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过山雨的小说《​位列仙班之邂逅》在“2020年滇云网络文学大赛”中荣获三等奖

位列仙班之邂逅

过山雨

自序

梁鸿写了个梁庄的主题,差点儿不朽。不是因为梁鸿本人差点儿不朽,而是因为她笔下的梁庄差点儿不朽。

梁庄的差点儿不朽也并不是因为它自身的缘故,而是因为以虚构为特征的文学作品泛滥成灾,灾祸了几百年,以致来自大众和小众的一应消费文学的人们即使到加入了声光艺术的影视圈和多媒体里也找不到出路,潜意识里急切地呼唤那些个赤裸裸地“照搬生活”却决不会“高于生活”的作品,也就是所谓的非虚构作品。

我理解,非虚构作品就是真人真事真姓真名真时间真地点真原因真过程真结果乃至真细节,而决不会掺入作者一丝儿“润色”意识的新闻旧闻。一个“真”字,就是非虚构作品的本质。

我将遵循“真”字的标准来写我这个篇目的故事——不错,我还是习惯于称它为故事,我对自己说,就有这类非编的故事呢;我又对自己说,我像个流氓我怕谁。

不同于梁鸿女士的,是我写的是旧闻而不是新闻。

旧闻不旧,因为我还活着,而这个故事的一件件一桩桩都系我于一身,我没有抛出,旧闻就只能作新闻计。

再者,改革开放的号角还震天价响,囊括在这个进程内的故事,从社会层面看,也像是一围没出炉的烧饼。

有点儿绕舌了。

入正题。

一  邂逅

真遗憾,一开始我就不能报出这个老伯的尊姓大名,报不出可不是叫人怀疑此人是假的?

还真不假。

我至今还记得此人的面相:目字脸,黝黑,浓眉,却不大眼,特别是胡子又黑又硬,像头发一样胡乱地蓄着,还有点儿斑白了。更有一个特征,他有点儿龅牙,虽说不是龅得特别的利害,但绝对是一说话就会喷涎的那种。身高嘛,中等个,或乡下人的中等个;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还褪得特别利害的也就是泛了晃晃白的蓝色卡其料翻领中山装,叫人定睛看了才能确认它是菁蓝的底色;脚下嘛,穿的是一双打眼的解放鞋,不仅仅因为它簇新的程度而打眼,也因为它沾了一鞋帮的红泥而打眼。基于这些个特点,我在记忆中称呼他:胡子拉碴的贫下中农。

胡子拉碴是可以叫任何人从上述的交待中得出结论的。贫下中农却只能叫上了年纪的人准确地说五、六十年代出生的看官才得得出结论。

我那时在黄石市工业学校读中专。

我那个学期正在黄石市抗菌素厂做毕业前的实习。

我那天提着个电工袋正巧从黄石港的方向往沈家营的方向走。

先是几个实习的同学一块儿走的,后来因为那几个要去市中心穷逛,走了沈家营往红旗桥的方向,所以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落单,往疗养院的方向走。

疗养院的隔壁就是我栖身的工业学校,现如今跟湖北理工黄石分院还有疗养院合并成了占地颇丰的湖北理工学院。

沈家营右拐三两百米就是湖北师范学院(现如今的湖北师范大学)的正门,再往前就是黄石港区人民政府的大院,再往前就是靠近南湖边的桂花湾。也许是因为心中怅然,也许是因为鬼使神差,我本来是可以在师范学院那个站点搭上开往疗养院的第五路公交的,那天却又走过了港区政府大院那个站点,一路遛达至再下一站的桂花湾。

必须提一提我心中的怅然。我那天心中确实很怅然。怅然很实在,因为几乎所有的同学在实习的同时都在忙着找接收单位,可以说一个个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在实习单位,心在接收单位,而我这个来自大冶县(如今的大冶市)乡下的小泥腿子还不知道接收单位在哪里。相形之下,无论是直属黄石市区的同学,还是来自属下的大冶的同学,大部分都已经找好接收单位或正在找接收单位,让我直觉得这一个他妈的成了天底下唯一的沦落人。我心中骂:说作为城里人的黄石的同学有门路找工作,也就罢了,怎么作为乡下人的大冶的同学也都一个个的像神仙一样有门路?原来他妈的都深藏不露!原来只我一个一无门路!正是因为一路上的咵天是那几个无一例外地露了接收单位的底细,让我这个同是同学名份的分子瞬间里生来弃儿的感觉,所以我才不要也随了他们去逛大街,所以我才怅然若失地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站点。

好在那时的毕业生一律包分配,私下没门路并不等于好单位找不到连歹单位也找不到。这就好比,丑媳妇找不到好的婆家,总不愁被打发进赖一点儿的婆家。

我是丑媳妇?自视甚高的我怎么也不承认我是一条人中虫。

没做到人中龙就他妈的看扁了我!我一路上为自己叫屈。

屈眼看世界。

世界被黄石代称。

黄石那时被冠以“光灰的城市”,特别是市政建设那是整个儿一塌糊涂。不说老城区黄石港和石灰窑(后改称西塞山)的马路历经解放到改革初期的几十年几乎无人修,单说从黄石港经沈家营往老下陆的那一路,和石灰窑经胡家湾往老下陆的另一路,即环抱南湖往老下陆的那两路——如今所称的环城公路,更是烂得把黄石人的脸算是丢尽了。至为丢脸的是,从沈家营到老下陆的那一路,准确地说,从桂花湾到疗养院的那一段环湖公路,因为市政建设投入少,几乎就是后来说来的豆腐渣工程,哪堪几十年的人行马踏。一眼望过去,叫借道其中的过客要么畏着晴天一身灰,要么畏着雨天一脚泥。

恰值雨天一脚泥的日子。

雨后。

这一个因为想做个文明市民,在途经从抗菌素厂到桂花湾那一段漫长的行走之后,觉得把裤管之下的那一脚烂泥带上公交车,有辱一个学生的斯文,也可能是因为害怕抬腿之间就把烂泥脚刮擦了车厢内的哪一个,而遭到白眼,甚至是叫骂。这是无数次上来的一当。所以,走到桂花湾车站的那会儿,约分分钟之内,我望了自己的脚背,觉得对不住观众,不如就近到马路对面的湖边去做一个净洗,反正我穿的是入夏的凉鞋,不愁洗过之后还要做擦拭。

就去洗。

就在湖边的乱草丛中找到了一块仅有的踏脚石。因为踏脚石大而稳当,我像个塞上翁一样地把一双脚交替着在水与石之间摆来摆去。

摆到放不下。

摆到溅起了开心的水花。

忽地觉得有一双眼睛望过来,是那种目不转睛的盯着望。

我抬起头。

果然有一个身影站在了我一旁。

我的目光问:你要干什么?你也要洗来一双烂泥脚吗?

来不及我问,对方放话了,是一指一划地放话的:“我这个……你那个……我学了你……你让让我……”

我随着对方的指指划划明白了“这个”、“那个”:“这个”指的是他手里拎着的一双沾满了泥巴的解放鞋,他脚下光着一双凸出了青筋的老脚丫;“那个”指的是我一会儿才驻足的车站,他跟着我才从车站那边尾随到湖水这边,只不过我没有发现他。他说来的“学了你”就简单得很了:学了我做一个文明人呗;他说来的“让让我”就更简单了:退出你脚下的这块踏脚石也让我过去洗洗呗。

我赶忙退到一旁。

却无故不愿离开。

我囫囵个打量着接下去的戏水客。

戏水客就是我前边提到的胡子拉碴的贫下中农。我大概是因为来自农村的缘故,对眼前这个像陈奂生一样进城的贫下中农具有一种天然的好感,才“赶快”退到一旁,又“不愿”离开,又“囫囵个”把他打量来的吧。打量的结果,是我发现他手拎的解放鞋太过刺眼了,不仅是因为簇新而刺眼,更是因为沾满了红泥巴而刺眼。不错,是泥巴,而不是泥水,城里人的鞋子是几乎只沾泥水而不沾泥巴的;不错,是红泥,而不是灰泥,城里人的鞋子除了沾灰泥也还是灰泥,哪有沾来色度强烈的红泥的呢?红泥之与灰泥,好比火星之与地球,没有哪个地球人就识不出来自火星的活物并不是坐居地球的人类。人类眼热,眼热于红泥。人类眼热,也眼热于眼前这一个戏水客戏水的姿势:他怎么摆手打腿的姿势跟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呢?是我硬要给他强加去一份好感,还是他浑然不觉地就把一份好感感染了我来?

“你也要搭五路?”我这个净了脚丫穿上凉鞋的戏水客,掉在他那个也净了脚丫又净了解放鞋又穿了解放鞋的戏水客的身后,一边朝马路对面的桂花湾车站横穿过去,一边像拉家常一样地把话拉了来。

“正想问你是不是搭五路呢。我去张家湖乡,乡政府,该怎么走?”做了净身的贫下中农半侧回身子,反问我。

“张家湖就是南湖,南湖就是张家湖。南湖边就是我所在的黄石工校,工校前边是疗养院,工校后边是张家湖乡,乡政府,只隔了一个山丘的。这么说,你我今儿个是同路人了?难怪你也要搭五路车!”我兴奋得把贫下中农并不厚实的肩膀拍了拍。

“你是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

“是中专生。”

“你读书的学校在张家湖乡的隔壁?”

“准确地说,是在张家湖乡乡政府的隔壁。”

“中间只隔着一个山丘?”

“一个山丘。”

“这么说,你可以不差一粒米地找到张家湖乡政府?!”

“不差一粒米。”

“你能不能带我翻过你说的那个山丘,找到乡政府?”

“你没有去过?”

“我没有去过。因为没有去过,我这一趟硬是从花湖找到黄石港,又从黄石港找到沈家营,又从沈家营找到这里来,其中问过不下十几个人,其中还遭过三四个白眼。找的那个晕头转向哟!走的那个脚板生疼哟!总算没有认错大致的方向!”

“你是花湖的?”

“才不是。是花湖那边的杨叶的。”

“这么说,你是鄂州(鄂州市)的,而不是黄石的?”

“准确地说,是鄂州下面靠近黄石的杨叶的,算得上半个黄石人。”

“可是,你却在黄石迷了路!”

“可是,我找到了我兄弟就迷不了路。”

“你兄弟?”

“张家湖乡政府的这个!”贫下中农忽地伸出大拇指,挺挺的大拇指。

“第一把手?乡长?”

“书记兼乡长!”

“难怪!也还是怪呢!一个书记兼乡长也只是一个乡的书记兼乡长,黄石那么大,保不准他处处识得,处处神通,也就是,保不准你也处处识得,处处神通。”

“你说了‘神通’!你说他不神通?哈!算你说对了。扯!你又是错尽了……”

贫下中农说到这里,一挥手,止了话,止话中还喷了我半脸的唾沫。

不叙你读者不知。这里,有几个疙瘩要理顺:“一挥手”是因为贫下中农认定我说他兄弟不神通,那“错尽”的程度,不值得他再说下去了,只配他一挥手。“止了话”是因为我俩说话的工夫就过了马路,又等来了一辆抵达疗养院的五路车,千篇一律的人挤人上车容不得我俩兼顾两头,既能安然地上车,又能安然地把话。“喷了我半脸的唾沫”倒是因为前面交待了他是个龅牙而不显得新鲜,但是“半脸”而不是“满脸”说明他是侧了身去挤车的,又兼顾了要跟我把话说到不得不喷涎。上车了,我替他买了一张一毛五一张的车票,等同于学校食堂里一份白菜杆炒肉的价钱;他是争着要付来账的,但没有争赢我,或让我觉得他不曾力争,这让我这辈子都想着心疼,心疼一毛五,心疼白菜杆炒肉。与心疼无关的,是遗憾,深深的遗憾:我在上车前跟他的对谈中,曾随口地问到过他的姓名,也在随后的交道中数次地称呼了他是“某师傅”,却在日后再也想不起,一生也想不起。我由此憎恨过我当时为什么是随口问而不是特意问,特意问的印象会同了随口问的印象吗?进而就不会有称不出恩人姓氏的这一份尴尬。

从疗养院到工校再没有公交车。

贫下中农只好跟在我身后一路步行。

我说了“身后”,并不是我随口说。他为什么只是跟在我身后,而不是平齐走,甚至是超前一步走在前头呢?瞧他突然间表现得畏畏缩缩!我当时就做了猜:莫不是他一介贫下中农在经过了跟一车子城里人肩摩肩的接触之后,突然间意识到了他乡下人的身份,就自卑起来?抑或,我至此还没有答应做他的向导,带他去他的目的地——那个张家湖乡乡政府,他有点儿见气,就无所适从?无论是哪一个问题,我这个穷学生身份都有能力给他做一次蔽护呢——疏导他的心理,卸下他心中的包袱……想到这里,我一时竟有了提前到来的成就感。

我退回去,又拍了一把他的肩。

“你放心,我这就直接带你去找你的那个是‘这个’的兄弟。”我又在贫下中农面前打来包票,并竖起由他竖在了前面的大拇指。

我想贫下中农这一下再不会只是跟在我身后了。

果然,他绽开笑容,绽到把一口的龅牙都做了裸露,还流了涎,还多此一举地抢过去我手中的电工袋,就像是一个连队里初来乍到的新兵蛋子,跨前一步,争着背过去连长手里的驳壳枪。

到底是我那一拍的力量大,还是我答应做他的向导的力量大?我在心底里调侃他。

越过学校的正门(其实那会儿的工校压根儿就没有门,只有两个四方形的还算粗壮的混泥土门柱立在一条水泥路又上坡路的两侧,算是叫人识得这就是校门了),一条蛇溜水一样的沿湖小路朝一座山丘的脚下爬过去。

山丘近,因为它平时就在我的视线之内,简直就是在鼻子底下的视线之内。

山丘远,因为它走来时居然也有山脚之劳、山腰之劳、山顶之劳,复又有山顶、山腰、山脚之劳,叫我想到它泰山莫过如此,它庐山莫过如此,又叫我想到我平日里不登跬步的这个小山包是我把它半斤的扁鱼仄看了。

很有点儿喘气之间,两个访客终于走进了山背那边一个四合院的院内。因为院门口赫然挂着张家湖乡乡政府的牌子(我当然记不清牌子的原文到底是怎么写),所以两个访客都确定此处就是目的地无疑了。因为院落内正对面的建筑也就是最高的建筑是一排三层楼或是两层楼(我同样记不清),所以访客里的带路客联想到山那边的学校多半是三层楼甚至是五层楼,这是不是就把衙门跟学府的秩序给颠倒了呢?颠倒好,颠倒说明如今重视教育可不是虚言;颠倒不好,一个最基层的衙门比不上一介学府不过是装腔作势,是伪颠倒。

贫下中农没有忘记他主客的身份,主动朝一个走出楼来的文员模样的女孩(或是中年女人)走过去,搭讪,笑嘻嘻地搭讪,手舞足蹈地搭讪,喷来唾沫地搭讪。

说他笑嘻嘻,又手舞足蹈,又喷来唾沫,说明我紧跟着贫下中农也走到了女孩的跟前,又把他说与她的面相看了个清清楚楚,又把他辅之于说辞的手脚看了个眼花缭乱,又把他喷出龅牙的花絮看了个欲言又止。

搭讪的内容才最重要。内容是我在进山的一路上已经问过他并了然于心的那些个:他是张家湖乡乡党委书记兼乡长的嫡亲哥哥;他是个在杨叶老家务农却不务正业的“歪把子”,基本懒得种田,大半以种菜为生,兼之养猪,养猪婆,兼之打零工,搞搬运,人送绰号“菜老大”,又送绰号“猪婆佬”;这回他是倒了一生中的大霉,叫一场猪瘟死了来钱的一头猪婆,又一窝猪仔,把他逼到了血本无归的地步;无奈何,他只好厚着脸皮来找兄弟,找兄弟帮忙,帮忙借钱,以便重振猪婆的事业;兄弟就是兄弟,兄弟伸出了援手,不但答应帮他再买一头猪婆,而且还把一头猪婆所需要的饲料钱给添到半年余;这不,他这是约了兄弟来拿钱的,拿现过现的票子,拿买一头猪婆还要不了的票子。

当然,他没有跟与话者说来一句多余的话,比如他的绰号。

当然,他只是跟与话者说了那些个必不可少的话,比如借钱。

不期那女孩回他:哦。某书记说了,说了他有个客来。可是他有一件紧急的公务要办,去市里了,一时回不来,兴许今天都不回,要我招呼您。您看,真不巧,我这就也有事,也一件紧急的事,要出门。要不,我把您安排到乡招待所去?或者,您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儿,指不定某书记就能回来呢。

这是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细听来还是个模棱两不可的答复。

主客没能够见到主人,就一时语塞,一时无措,一时把拿不定主意的目光投向我。

我不知怎么,猛然间把陪客的身份超作主客的身份,且把坚定的目光回过去主客,无视了女孩,出言:跟我回我那边的学校去吧,起码晚上你有个着落——有我陪来你。你不妨明儿一早再来会你的这个官身的兄弟吧,反正他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我后来把我这会儿的情绪做了清理,清理得清明:什么“着落”!什么“有我陪来你”!不就是说贫下中农遭到了多半无着落、多半无人陪的冷遇吗?女孩说来的“招呼您”可不同于“招待您”;“招呼您”只是通报说他一把手的兄弟这就多半回不来了,你老伯自行解决吃喝拉撒吧,“招待您”可是说他回不来的兄弟还有下文,有人替他行礼,有人管你作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嘛。“指不定”回来等于是白说的一句话,“指不定”回来也可能“指不定”不回来。要是不回来呢?坐去办公室的来客可不是白坐了一回冷板凳?可不是连吃饭连睡觉这样“起码”的心愿也无法搭成了?最是那句“我把您安排到乡招待所去”的冠冕话经不起推敲!安排就安排嘛,说什么“要不”呢?安排就安排嘛,“要不”可不是迫不得已的一种选择?一个作为兄长的贵客怎么就把一个作为主人的兄弟逼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以致他表现出来的冷漠,连带他手下这个跟班也表现出来的冷漠,叫我这个凑在一旁的陪客就感到忿忿然?

我的出口有点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

贫下中农眨巴了一回眼,选择了跟我原路返回,也就是不去住那女孩嘴里还不能确定的乡招待所。

最后,他对女孩说:“拜托你说给我家兄弟,我明儿一早还来找他。”

女孩干脆地回:“好,我一定把话带到。”

接下来是回程的一路。

有点儿纠结又点儿轻松又有点儿快马加鞭的一路。

纠结在先,又分明是主要的。纠结缘自于贫下中农的眨巴眼跟我的忿忿然之间所埋的冲突。我以为他受了他兄弟的委屈,就替他忿忿然。他以为我是把他的兄弟整个儿误解了,就对我眨巴眼。眨巴眼过后的这一路,他挑起了纠结的话头,说,小兄弟,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家的老兄弟?他是个马大哈的个性,才不是个薄情的个性。马大哈的个性跟薄情的个性是容易叫一个没有谋面的生人搞混的。你别小心眼。我不该说小心眼。哎,怎么跟你说呢?要是有一个例子证明他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你就不会这么小心眼。我因为“小心眼”的字眼特别刺心眼,就截了他的话,甩了手回击他:我小心眼?反正我见到的是他把你这个打老远来找他的兄长晾到了一边儿,晾到了无人管。哼!有这样热心快肠的吗?有这种挂羊头买狗肉的吗?也许是我嫩了点,也许我不嫩也枉然,至死就想不到一份热心与冷淡的事实有什么勾连!不说了,他冷与热就关我屁事?不关我屁事我还要把它屁事就当作个事儿?我的意思是,我还年轻,是毛主席说来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不大有耐心老是纠缠你夕阳的事儿。你不会怪我吧?

“对!你是个学生娃,你真的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呢。是我无趣,就不知赶紧在你面前闭起这臭嘴,把它快要落山的太阳拿一块黑布盖起来。”身后传来讨好我的回应,竟然就没有一刻的停顿呢。

他又掉到了我身后。

我理解他这会儿为什么又掉到了我身后:夜幕来临,又值陌生的山间小径,他不掉在我身后,难不成要我反倒掉到他身后不成?

理解是一副良药,能消解疲惫的良药。的确,我这会儿很有点儿疲惫了,疲惫于一天的劳作——做电工实习生;疲惫于思想的懈怠——在工作无着中气馁;疲惫于加程的奔走——给这一个邂逅的路人做向导。疲惫之至,就亟待有休息,身子要休息,心也要休息。身子因为还走在路上休息不了,心就不能因为不说话而提前休息吗?他一刻不停地拿“闭起这臭嘴”的说道来讨好我,可不是理解我在前?我留意到他走在我身后是情理之中,可不是理解他在后?理解之甚,还添来他的一句妙语呢:拿黑布盖太阳!理解之甚,还添来我的一身轻松呢:想让心情飞!

心情飞在不见黑布盖来太阳的最后一刻。

也就是说,雨后的太阳落下了西山,还把七彩的余辉褪色成幕色四合的磁色,让人想到一幅无色胜有色即自成一色的水墨色的国画。

人在画中走。

画入人眼中。

这是不是又能叫行人平添来一番轻松的心情呢?

至少能平添这一个少字辈的轻松的心情。

少字辈竟想感染老字辈。

老字辈有没有懂得少字辈?

——懂得解他的风情?

——懂得逐他的婉约,或者豪放?

谁知道呢!

谁去问呢!

不知不问的结果,是这一个少字辈把他轻松的心情又瞬间里做了放逐,另铺开一床席,要晒他的另一番心情;另展开一条道,要跑他的另一匹心马,唯恐只差一步,就整个儿来不及。

说什么心情,多虚浮!

说什么心马,更虚浮!

该说来肚皮,多实诚!

该说来晚饭,更实诚!

是晚饭的时间已经到了,或者过了,惦记着学校食堂不因为实习生的晚归而无限地开放时间的这一个最后叫肚皮提起了意见,警告他这会儿每浪费一分钟或浪漫一分钟,其结果是一客一主都只好饿肚皮。主人不在话下,客人将如何打发?面子倒在其次,前功可不是尽弃?

去炒小炒?不敢想。

去买副食?囊中羞涩。

唯一的出路是快马加鞭。

唯一的做法是买到学生餐。

就改来风行的脚步。

就抄了不走学校大门的近路。

就把客人晾在了宿舍大楼的门口,而自顾大踏步地也就是跑步冲上四层楼的那间电工班宿舍,操起本同学和另外一个同学的搪瓷碗,摸了裤兜里还算厚实的饭菜票,又反冲出宿舍楼的门口,又不顾跟立地的客人打招呼,像一个战士一样地朝坡地之下的食堂那边学了奔马奔。

还好,不是无限地开放时间的食堂给了我一个招待客人的机会,我买到了一份属于客人的学生餐,当然也买到了一份属于主人的学生餐。

我之所以把两个搪瓷碗分开来说,实在是因为我从小就吝啬成性,打给客人的那份学生餐正是那道一毛五一份的荤腥菜——白菜杆炒肉,而打给主人的那份学生餐只是全不顾主人感受的排行全校全年食堂菜系系列之末的头一号素菜——只五分钱一份的绿头白菜。我不会顾及自己的面子——拿一毛五和五分的区别叫客人笑话我?我当时是想到了这一层的,可性情使然,我硬是在经过了一秒钟的思想斗争之后,还是叫吝啬的个性赢了爱面子的念头,指示卖饭窗口之内的那个傻大个炊事员拿一把硕大的舀子从两个更加硕大的盛菜的盆子里做了区分。

因为做贼心虚,我一路上大口地吃起自己的那份饭;因为走回宿舍楼门口之前,哪怕是慢腾腾的走,我都不大可能扒完自己的搪瓷碗,我把碗中的绿头白菜和饭拌了,以求门口的客人在接碗的那会儿看不到两个搪瓷碗的区别。我心中打趣:你看到的只是半份饭呢!你看到的还是饭和菜搅拌到一起的乱糟糟的一片呢,也就分不出你那是白菜杆炒肉我这是绿头白菜!

贫下中农果然没分出两个搪瓷碗的区别。他是朝两个碗里都瞟了眼望的,可因为天色这会儿已经大黑,黑乎乎的四周跟黑乎乎的饭碗叫他怎么能分出荤和素的区别呢?

多此一举!我在他接过碗去的那会儿讥笑了自己。

“谢谢你,真是过意不去呢,讨你麻烦了!”他在给自己喂过一口饭后,赶紧跨上一步,跟在我身后,走进了绝对算不上亮堂的或者说只能算得上昏暗的宿舍楼。

“没什么。”我不知是在一楼的走廊里还是上二楼的楼道里回了他这么疑是迟来的一句。

“哈哈,像打仗!我是说你跑去买饭的那个样子真是像打仗!”他又跟紧了我一步,整个一无话找话,让我感受到他的那股热乎劲儿的同时也分明感受到他迫近我颈项之间的那股子气息。

气息是贫下中农的气息。我是贫下中农吗?我已经跳出了农门呢,还做了城里人中少有的那部分——知识分子呢!

气息是贫下中农的气息又怎么样?你不是像鲁迅先生一样讨厌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吗?你不是准备毕业之后去好好儿地接近跟农民兄弟自成一家又更有先锋性的工人老大哥吗?

我忽然在肯定与否定之间纠结起来。

这是心底里的情绪。

一份大字号的情绪。

却因为来客而起。——他一不小心,或为不屑于他这个身份的这一个埋单,或为亲昵于他这个身份的这一个收账。

“平时是不兴这么赶急的,只因为今儿个跟你跑了一趟张家湖(乡)哩。”我一时拿不准我的情绪之与贫下中农的气息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也就是,我到底瞧不起他,还是瞧得起他。我生怕露了瞧不起的底细,哪怕只是可能的底细,下意识地,也是刻意地去接了贫下中农的话头,又提醒自己在气息与话头之间选择后者既是一种避险的举措,又是一种应景的举动,不如把它话头干脆拉一拉,亲热地拉一拉,热烈地拉一拉。

计定亲热。

计定热烈。

亲热和热烈不就是跟小资产阶级情调撇清了关系吗?

亲热和热烈不又是跟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最广大的人民大众表示了亲昵吗?

亲昵可不得虚。

虚不虚正可以拿眼前这个进城的代表了工农大众的陈奂生做来示范呢。

将如何示范?

还来不及示范。

因为,当贫下中农跟着我上了四楼,又跟着我进了八个单身汉共享的蜗居,也就是我两年的中专生生活得以栖身的蜗居之后,不等把搪瓷碗搁稳架子床前的课桌,当然屁股还没有落到我的那张铁皮床上去,他第一时间里就从那件褪了色的中山装的怀兜里抠出了一叠薄薄的毛票,说,我给你钱,车票钱,饭钱,还有今儿个晚上要借宿的钱,还有我买你一路带路的钱。真的,我不能要你一个学生娃给我贴钱呢。我想了一下,几样加到一起,我出两块吧。你莫嫌少,我只这个出手,还请你这娃见谅。

我一把推了抻到眼前的手,一眼瞪了我真是生气的人,回他:你这是干什么?车票才一毛五,和饭和菜也差不多只一毛五,凭什么要给我两块钱?因为要借宿吗?你看我这满屋的空铺,因为在实习,所以肯定有同学不会回来睡,连日来就有人不曾回来,你睡我的铺,我睡别的铺,怎么就轮到要你出钱了?更有那带路的说法。我一个穷学生,穷得了荷包,还穷得了腿脚吗?如何就让你也想到了出钱?你这可不是拿话打我!你这可不是把我当做了小人!快收起你的这些个钱吧,还两块呢!别出我的丑,也出你的丑,我是一分一厘也不会要的。

接下去是撇开借宿和带路的纠缠——纠缠于那张车票,还有饭票。

贫下中农以为那是我实打实掏出的票子,总得付账。

我把他塞到我手里的票子差点儿撕了,他这才作罢。

作罢之后是愉快的气氛。

于他愉快,于我也愉快。

我懂他因为遇到了我这个还算不赖的学生娃而愉快。

我猜他就不懂我因为人穷志不穷因而只一分钟之内把一毛五那样的小钱看成是个事而一分钟之后就把心中的是个事当成了是个屁的豪爽而愉快。

还有我刻意于胸的亲昵呢。

亲昵他这个工农的代表。

代表愉快地搓着手,在逼仄的房间里踱步。

我拎起课桌下的白铁桶,下楼去食堂的开水房打水,心想我干脆拿一桶舒心暖脚的热水把他服侍到妥妥帖帖吧,妥贴之后还把十二点钟之前的时刻也就是睡觉之前的时刻交给他,也交给自己,来一番让我不厌其烦也让他不厌其烦的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还没有来,因为那之前要洗脚洗脸。

海阔天空最终也没有来,因为洗脚洗脸之后的另一番说道横空杀出,像程咬金一样地杀出,把海阔天空抛了去九霄云外。

是什么说道?

是此篇之中最要紧的说道。

是由贫下中农引出的说道。

贫下中农暖在我那张床上的被窝里(时令还在才入夏的季节,虽然白天可以赤脚去湖里净洗,可入夜之后,不裹被子是会见识到春天还没有走远的,也就是身子就暖和不起来),隔着对面床铺里同样暖着的这一个,侧了身,侧向我,思忖的样子,又感叹的样子,说,你这个好娃,既不要我的钱,又像个佣人一样地把我来服侍。凭什么呢?你又不是我的娃。凭什么呢?你我只是萍水相逢的那一种。你说,我拿什么感谢你呢?你说,你想我拿什么感谢你呢?

我在一秒钟之内就厌烦了感谢。我不是说了吗?用不着感谢嘛。

可一秒钟之后,我另生来感觉,一种好笑的感觉,或曰鄙夷的感觉。笑或鄙夷他:你要“拿什么”感谢我?我“想”你拿什么感谢我?这可是两层意思呢!你是胡口地说来的吗?好像你就有什么能拿来感谢我!好像我想要什么感谢你就能拿来什么!你有什么?你是个农民呢,还是来找兄弟借钱的农民!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天上的太阳,还有水里的月亮,你有吗?你拿得出吗?不自量力的牛皮客,你省省吧!不自量力的牛皮客,你是麻雀吃黄豆,不晓得屁眼有多大!

请注意,我不是随便地说来“太阳”还有“月亮”的。“太阳”在我心中那是有所指,“月亮”在我心中那也是有所指,看官眨眼之间就会在字里行间见识到我说来的“太阳”和“月亮”都是指什么。

我意味深长地朝着天花板摇头。

我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贫下中农正瞧着我摇头。

我又叹了一口气,深深的一口气。

我猜贫下中农连我那摇来的头颅都没有搞懂,因而压根儿就不能搞懂我这叹来的一口气。

我错怪了他。他识得了我的摇头,他说两个萍水相逢的有缘人还在这大眼瞪小眼之中延续着缘分呢,你就能断定它就此该打住,修不成正果吗?

我没有错怪他。他没能识得我的一口气,他把我叹在深里的一口气没有做来一丝一毫的理会,拿一个字来安慰它,好像它不是从我的喉咙里叹出的,好像它于我伤神的程度就逊色于摇头于我费力的程度。

我决定说一说我的摇头。我说,某老伯,我是黄石这边的一个学生,你是鄂州那边的一个来客,冷不丁的一次碰面,你叫我怎么能想到有什么需要你来帮忙的?一个学生好像跟一个农民老伯并不搭界,一个农民老伯好像也不能帮来一个学生什么吧。所以,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说来要拿什么多余的感谢来感谢我。

可是,一个学生跟一个农民并不搭界,并不等于这个学生就不能通过一个中间桥梁跟这个农民搭上界。一个农民不能帮上一个学生什么忙,并不等于这个农民就不能通过一个中间桥梁帮上这个学生什么忙。想一想,你就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儿?想一想,你就没有什么虽然如意但不是很如意的事儿?贫下中农拿话截击了我的话,大有我不进天堂他非不可要领我进去的意思。

“不如意”?我一下子想到我眼下就有一件不如意的事儿,那就是毕业分配的去向还没有着落,我是说还没有像那些个有门路的同学们那样有理想的着落——理想的单位。因为没有,我连日来心事重重。因为没有,我连着方才的摇头还叹了一口气。莫非他能在毕业分配的问题上帮我解解难?莫非他一个外地佬能神通到帮来我这个本地佬?通过他兄弟的关系——那个在张家湖乡做“这个”的一把手的关系?一把手虽则是个乡里的一把手,却神通广大,却跟区一级的头头脑脑有关系,甚至是跟市一级的头头脑脑有关系?谁知道呢!谁能说海水就能斗量呢!谁能说走在北京街头的哪一个布衣族就跟中央级的领导没有渊深的关系呢!想到这里,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地来了精神头。

精神头让我喜形于色。

喜形于色又让一份矜持给代替了。

矜持是我平日里练就的功夫。

功夫也是这一刻的谈话所需要的。

——我总不能露了我的浅薄吧?

——我总不能叫贫下中农以恩人自居,有什么要价吧?

受惠于人,又要平起平坐。

平起平坐,却是受惠于人。

于是,我矜持地,装着漫不经心地把贫下中农回了:有倒是有一件不如意的事儿,就是毕业分配临到了头上,正有些懊恼呢。有门路的同学,都找了市级企业;有更大门路的同学,都找了国营企业;剩下没门路的同学,恐怕只好找区级企业,甚至是街道企业了。我就是属于那种没门路的同学。不出意外,我的去向就是街道企业,甚至是不在市中心,也就是不在黄石港区,不在石灰窑区,只在下陆区,或者铁山区的企业了。哎!人比人,气死人。这件事搞得我这阵子坐立不安、惶惶忽忽的。

“那你我就让它来一个‘意外’!‘意外’地让你进它市级的企业,甚至是国营企业!你说,你要进什么单位?黄棉吗?还是冶钢?还是什么别的不同于企业单位的事业单位?”贫下中农突然像睡仙一样地滚起身来,做了一个不再睡的坐仙,把一口睡仙和坐仙都不曾有的不归整的龅牙龅向我,让我隔着海峡两岸也能零星地接受到他发射的炮火——一不小心从口齿间喷过来的唾液。

“你口气不小!”我欲擒故纵。

“像一只蚂蚁,却充来了大象,是吗?”

“可不敢这样想!”

“那你怎么想?笔直说,想去什么单位?”

“不考虑冶钢,只考虑黄棉,还有……还有你说来的那种‘事业单位’。”

“为什么是黄棉?”

“因为黄棉女工多,好找老婆呗。”

“哈哈!你说了句大实话,找工作顺带找老婆,一举两得哩!”

“黄棉是我心中的太阳。”

“哦?!”

“你想不到我还有我心中的月亮。”

“哦?!”

“那就是,跟你说来的那种‘事业单位’相近的单位。”

“怎么说?”

“这么说吧,它不能钉是钉铆是铆,叫我做一个被工作拖入连轴转的电工。”我指了指挂在高架床上的电工袋。

“哦!我懂了你。”贫下中农瞟了一眼他拎过的电工袋。

“你不一定懂,你不一定懂我要去那种跟‘事业单位’相近的单位,骨子里是什么意思。不妨告诉你,我是个喜欢点儿文字的文人,人在理科里混饭,却志在文科里发奋。你如果能把我送进那种收入还算可以,又有大量的时间叫我去做我爱做的事儿的单位,你就是我心中天降的贵人。”

“去物资局怎么样?”

“物资局是什么局?”

“好像就是你想来的那种局。”

“你让我有点儿发懵。”

“是吗?!是不是感觉天上掉馅饼?”

“我是说,你让我感觉就像是做梦。”

“你不相信我?”

“老实说,半信半疑。”

“不相信我一个农民的身份?还老农民的身份?”

“我想到了你一个老农民的身份背后有一个做了‘这个’的大兄弟。”我竖起了我和贫下中农都能意会的大拇指。

“那你还说!”贫下中农见气的样子。

“可是你兄弟不过是一个乡级的‘这个’!”

“可是你不知道他这个‘这个’,能耐大得就叫你出奇,都能跟你黄石市的‘这个’在一张饭桌上称兄道弟哩!”

是吗?我差点儿跳起来。

不会吧!我为差点儿跳起来又立马羞耻。

跳起来的理由自不必说。

羞耻的理由可值得强调:一则,从贫下中农到乡镇一把手,这事儿本来已经够悬乎的了。二则,从乡镇一把手到一市之一把手,这事儿可不是更加悬乎吗?两个悬乎都凑到了一个贫下中农的头上,可不是悬乎之中之悬乎?还有,这个贫下中农还是个萍水相逢的贫下中农呢,我可不会是叫一个混吃混喝还混睡的江湖大侠灌来了什么迷魂汤吧?

迷魂汤让我吓了一跳。

吓一跳之后又平伏了一跳。

毕竟,那个张家湖乡的一把手的身份是真实的,是经过那个不知名的女文员验证了的。毕竟,我这个穷学生一无所有,他一个江湖骗子有必要在小骗了我一回之后接下去再做来那无用功的行骗吗?

两相一权衡,我半信半疑。

半信半疑叫我对眼前这个不知是不是说了大话的贫下中农取一个无所谓的态度。无所谓他的坐了直升飞机的身份,也无所谓他的叫我猜想来骗子的身份。也就是说,我蓦然间升起一股热情,又蓦然间朝这股热情泼了一盆冷水。

冷水又遇热。是贫下中农趁热打铁,隔空要我拿出纸和笔,写下详细的联系方式,这就写成条,这就交给他,其热心的程度由不得我就有半分钟的迟疑。

我只好取出文房四宝,就着那张属于我的课桌,当着他的面,在一页课本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我这个行将毕业的毕业生的信息:

黄石市工业学校电气自动化班(八三届毕业班)  叶柏禄

叶柏禄还未来得及把那页撕下的课本揣到贫下中农的中山装里,去市中心穷逛的那帮同寝室和不同寝室的同学这就大呼小叫地从走廊那边把喧声送到了宿舍这边。

我像是做了贼,赶忙朝贫下中农嘘了一声,又摇了一回指头,示意他不但不能说起这张字条的事,最好是不要言及有关毕业分配的话头,连一个字儿也不要提到。

贫下中农表现得很默契,拿连连的点头示意他可是个聪明人,他什么都懂得。

一场有关毕业分配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一场有关两个熟悉的陌生人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因为睡在我的铺位上,贫下中农睡得很实沉。

因为睡在一个没有归宿的同学的铺位上,我也睡得很实沉。

实沉不值得说。

值得说的,是第二天一早(当然是我给贫下中农把早餐买回了寝室之后),贫下中农突然问起我:你能不能再带我走它一遭张家湖乡?我有点儿没把握昨天走过的那段路呢。我抬手望了一回腕间的电子表,急急地回他:要我再带你,那就一分钟也不能停,这就走,赶紧走,因为我赶往抗菌素厂实习的时间快要到了,恐怕要迟到。说着,我拎起电工袋,预备做那奔往门外的领头走。

还没走出一楼的走廊,贫下中农突然拦住我,说,不必了,不必要你再送我去它张家湖乡了。我试你的,试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心善的娃。你答应了我,你过关了,你这就去做你的实习生吧,我能顺着你昨天带我走过的那条路径,一直找到张家湖去。

毛病!我瞪了一回贫下中农。

你试我吗?你爱不爱试!我陪了贫下中农一个皮笑肉不笑。

皮笑肉不笑之后是不再客气的不送客。

皮笑肉不笑之后是抢步朝学校大门的方向赶往疗养院车站的方向。

竟忘了贫下中农是怎么被我丢下的。

竟忘了贫下中农是经过学校的大门还是抄了昨晚赶回学校的那条近路摸去张家湖乡的。

事情至此成过眼云烟。

事情成过眼云烟之后又叫人回过眼来是好一阵子之后的事。

确切地说,我遇到贫下中农是在实习期的中后期吧,也就是一九八三年上半年的四、五月份,事情又叫我想起贫下中农是在实习期早已结束,毕业生最后一次回学校去领去各单位报到的通知单的八月上旬,也就是其中经过了一个暑假。这一个暑假可不简单,我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一个毫无人脉关系的小小毕业生——一个中专生——不被分配到一个最掉渣的单位那才怪呢!我甚至想到了黄石市电力局派出在我的老家大冶县还地桥镇燎原村的那个叫作肖家山的变电所,悲壮地作好了老子是英雄英雄无妨去走那条最不是人走的穷途末路的思想准备。我的想法是如此的消极,说明我根本没把贫下中农邂逅我的那一节放到心里去,更没作多余的幻想。本来嘛,我遇到他的那会儿对他的牛皮话都是半信半疑的,经过了一个暑假,我怎么能不觉得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给我这个面相憨厚的学生娃开了一句并不经意的玩笑呢?

事情峰回路转是在回聚学校的第二天。因为学校并没有跟各接收单位按期落实到位,所以才有学生等来的第二天,甚至第三天。这一天(记不得是上午还是下午了),一个叫作熊辉的同学(记得他是我们班的副班长,也是我的同寝室室友),从宿舍楼跟学校食堂之间的那栋三层楼——专管毕业生分配的那间办公室——赶回宿舍楼的电工班宿舍,说是要跟机班(机械班)的同学打一场球赛——最时兴的排球赛——最后的排球赛,他这就要从他的排球窝里(他早已把他的被窝当成了排球窝)摘出一只上好的排球,打出一场上好的告别赛。呆在宿舍里不敢去分配办公室查看分配名单的我,只有老老实实地躺在床铺上等着下发通知的份,就心里咒他:一个鸟人!一个去看名单的鸟人!不带回你我何去何从的消息,却带回一场什么球赛的消息,难道你他妈的就想娱乐死吗?我看你他妈的就想娱乐死!

不想熊辉摘过排球、还未出门的一转身,朝我竖起一截挺挺的大拇指,说,叶柏禄,你狠将,不出水的桨,呼呼地淌(划)。牛皮哟,全校三个班,两个机班,一个电班,共一百二三十号人,只两个名额分配到物资局,你就是其中的一个。牛皮,牛皮哟!还未等我会过神来,熊辉就抱着他的排球,又一个漂亮的平地空自转,转出课桌连课桌的尽头——那道进出宿舍的仄门去。

说是仄门,并不是门仄,因为熊辉转出门去的那会儿正好跟芦成林、曹树军、张大亮等几个也去分配办公室查看分配名单这会儿回转来的同学在门口撞了个满怀。还未见那三个进得门来,就听那三个传来了话来:叶柏禄,你伪君子!叶柏禄,你个潜伏得好深的特务!原来你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说什么你是一无门路,说什么你是砧板上的肉块听凭谁来剁!你竟然在密密麻麻的名单里被画了个红圈圈,只两个红圈圈!你竟然被分配到公称为贵族社会的物资局,连熊辉那样的牛皮客也不能进去的物资局!你说,你是不是从粥锅跳进了肉锅?你说,你又是不是从抬轿的变成了坐轿的?没得说,请客。没得说,拿出你所有的饭菜票请客。

两拨一样的说道!

我从床铺上跳下来,顾不得去理讨话又讨吃的那几个,朝门外冲出去,朝分配办公室那边冲过去,试图把红圈圈看它个了然,试图把“物资局”的字样看它个了然。

大幸。

千真万确。

围满毕业生的办公室里,围满毕业生的办公桌前(两张乒乓球桌前),围满毕业生的分配名单上,准确无误地列出了这一个的分配信息:

姓名:叶柏禄;性别:男;专业:电气自动化;年龄:1965年2月;政治面貌:团员;身体状况:良好;接收单位:黄石市物资局。

其中,接收单位一栏上,赫然地画了一个用圆珠笔而不是水彩笔画的还重复了几道道儿的红圈圈,画在“物资局”三个字的的字头上。

真的是物资局!我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他!是他拉了我一把!货真价实地拉了我一把!我从人堆里钻出来,立即把贫下中农的记忆从暑假前拉到暑假后,就好像从东山的旮旯里拉到西山的旮旯里,从盘古开天地拉到人民得解放。

回到宿舍的一路,我想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我怎么就忘了他贫下中农姓甚名谁呢?二个是,世界真奇妙,奇在无奇不有,妙在妙不可言。

不必说妙不可言。我怎么就把一个这会儿还远远不能界定他之于我的意义的有缘人忘记了姓名呢?名是我不曾问到的。可姓是我记得呼过的,还多次地呼过。我怎么能把我与之邂逅的一些个并不见有意义的细节记得鲜活,单把他绝对有意义的称呼就给忘了,还忘了个彻底呢?这说明什么?是不是说明我或曰少年人就容易本末倒置?就容易没心没肺?就容易眼盲心也盲?我管不了别人家的少年,但我得把我自己管住呀。我是如此迅速地又如此决绝地把一段不能忘却的历史这就给割舍了——以呼不出他的姓氏为标志,可不意味着我是个忘本的贱人,又是个背叛的货色?

三十六年之后的二零一九年,当我决定写一部非虚构作品(也许是我这一生唯一一个非虚构的东西),我对贫下中农之于我的意义看得清清楚楚了,就像皮肉上的汗毛之与皮肉一样地清清楚楚。

还是借用我那几个同寝室的同学的话来说吧。无疑,物资局就像个贵族社会,我这个平民踩着贫下中农的肩膀,竟然就踏进了贵族的阶层,还一踏就是十八年(从一九八三年到二零零零年);无疑,物资局就像是一口肉锅,我这个本该喝粥的分子踩着贫下中农的肩膀,竟然就跳进了香喷喷的肉锅,还一跳就是班头的位置;无疑,物资局就像是一顶轿子,我这个轿夫的角色踩着贫下中农的肩膀,竟然跃进了坐轿的位置,还一跃就是一等一的轿子。

不叙你看客不知,特别是你小字辈的看客不知,物资局从计划经济时代到城市经济体制改革之前(即二零零零年之前),一般的职工是什么概念?是白领阶级的概念,千篇一律的白领阶级。你看呀,不是业务员的身份,就是保管员的身份;不是开票员的身份,就是提货员的身份;不是会计的身份,就是出纳的身份,等等等等,最接近蓝领阶级的,就是大小汽车的司机,还有货场或者仓库里的天车工,没有一个岗位是需要日晒雨淋的,可不是跟贵族没有区别吗?这还说的是工作条件,这还说的是一般员工,这还没说到福利待遇。再往前说,再往上说,再往以后发展成祸害国家至今还在祸害的贪腐之风说,物资局因为盘的是大宗的生产资料,而不是生活资料,动不动几十万、几百万、几个亿,极其容易叫那些掌握权柄的大小萝卜头常在河边走,最后要湿鞋,也就是要腐败。湿鞋是冠冕的说法。腐败是赤裸裸的说法。冠冕和赤裸裸都是叫人民大众深恶痛绝的说法。以我近二十年做来物资人的经验,物资人最容易做成千夫所指的老虎与苍蝇,至少最容易做成千夫所指的老鼠与苍蝇。

老鼠与苍蝇是一般人有资格做成的吗?

有多少人削尖脑袋去钻营这种他妈的资格?

贫下中农不用我钻营就送给了我这种资格!

他把我从地下举到了天上!

打住天上。我回到宿舍的结果,是把我胸兜里还有裤兜里还有床头底下还有课桌内贴了底板的一应饭菜票,全都搜刮尽,去把我的那帮可爱的同学们,做了一次普惠的史无前例的招待。

过山雨,原名叶柏禄,湖北省大冶市人,湖北大学中文系毕业,湖北省作协会员,青年作家网签约作家,现居黄石。著有长篇小说《致命出手》、中篇小说集《三折玫瑰四剪梅》、短篇小说《谢葵》《去天堂的路有多远》等300余万字及若干诗词作品。多部(篇)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获多项奖励。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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