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孔乙己也来做保险

天保人寿公司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进门一个方正大柜台，柜里坐着长的好看、声音好听的女柜员，可以随时咨询。

若你想咨询保险，进门后不必说话，眼神扫过去，就会有人来递板凳——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都配上沙发了——运气好的话，桌面上还会摆一盘糖果。

倘若你开豪车去，衣着华丽，便可享受更好的接待服务，可能会有人端茶倒水。如果你拎着一袋钱走进去，就能享受一堆人的服务，但这种情况往往是极少见的，毕竟拎着一袋钱走在路上太不安全。

像有钱的Vip客户，一般会有专属的接待单间，公司高级客户经理全程笑容可掬，进去后把门关严实了，买多少钱的保险这事得慢慢坐下谈。

我从两年前，便到乡镇网点做内勤。经理说，我样子太傻，怕侍侯不了这些有身份的客户，所以公司职场的脏活累活体力活，大多是我在做。

普通身份的保险客户，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的事儿很多。他们往往要你亲自许诺产品在什么情况能赔付，保险条款上挨个字的确认清楚了，再咨询其他的同事，都这么说，才能放心。

在这种环境下，我也觉得无聊，便处处偷懒。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二舅爷面子大，和经理又是把兄弟，便改为专门打扫卫生这种更无聊的职务了。

我便从此整天和拖把、窗户、抹布、墙角打交道，专管我的职务，虽然店内整洁干净了不少，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

经理是一副凶脸孔，客户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大单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大单是唯一在交单时表露真实情绪的人，不像其他人那样虚伪。有些人即使签几十万的单，也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样，看不出半点高兴来。他的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脸参差不齐的胡子渣，总是刮不干净。

穿的虽然是职业装，可是又皱又软，没有其他人工装那么挺。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条款理论，教人半懂不懂的。

因为他姓孔，入职后签了个1000块钱的保单，从一楼炫耀到五楼：「我开大单了」，众人便取绰号，叫他孔大单。孔大单一到店，所有交单的同事便看着他笑。

有的人叫道：「孔大单，你又开大单了」？他不回答，对柜里的内勤说：「给我录个健康险」，说罢便递上一叠客户资料。

同事又故意的高声嚷：「你一定又给人虚假承诺了」！孔大单眼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听到你给客户说这保险什么病都保的，还返本」。

孔大单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条款上虽然没有... ...但是... ...公司就是这么讲的，这还能有假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健康告知，什么逆选择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大单上学成绩蛮好，但没有考上大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他有颇高的文凭，微信电脑操作的也熟练，经理便让他做了外勤。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

只要签到单，总会失踪一段时间去消费快活。别人找他买保险或理赔，都找不到人。钱花没了再回来想着法儿开单挣钱，为了业绩总免不了要在公司规定边缘作死一番。

但他在外勤部，业绩却还好，人家从不拖单；虽然短时间内可能挂零，但不出一月，定然交单，经理便从月末辞退名单中拭去他的名字。

孔大单倒了杯水喝下去，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同事便又问道，「孔大单，你真的签过大单吗」？孔大单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那你怎地签个1000块的单子都高兴半天呢」？

孔大单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聚沙成塔、冲击MDRT之类，莫名其妙的话。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孔大单，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大单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签过单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签过单……我便考你一考。你知道准客户的开拓办法吗」？我想，就你这种业绩拖公司后腿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孔大单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懂吧... ...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能应该记着。将来你要成了经理，早会专题还得教新人呢」！

我暗想我和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经理只教产品，也从不教理念类的东西；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交，不就是陌生拜访、缘故法、转介绍什么的嘛」？

孔大单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你说个差不多了，其实准客户开拓有6种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

孔大单拔开了笔帽，还专程抽出一张DM单，想在上面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同事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大单。他便给他们发糖块。孩子吃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

孔大单着了慌，把剩余糖块放进展业包里，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包里剩余的糖，自己摇头说，「可惜呀可惜，这都是我用来经营客户用的」。

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孔大单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盘点本月业绩，看到黑板上的业绩排名，忽然说，「孔大单好久没有出勤了。本月还没有交单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同事悠悠的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又闯祸了」。经理说，「哦」？他总是为了签单而轻易许诺。这一回，怪他运气不好，竟然惹到了镇里的恶霸丁家。他们家那种恶人，向来都是在别人身上讨便宜的！

「怎么闯的祸」？「这祸大了！这丁家买保险就没安好心，是想带病投保，偏偏这孔大单就接手了」。「后来呢」？「后来丁家老娘住院了，人家有孔大单说这个保险能报的录音，人家连理赔电话都不打，就讹上他了，要他出钱」。

「再后来呢」？「再后来... ...谁晓得？赔了一笔钱，赔不起了，人也失踪了，丁家人正找呢」！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在电脑上敲字。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即使我天天拖地一身汗，也须穿上厚外套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客户上门咨询，我用手机正打游戏。

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我交个单」。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孔大单瘫在接待客户的沙发上，手抚着额头。

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西装，西裤腿脚边还有泥点子，展业包刮了一个大口，露出里面的宣传彩页；见了我，又说道，「我交个单」。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大单吗？你上个月的单还没交呢」！

孔大单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真是大单，5000块钱的」。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大单，你又胡乱给客户许诺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别提了」！「不提了，丁家人现在还找你不」？孔大单低声说道，「不找...不...不找了...」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把电脑打开，叫来了内勤，要给他录单。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叠资料，放在我手里，离近了才发现，原来他的鞋都开胶了，成了「鳄鱼」牌，露出里面的袜子。

不一会，他报完业绩，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吞吞的走出门去。夕阳下他的背影被拉的好长，显得无尽落寞。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大单。到了年关，经理看着业绩榜说，「孔大单这工号是清还是不清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这工号留还是不留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但愿孔大单是真的签大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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