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随记
时 新
一
诗词之境界中,有有我之境,也有无我之境。何为有我之境,何为无我之境?很难说得明白。至于如何写出有我之境或无我之境的诗来,更是没有人弄得很清楚。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有我之境的观物方式是以我观物,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我是泪眼,花也不语而悲。我寂寞于孤馆,杜鹃亦在暮色中孤啼。皆以我之带有情感色彩的眼光,去观察外部世界,从而,使外部世界也带上了我的情感色彩。由此而使诗所造之境成为有我之境。
而无我之境的观物方式则是以物观物。在诗中没有我的情感色彩,诗人在诗中只是客观地描写外部世界,寒波淡起,白鸟悠下。采菊篱边,南山悠然。人与物虽然意境相似,但诗中对外部世界的描写,却不受诗人情绪影响。人是人,景是景,故而不能由人的情感导出景的色彩,也不能由景的色彩探知人的情感。此即是无我之境。
下面,以花语一事,选几首诗,试作分析。花语,有人与花语和花自语两种情况。前者为有我之境,后者为无我之境。
先看人与花语的有我之境,《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唐·白居易):“晓报樱桃发,春携酒客过。绿饧黏盏杓,红雪压枝柯。天色晴明少,人生事故多。停杯替花语,不醉拟如何。”
诗人感世事烦杂,而欲以醉自解。而早春樱桃因寒不发,亦拟先醉而待春暖。人替花语,是因人花同情。再看:“畴昔追随翰墨场,功名今日愧刘郎。英姿合上凌烟阁,巧谮曾遭偃月堂。双桨又乘清夜去,一尊聊发少年狂。归来却共灯花语,骑省看成满镜霜。”(《醉别刘季高侍郎》宋·汪藻)
功名不成,人老归乡;夜灯易灭,满镜鬓华。人共灯花同感,语忆沧桑。
下面看无我之境诗例:“晚起红房醉欲消,绿鬟云散袅金翘,雪香花语不胜娇。 好是向人柔弱处,玉纤时急绣裙腰,春心牵惹转无憀。”(《浣溪沙》唐·毛熙震)
人心无聊,花语自娇。各行其事,各示其情。
二
很多关于境界的研究有一个缺点,就是与诗词作品没有联系,特别是与诗词创作没有联系。因而对于王国维的境界说就不会有深入的理解。
古代对于境界即有研究,不过是意境与境界两个词是混用的,并没有严格区分。即使在王国维处也常常混用,只是到《人间词话》中,才一致用境界一词。林庚白在《孑楼诗话》中说:“中国往昔之思想界,囿于社会制度,故古人诗词中之意境,已不足以应今世之用,必要求其深刻。剽窃古意已是次乘,若但辞句似古人者,斯其下焉矣。”他提出古诗词中的意境,已经不能适应当今诗词世界了。王国维正是在境界这一概念下,探索其新的涵意。他在《人间词话》中,作了全新的探讨。认为:词以境界为上。境界为探本论。可见他将境界论作为《人间词话》的核心论题,也作为诗词创作的核心问题。他还提出了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境界有大小、词中的三种境界等命题,并作了简略而深刻的论述。在关于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论述中说:“古人写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他也认为写有我之境易,写无我之境难。
其实,人们写出的诗词,以及在诗词中写的境或造的境,都属于古称之为言,或现称之为文本的东西。这是处于客观外物与主观认识之间的东西。《文心雕龙》云:“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在神思、外物、辞令三者之间,辞文是勾通前两者的枢机。正是这一枢机被王国维称为意境。无论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在诗词文本中,都是诗人所写或所造之境。
那么,有我之境就是“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就是主观与外物都染上了我的情感色彩。“泪眼问花花不语”,花也悲耳。孤馆寂处,杜鹃啼暮,人鹃同寂。外物都染了人的情感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人悠然,而南山未必。人是人,山归山,南山并不悠然。“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澹澹,悠悠,皆是诗人情感,而寒波与白鸟并无此感觉。
三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提出诗中有通感,说:中国诗文有一种描写手法,古代批评家和修辞学家似乎都没有拈出。宋祁《玉楼春》词有句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闹”字是把事的无声的姿态说成好象有声音的波动,仿佛在视觉里获得了听觉的感受。
最近抄杜诗,老杜诗中也有此诗法,即“春色静”。如《暮寒》(唐·杜甫):
雾隐平郊树,风含广岸波。沈沈春色静,惨惨暮寒多。
戍鼓犹长击,林莺遂不歌。忽思高宴会,朱袖拂云和。
色,乃视觉所之,而静则是听觉的范围。这里也是在视觉里获得了听觉的感受。老杜不止一次用了“春色静”,如《伤春五首》其二(唐·杜甫):
莺入新年语,花开满故枝。天青风捲幔,草碧水通池。牢落官军速,萧条万事危。鬓毛元自白,泪点向来垂。不是无兄弟,其如有别离。巴山春色静,北望转逶迤。
之后,宋明清都有人学而用之。《次韵富季申主簿梅花》(宋·陈与义):
东风知君将出游,玉人迥立林之幽。攲墙数苞乃尔瘦,中有万斛江南愁。君哦新诗我听莹,句里无尘春色静。人人索笑那得禁,独为君诗起君病。欲语未语令人嗟,桃李回看眼中沙。同心不见昭仪种,五出时惊公主花。典衣重作明朝约,聊复宽君念归洛。笛催疏影日更疏,快饮莫教春寂寞。
《午窗》(宋·曹邍):
午窗破梦角巾斜,自涤铜铛煮茗芽。满院绿苔春色静,冥冥细雨落桐花。
《戏同诸孙课春日迟迟》(宋·曾几):
昼漏今多少,人闲只自知。帘垂春色静,窗度日华迟。柳影徐徐转,花阴缓缓移。助成耕野事,添得读书时。醉著三竿睡,忧来一局棋。吾徒须爱惜,看即是冬曦。
《怀归》(明·许继):
东风漠漠柳丝斜,啼鸟声声隔綵霞。人散客窗春色静,独将离思看飞花。
《雪夜召诣高玄殿》(明·夏言):
迎和门外据雕鞍,玉蝀桥头度石栏。琪树琼林春色静,瑶台银阙夜光寒。
炉香缥缈高玄殿,宫烛荧煌太乙坛。白首岂期天上景,朱衣仍得雪中看。
《江城梅花引二首》其一(清·奕绘):
罗浮春色静娟娟,是花仙,伴诗仙。林下家风,冷澹出清妍。碎玉零星千万点,月下影,雪中香,天上缘。 神全,韵全,意难传。篱边,水边,忆江妃、名号新鲜。岁晚相逢,问讯绮窗前。三叠琴心一再鼓,好时节,百花后,百花先。
后人多用“春色静”。尽管如此,但是,直到钱钟书才提出通假一论。可见,创作总是早于理论的。
四
老杜《绝句六首之六》写道:“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为历代所称赞。其妙即在动静变化之间。天上之月静而不动,而水中所映之月,则随波而动。江边之石本不动,但若将波上之月因天上之月的不动也视为不动之时,江边之石则随江水的流动而似乎在相对移动。此种以不动转而为动,以动转而为不动之妙,正是老杜诗的迷人之处。仇兆鳌《杜诗详注》曰:江动月翻,恍如移石而去。溪虚云度,隐然傍花而迷。
写月动波动的诗作多,但如老杜这样写的却不多。但也可再述几例,如:《南塘暝兴》(唐·白居易):
水色昏犹白,霞光闇渐无。风荷摇破扇,波月动连珠。
蟋蟀啼相应,鸳鸯宿不孤。小僮频报夜,归步尚踟躇。
这里是统写波月齐动。再如《登安阳城楼》(唐·孟浩然):
县城南面汉江流,江涨开成南雍州。才子乘春来骋望,群公暇日坐销忧。
楼台晚映青山郭,罗绮晴骄绿水洲。向夕波摇明月动,更疑神女弄珠游。
此处虽然是分写波月,却是摇动同作。再如《送厉宗上人》(唐·贾岛):
拥策背岷峨,终南雨雪和。漱泉秋鹤至,禅树夜猿过。
高顶白云尽,前山黄叶多。曾吟庐岳上,月动九江波。
贾岛则是倒因为果,不是月影因波动,而是月使江波流动。
可见,虽说动静之态常是诗人关注与描写之状,但将实际的动静状况,在诗中加以再现时,作出新的说明与安排,可以增加诗的张力。
(原载2020年《中华诗词》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