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袁一明/贾鲁这条河

西南作家散文

贾 鲁 这 条 河

袁一明(郑州)

不觉中与贾鲁这条河比邻而居已有好多年了。

先是我的高中母校便依河而建。那几年中,每至下午放学,被关了一整天的少年们便似出笼的小兽,汹涌着向河边跑去。夕阳西下,河水中撒着金光,璀璨夺目。河岸上,远处是如一条黑色绷带似的横跨在河面上的铁路高架桥;近处是一群狂野的少年向远处快速挪移的背影;空气中还洒播着他们一路留下的欢笑。时隔多年,这样的情景还不时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悠悠游游,兜兜转转。现在我工作的地方竟又紧挨着这条河。始发觉,这座小城于这条河而言,正如被母亲拥在怀里的稚子。你尽可以在这里撒欢、打闹,只要还在她的怀中,就永远逃不开她的拥抱。而拥抱小城的这段河于整条河而言,正如纤腰之于整个身躯,代表的是整体中最为多姿妙曼的一段。

她是一条安静的河,以至于你如果不是刻意靠近,便不会感觉她的存在。蓝天下,你不会看到她的波浪;静夜中,也不会听到她的涛声。她像是一位闺阁中的静女,羞于向外人展露她的姿容;又像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横卧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静静地观看风云,推演星辰。

如果您真的就此以为他是一条平庸的河,那就错了。然而翻翻历史,我却稍有茫然。因为对于据说存世已有2700年历史,在本省的流域面积仅次于黄河的这条河,我竟找不到一个贯穿她整个历史的固定的名字。从鸿沟到蒗荡渠,从溱水洧水到蔡河,从惠民河到贾鲁河,我竟不知道哪一个才算是她的前世,哪一个才算是她的今生。抑或是她以无比包容的胸怀把那些散落各处,杂乱无章的溪流收留包容,便连那些各色的名字也一并笑纳了。然而,在这些看似杂乱的名字中,我却似乎触摸到了她那广远的时间和宏阔的空间,感受到了在平静外表下翻腾着的惊涛巨浪,蕴含着的特立独行。

这条河躺着的地方也许是中华文化的起点,但绝不是礼仪之邦的起点。潮湿的空气,温和的阳光,平坦的大地,粘润的土壤,还有这条河撩人的流水,熏染出的是慵懒的气质,很难让人产生出什么斗志与雄心。所以,很长时间里,当中华大地别的地方忙于攻城略地,扩大权势之时,这里的人们却仅乐于让自己拘系于灶头炕头,花下垄上,男欢女爱,淫歌艳乐。以至于连孔子都看不下去了。老夫子捶胸顿足,大斥“郑声淫”。魏文侯干脆把郑宋卫齐之音定为“淫于色而害于德”的亡国之音。——大争之世,这里宛然另一种天地,郑韩卫魏谁来都行,能者居上。“城头变换大王旗”,城下却是不变的晏然。圣人们对此的怒其不争在贾鲁这条河边竟显得如此滑稽!

这里不生育英雄,但这里对英雄却有着绝对的吸引力。于是,魏惠王带着与秦孝公和商君对决失败后的累累伤痕疲惫地从河东落魄而来。其实,他来这里更像是一种疗伤。平畴漠漠,沃野千里,没有了涵谷的险隘,没有了黄河的惊涛,很快便疗愈了他丢城失地、丧失祖荫的剧痛。于是,停下来,适意地享受一下这里的阳光与河水。静下来,英雄却发现,河面不够宽,水流不够长,这与曾经叱咤风云的自己有些不搭调。总要整些大动静吧。于是,一条贯通了多条水流的河流就这样诞生了。她引入了深山中冰凉的雪水,注入到了原本温润的河水中,托起了梁惠王的最后一点英雄梦,也筑起了一个未来国际大都市的基石。

她接纳的下一位英雄就是楚霸王了吧。不同的是,相较梁惠王的落魄而来,选择这里的霸王却是在他最傲视天下之时。这也似乎显现了世无匹敌的霸王内心的浓郁柔情吧。鸿沟以西太险恶,太冷血,杀伐之气太重。看着鸿沟东面流淌的河水,霸王难掩柔情:“就是她了,关中的险恶留给沛公算了。”关中的险恶也算是匹配了刘邦的多诈,这里才能显示霸王的真性情。于是,这里成就了霸王的鼎盛,也成了英雄末路的肇始。选择一条河便注定了一个英雄的悲情结局。这样的事情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真的很少见!

霸王的结局留给了后人太多的感叹,我在此便不再过多赘述。

回到眼前贾鲁河整饬过的河岸上。青石或大理石石板贴罩着岸上的小路与栏杆,荫郁的杨柳和各种花草列队于路的两边。垂钓、闲散的人们神情淡然,眼含笑意。河清海晏,盛世之象。一阵温润的风吹来,似挟来一丝腥腻,使我有些恍然。穿越时空,我似乎隐约听到了远古传来的杀伐声。戍卒的惨叫、将军的长啸、战马的嘶鸣交织混合。楚霸王之后仍有无数霸王的霸业悲歌在此造就上演。寂静的河边一定留下过曹孟德的长槊,留下过黄巢的箭镞,留下过岳武穆的枪矛,留下过金兀术的斧钺,留下过李闯王的大刀,还有抗击外辱与骨肉相残的枪炮。不能亲临,但可以想象。当尸体与兵器淤堵了河道,这条小小的河颜色一定是红的,河水一定是漫溢的,河岸的村落一定是空荡的,河上的太阳一定是昏晦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无定河边骨。流淌了千年,河中的每滴水中都包涵着半滴眼泪吧,每寸泥土中都浸润了半寸鲜血吧,每棵树下都深埋着半副尸骨吧。然而,看着眼前的人们脸上洋溢的幸福,我真的希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很久以来,我常仰慕北国的英雄,江南的才子;北国的粗犷,江南的多情。看看脚下这片土地,除了在地理位置上当得起一个“中”字外,其他诸方面也确实太落于中流了。说白了就是“平庸”。少才子,缺英雄,就连赚钱也远逊于晋、徽、浙诸商。但一位长辈口述眼见亲历的一段往事却打破了我的这种看法。老人曾娓娓道来:“年轻时逛店梁口集市,常见一块一人多高、三四人合抱的巨石立于街头。据说这是一块固定船只用的锚石,石头拦腰处周围被磨去很深,都快要把石头截断了,一看就知道是被绳子常年累月磨出来的。······”我不由震惊,该是怎样的巨船才需要如此的巨石来固定呢?很遗憾我未亲见这块奇怪的石头,也不知它是何人在何时所立。只知道这里曾经是一个沿河而建的码头,所处村庄的名字可知端倪。这里曾经停过船,很大的船,不然如何解释巨石上深深的勒痕?对此,我充满了好奇。

于是翻阅吉光片羽,探知缘由,一种自豪油然而生:这里也曾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的一隅,而那个地方堪比当今的纽约、迪拜、香港、伦敦。曾几何时,连通着京城内的蔡河的这条河上桅杆林立,趸船栉比。浆声与歌声相合,涛声与笑声共鸣。梦幻般的汴梁城吸引着世间最有钱的和最有才的人纷至沓来。我猜想,东坡先生出蜀中,历汉中,过潼关,然后就是顺着这条河奕奕而来的;经历一番劫波又带着满身疲惫与释然渡过这条河一路向南直至天涯海角的;让明艳动人的少女李清照 “兴尽晚回舟”的那条河一定不会是浑浊惊险的黄河;才子陈与义服丧期满离开洛阳,踌躇满志挥笔写就《中牟道中二首》时,一定是在这条河的某棵树下吧······这是一条灵动的河,甚至我的同乡作家娄继周先生经过多年研究考证后都提出《红楼梦》中灵河的原型就是贾鲁这条河,并给出了充分的证据。可惜的是,当黄河的泥沙掩埋了一切后,曾经的繁华与热闹只能留给后人做无尽的遐想了。

历史的喧嚣过后,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突然发现,这条河从来都是善于吸取而吝于输送的。富豪与才子远离以后,河边的人们看看碧色恬静的河水,触一触温暖微醺的阳光,迎一迎甜润的一点都不苍凉的风。好吧,我们已不想再跋涉,也不想再漂泊,就在河边的某个地方搭一个窝,种一块地了此一生吧。于是,被视为在新时代宏阔背景之下整个中国最安土重迁最胸无大志最甘于平庸的一群人就这样被一条河给娇惯了出来!我不禁哑然失笑。

而今,贾鲁这条河河窄水浅,云谲不再,甚至连一艘像样的船都不能通过,只是供人饭后散步,暇时垂钓,赏赏花草,听听鸟叫。幸福中的人们谁也不会把她和那些搅动风云,翻卷历史的英雄联系在一起。此时,这条河就像是一位沉睡的英雄,甲胄已解,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对于这样的英雄,我从未敢小觑,更不敢轻蔑,只能远远地仰望,近近地膜拜。静静地走过他的身边,生怕打扰他的好梦!

袁一明,郑州市人,高中教师,郑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多家杂志与网络平台发表散文、小说、杂文多篇。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