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大有福》小人物浓缩失落的时代
《耳朵大有福》 这是一部拍给我妈妈和她的同龄人的电影。 片中出现的二八自行车,苏小明的歌曲和长征组歌里的“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都让我妈妈产生了她童年的共鸣。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太过遥远和陌生,它们都曾经是一个过去的时代的象征,而导演张猛将这些时代记忆全部浓缩在范伟所扮演的退休铁路工人王抗美身上,而它们的命运,正如离开工作岗位的这个工人一样,在新思维,新时代的包围下,显得那么地格格不入,那么地彷徨和迷茫。 影片从一开始时,退休告别宴上的冷席残羹,凉透的茶水上,营造出了一种不安的氛围,一个在岗位上工作多年的老工人如今佩戴着胸花,即将迎接退休后全新的生活。这种不安却被王抗美的特贡烟,“紧不到哪儿去”和别人口中有出息的女婿冲淡。这种假象一直延续到他走进食杂店,轻车熟路地在柜台上冲泡面让人以为他还有个小店做营生。到此,导演才将主角身上貌似光鲜的外衣扯去,让我们直击一个靠微薄的退休金度日,供养卧病在床的妻子的工人在生活上的拮据和落寞。 而他人乃至自己妻子所相信的希望,即自己有出息的女婿,却在老工人那里被刻意回避。直到我们发现他女儿女婿婚姻中的可怕裂痕,才明白这种回避不是老人的自负和孤傲,生活的悲剧从老人家被吵架掀翻的桌子开始上演。而悲剧显然还在通过对希望的持续毁灭而在加速扩张,随着故事的发展,老人的家庭开始被完整地呈现,女儿终于和女婿决裂,妻子仍然卧床养病,儿子的不争气,弟弟的不孝顺和老父亲的凄凉晚年,当今中国底层社会家庭中几乎可以发生的悲剧全部集中在范伟的身上。不但是家庭内部,社会外部的压力更是残酷,修火车似乎是老人几十年工作中唯一擅长的技能,他的身体更不允许他去尝试蹬三轮这样的重体力活,擦鞋工不成比例的付出和收入更无力缓解他的经济危机,电子商务变成了传销的陷阱,就连他所自认为擅长的歌唱带来的希望,也被年老声衰的可悲现实无情地抹杀。 而他的悲剧不但是生活层面的,在精神上,他所面临的痛苦不啻于他的财政危机。从他的名字,到他的歌声和思想,全部都是上个世纪建国初期的产物。从被小姑娘笑话名字女人气,到面对流氓小青年的从正义感蜕化成的绥靖和妥协,再到他在街头二人转草台班的老板前谈“艺术氛围”,全都在昭示着他与周边社会发展的脱节,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边缘人。他在蹬车小伙那里谈“核心技术”,在擦鞋大妈那里问“行业饱和”,再到时刻关注的主流报纸和新闻联播,他的思想还停留在他所时刻怀念的长征年代。他似乎具备老一辈革命家的一切优点,艰苦朴素,任劳任怨,可是当“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的伟大思想从一个社会最底层的退休工人身上迸发出,却没有任何空间施展,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遗憾和无奈。这个社会的高速变化已经不再给他任何的机会,被人调侃的干部身份甚至给了他短暂但极大的精神满足,那句“下来走走”和他的破黄胶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他的这种崇高感却让他在选择再就业的问题上步履维艰,对从事低层工作的巨大抗拒,和时刻抱着靠音乐吃饭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只能在酒后重温高尔基的海燕的风骨,却在现实中为了找开钱,宁可选择一包洗发露而不是旧书摊上的《母亲》。曾经是自己主要支撑的精神食粮在这里却无力变成妻子急需的营养品和住院费,变成了最桎梏他的枷锁。 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的巨大落差,让王抗美似的小人物普遍产生了唯心主义。出镜不多的妻子吃饭前祷告的圣经的,作为一个重要道具的几次出现,就是一个例子。而本片的片名,一句“耳朵大有福”,竟成了王抗美的精神寄托,甚至成了他的精神鸦片。原本省吃俭用的他,竟然因为算命姑娘的几句美言,掏出十块钱的“大票”给人家小费。唯心主义所带来的安慰,和把他误认为是干部的玩笑带来的作用是一样的,那一刻王抗美忘记了生活中的坎坷,表现出了苍白,短暂,但无比的幸福快感。而这在我们看来,却是更加可怜和可悲,充满了黑色幽默。 张猛导演的成功塑造,和范伟入木三分的演绎,让王抗美这个角色成为了新旧时代交替时,代表着老社会的底层大众的鲜活符号。王抗美蹬着他的破自行车,在东北小城集安到处是拆迁工地的断壁残桓间游走,让我脑子里浮现出了《第七封印》里在中世纪的废墟中独行的骑士。不同的是,骑士是一个美化的理想主义似的英雄,在与死神的博弈可以谈笑风生,而王抗美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中国式的Everyman。骑士被废墟衬托出了高大,而王抗美则和他身边的拆迁工地的破败浑然天成,一片颓然。纵观中国的电影史,我们领略过《卡拉是条狗》里的葛优,《落叶归根》里的赵本山,甚至是《看车人的七月》里的范伟,这些都是社会边缘人,小人物的经典。但王抗美的出现足以把小人物的塑造标准上升到新的高度,导演只是客观地从旁记录他的生活,没有任何潜意识的说教和英雄式的觉醒。让我们不但跟着他的幽默和黑色幽默晴转多云,更能从他的类似为了不走水表,让水龙头滴水一夜,攒足一桶水洗妻子的衣服的种种细节中,把握住他已然成为一个即将消亡的时代的最后象征的灵魂和神髓。 这是一部压抑的片子,很多人会冲着范伟的名号把他当作喜剧片来看,但这些人会深深地失望。范伟在对这样的生活中小人物表演尺度的拿捏上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能没人乐意重温一遍这样的片子,但结局中王抗美打破内心的枷锁,决然做一个修车师傅,并抛开家庭的烦恼到舞厅近乎发泄般的跳动,配合着他随着长镜头渐行渐远的长征歌声,是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活下去”这个质朴的希望,也在感染着镜头外感到陌生和亲切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