧,予数以童言慰之。时母子相依居滨江大堤口小学阁楼,夜雨灯船,悬砌归人,其境犹昨。

噙线收针,封函换驿。心灯辵烁江峦侧。垂巫九面雨成帷,船随峡转孤星沥。

暗景凌舷,雕钟摇壁。梦雯先遘冥冥域。一声长笛破西窗,旧舆图上山川湿。

*“垂巫”句用古渔歌:“帆随湘转,望衡九面。”

定风波·丁酉有怀故湖北汽车改装厂父执时近清明

谁击寒钟破巨茔。汉东如晦雨溟溟。要待随宫排八簋。高会。他年乙钺不曾铭。

我父往来无日夜。荒野。故人眠食近清明。好是绿深涢岸柳。晴牖。废墟白首醉春觥。

注:“汉东”:古随在汉水之阳,《左传》称“汉东之国”。“乙”:曾侯乙;“废墟”:曾都楚风社区,汽改厂改制所遗。

定风波·原湖北汽车改装厂的试车手

——先父甫入厂,初为下料工,旋为技术员,开首及之。

我父描图倚铁垣。楚王擂鼓上青墩。俯仰之间今亦古。鸥浦。故人坐钓梦粼粼。

后视镜延芳草路。风驭。远光灯到白云村。满载成吨春色去。不顾。厂房历历化高坟。

定风波·田叔

——田叔,厉山人,现居汉口。曩领故湖北拖车厂司机班,先父每就便车返汉,尝以归厂失期获咎,然终不改。后我父新婚未几,复自伤告假,适田叔出车诣省,先父再趁顺风,归而有我;及予满月初莅随州,居厂隅土屋,与虱、螨争席,周身痘发,田叔洒扫瓦房延予母子入住,自携妻孥别居二十六日。甲午夏日自曾都归,往谒田叔,醉赋。

烟穗飙蓝马达喧。扶窗谑笑脱红垣。他日高眠春似海。冥会。故人垂老说生缘。

宽毂卡车黄坂路。少年归兴白云天。多难衔恩贻我报。遥告。一杯离席罄翁前。

喝火令·父亲的工厂

胜境邀同入,油门待满加。山犁水碓远无哗。揭起斜风细雨,历历有人家。

红舍新工厂,白烟小火车。高炉一一漆明霞。目击青春,目击野原花。目击废墟生灭,囊橐又天涯。

水调歌头·摩尔曼斯克的奥莉亚

——先父少集邮,遗我邮册中颇有苏俄邮片,均寄自俄北港市摩尔曼斯克,缄函者名“奥莉亚”,大抵蜜月期姊妹城市初中对口俄语学习对象。观邮戳,时当1961年。

纬度凌星宿,彼得昔营之。鱼群拖动银港,敲击月中桅。呵手轻掀白羽,扬睫澄凝碧水,成像到天陲。桌面江桥拱,年少正擎旗。

共青春,燃锦梦,辩初髭。金函频插机翼,织线彩云隈。两种时空人物,无数流亡生死,梦外永相违。镜底邮花立,放大益深疑。

*“江桥”:武汉长江大桥,俄人援建,1957年10月15日通车,是为“万里长江第一桥”,五万市民咸与典礼。先父是日以市十四中学生(时名武大附中)擎旗过桥,隐见于黑白纪录片。又近年再考实寄封,实寄自斯摩棱斯克,小序非。

水调歌头·改革开放初年的随州站

——旧站空阔无门墙,出入必横逾轨、栈,起四句及之,又站今迁新址。先父并诸父执始于1978年的返乡四十周年谨识。

芜旷编组站,钢轨乱川横。何人深浅跋涉,踏月正锵铿。总有幢幢车节,杂以嘈嘈耳语,各叙昔经停。剪票荧钟下,囊橐幻中明。

老司机,默致礼,又遄征。晨光时掠高缆,先抵梦诸城。刺破丛山夜隧,搅起繁花春海,汽笛续长鸣。迢递众终点,犹俟百年灯。

念奴娇·一个武汉人改开初年的城市记忆

改元初肇,饰蓝幕、岁晏烟花交洒。彩梦游园蝴蝶熠,烛我空厅旋马。双子楼中,百年身外,飘拂连环画。隔垣吹叶,末班车渐收也。

我父方发随州,昏昏雪意,芜轨奔于野。我叔我姑忙各牖,待荐团圆春鲊。万瓦鎏银,双桥闪睫,浩浩居人话。渡轮偎坞,大钟月岸将打。

齐天乐·湖北汽车改装厂五十周年祭

——丙申腊月拜问曾都父执新年,知同年公历11月7日建厂五十周年,天角海隅,鸿雁来集,因赋《鹧鸪天》一阕。丁酉孟冬,闻随州大雪,问讯卫姨、刘叔,约同掇遗史,再赋前事。

红垣百载灵车出,人间遍埋废铁。岭挂星窗,原飏丝绢,一例近乡情怯。影框重揭。正铁臂凌云,金花交靥。厂浴晨曦,那些汗水共风雪。

故人今夜举酒,向青春致祭,荒野千碣。密线慈颜,芳函废址,总在长空飞越。死生契阔。约耄耋仍来,卷宗深掘。锈轨斑斑,晓寒衔旧月。

风流子·许姨

——许姨,东阳人,地富出身,上海交通大学文革前末届毕业生,1970年入湖北汽车改装厂,先父以校友、学长回护照应之。许姨“落实政策”后随夫定居南昌,2005年衔旧恩专程返随,时厂已不存,先父在汉下世四载,复与厂人失联有年。2014年1月1日,许姨殁。

大荒标远树,斜阳嵌、厂舍赭如燃。正青春直播,那些笑靥,白云飞渡,无数乡关。重到处、圮桥花尽落,孤客鬓双斑。垣折纸船,启锚金海,囱摇排笔,展轴蓝天。

相逢宏图里,俱野宿、钟鼎泉下敲残。衔月列车轮齿,磨碎群山。料今夜故人,秋灯各黯,殊方深雨,旧梦都寒。最是童懵儿女,怀古无端。

贺新郎·夜获故省汽改厂卫姨、吕君母子电话时近清明

——甲午春,以网络重拾随州故人音讯,知改开“落实政策”十年间,未落籍者相次获准离厂返乡。

灵鸟其来也。废营房、中分锈轨,乱花喧赭。惊起电波星际掠,迥系两窗如画。隔沧海、故人夜话。虚线彼端高垣外,正遥村历历风鸢下。君共我,亦他者。

汉东旧国涢之野。背长云、少年并立,春川容冶。无限天涯沦亡意,远近口琴吹罢。信劳动、自由能贳。金色火车掀麦浪,擘虹楣七彩层岚跨。遗史在,俟天赦。

*“中分锈轨”:旧厂有铁轨刺垣过。“信劳动、自由能贳”:Auschwitz-Birkenau有铁制楣标ARBEIT MACHT FR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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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二首(绝笔或病愈):

CIAO ITALIA

——荷异疾,剧痛至镇日不止,良医束手,有必死之心,强自远足观海,适见咖啡馆名此者,自入小饮,忆幼随先父观影曰《桥》,曲用意大利民歌BELLA CIAO,意即“朋友再见”,已故法国影星伊夫·蒙当演唱;又电影取景于黑山,曩在前南之囿,去兹未远,改开初年译入,万人空巷,今四十馀年,赋此以诀。

桥殉高硖郁苍然,战友旋身屹远山。

观影百年人亦死,白云从不作花环。

念奴娇·病愈

——荷异疾将死,弃疗,尝作绝笔曰CIAO ITALIA,嗣后恣飨硬酒冷饮生肉腥酪,主食唯Boulangerie是取,时复驭越野观风,又作《普食集》《CROSSOVER集》,大抵以志未竟,逾年馀承耶恩自愈。

临江大道十三号,昨夜天桥穿雨。漾漾裙光揉蝶褶,溶入水纹廊庑。船荡摇篮,钟旋荧颊,灯撒玻璃浦。邻窗都在,时空异度飞举。

蒸汽喷拂沧溟,列车明灭,掠荒墩无数。唯有白云如版刻,遥饷百年行旅。鸥梦苍青,风居寥阔,适我无新故。蜻蜓马达,朝来悬震晴圃。

编辑/章雪芳  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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