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词人的幽默
在我们的印象中,古代词人似乎很忧郁,动不动就奔泪不止:“多少泪珠何限恨”,“泪眼问花花不语”,“执手相看泪眼”,“惟有泪千行”,“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之类的名句,不断强化着我们的这种印象。其实,唐宋词人蛮乐观,常常喜笑颜开。我们用《全唐五代词》、《全宋词》和《全金元词》数据库检索统计,发现其中写到“泪”的只有1879首(另有“哭”字的46首),写到“笑”的却有4313首。从现存作品看,唐宋金元词人“笑”的频次比哭和流泪的频次要高出2倍之多。笑,不管是欢笑还是窃笑,是开怀大笑还是会心微笑,都是一种乐观的表现。
古代词人很乐观,也很幽默。且不说苏轼、辛弃疾这样的幽默大师,就是那些名声不显的词人也挺幽默的。比如薛宝钗没谋过面的老师侯蒙就老幽默。啥?北宋词人侯蒙是红楼才女薛宝钗的老师?这有啥奇怪的!大唐白居易不是曾经相约北宋隐士林和靖、文豪苏东坡去请南宋词人刘过自驾游西湖么?这可不是江湖上传说的穿越故事,而是刘过在《沁园春》词中自曝奇遇:“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
地球人都晓得“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是薛宝钗《临江仙》词中的名句,可曾知道这两句是从侯蒙《临江仙》词的“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学来的!不是有“一字师”的说法么?宝钗小姐名句中有仨字是借用侯蒙的,句式更是传承侯氏家法,难道侯蒙还不能算是宝钗的老师?虽然曹雪芹对宝钗的师承讳莫如深,咱们还是可以曝点侯蒙的秘闻:侯蒙是天生的苦孩子,如同晚唐词坛丑星温庭筠转世,长得老难看了,打小就受别人的冷眼。没有了天生高富帅的资本,就老老实实地念书求功名,谁知考了N回进士也没考中,到了三十一岁,还是个京漂布衣。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位轻薄少年居然把侯蒙的尊容画在风筝上放飞,故意戏弄他。这要是一般人,心中别提有多憋屈了。可侯蒙看见后,不但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拉下风筝,在上面题词一首:“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余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既当众秀了才情,更把负面受屈辱的情绪变成激励自己的正能量。呵呵,天生我才,无人赏识,今日才被人抬举,把俺送上高空,好兆头啊,这不正是送俺去蟾宫折桂么!嘿嘿,今年定然金榜题名。等俺高升发达了,哥们儿再仰头羡慕俺吧!啥叫幽默,这就是幽默。幽默,是一种达观,一种气度,一种智慧,一种生存的策略!一种原本让人尴尬、让人难堪的局面,用幽默的方式就轻松化解。一念之间,悲观变成了乐观,憋屈转换成了信念,乐观的精神信念激励着侯蒙,让他发奋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果然,当年他就考中了进士,而且二十五年之后做到了副宰相。顺便曝点被维基解密的历史内幕:北宋末年方腊造反,弄得朝野震动。后来朝廷招安宋江等三十六人去打方腊,让其自相残杀,朝廷坐收渔翁之利,就是这位侯蒙出的主意,足见侯蒙智术非同一般。幽默的人,往往大度、机智。
欧阳修的诗友石延年生性幽默,为人豪放。有一次骑马外出,马儿受惊失控,延年被重重地摔下马。路上行人见一位官员被颠下马来,是难得一见的街景,便纷纷围观。驭马者惊恐不已,胆颤心惊地等着石延年的呵斥责骂。可石延年被侍从扶上马鞍后,却若无其事地说:“幸亏我是‘石’学士,要是‘瓦’学士,可就摔碎了。”一场意外、一场可能发生的辱骂怒吼,用一句幽默的话语顿时化解。围观者先是惊讶,后是感叹,石延年宽容大度的消息不胫而走,速度快赶上咱们现在织围脖、发微信了。类似这些幽默的词作、故事,包含着古人丰富的生活智慧,蕴藏着启迪人生的正能量,有待我们去掘发、阐释。
本书就搜罗了许许多多唐宋金元明人的幽默故事,揭示出当时盛行的幽默风尚,还全面钩沉了唐宋金元明的幽默词作,深入探讨了幽默词风形成的文化根源及其演进历程,分析了不同时代幽默词作的特色和价值。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曾说:“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尽有可玩索处。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
同样,《中国古代俳谐词史论》是一本好玩而且有趣的学术著作,既有很高的学术含量,又有很强的可读性,更有丰富的人生启迪意义。我们把它当作词史研究的学术著作看亦可,当作笑话书、幽默故事集看亦可,甚至当作人生的教科书看亦可。幽默故事里的生命意蕴、文化内涵,值得我们去玩索、体认,幽默词作里的心态情感、人格精神值得我们去阐发、总结。生命原本有不可承受之重,如何像古代词人那样用一种幽默的态度、乐观的精神去面对我们的人生,应对生活中种种的不如意,这本书会引发我们很多思考。在词学研究领域,类型史的研究成果已经相当丰富,本书却是第一部系统研究俳谐词史、幽默词史的著作,具有原创性和开拓性。尽管还有待进一步完善,但它毕竟把俳谐词作为一个特殊的类型独立出来,丰富了词学研究的门类,拓展了词学研究的空间,从而把俳谐词、幽默词的研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学术高度。本书将是今后俳谐词、幽默词研究的基石,初步为俳谐词、幽默词划定了边界,摸清了家底,探索了路向,对中国古代幽默诗词、幽默文学的研究也具有操作上的示范意义和理论上的启发意义。(王兆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