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蒋老师的"逃窜" (作者 王建喜)

现代社会里一个人一生会遇到许多老师,各门学科、各个学校,正式的和非正式的,但是真正能让你铭刻在心终生不忘的老师并不多。这些忘不了的往往是一些在你成长过程中深刻影响你、甚至改变你人生进程的良师,使你一辈子受益匪浅。每当我想起蒋老师,我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股感激、敬仰、慨叹之情。
七七年全国恢复高考,七八年我上高中,学校虽在山区,但还是县属中学,学校领导为了抓出成效显出成绩,将学生分成重点班和普通班,将本地最好的老师集中起来全力以赴教重点班。普通班的学生近于放羊,不过学生也不在乎,没几个人觉得自己是读大学的料,何必去受那种苦,读书并不好玩。我有幸被分在重点班,而且属于重点培养对象。语文老师姓蒋,外县人,听说家庭出身不好,不知哪个大学毕业后被送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因贫农子弟无人教,只得又请他去学校教书。学生及家长对他非常满意,评价颇高。有一次公社书记来检查工作,拍着他肩膀勉励他好好干,以后有机会把他调到供销合作社去当营业员,蒋老师涨红着脸半天没有做声。公社书记忙,后来也没时间去落实蒋老师是否先进得可以调去当营业员,好在蒋老师也不在乎。高考一恢复,蒋老师就再也没有当营业员的荣幸了,他最先被调到这所中学,随后是几个评了反复了职的老"右派",那些连毛主席《论十大关系》也念不断的老师(绝大多数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后代)只得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离开,因为参加高考仅靠背几条毛主席语录已经不行了。
蒋老师个子不高,声音很轻柔,讲课很有节奏感,说话阴阳顿挫。第一堂课,他提了一块小黑板,黑板上抄了一段古文,叫几个同学把它译成现代汉语,同学们一个个低着头,谁也不吭声。白话文都认不得几个,看到文言文几乎是读天书,纯粹睁眼瞎。我们初中两年没有语文课本,毛主席《论十大关系》学了一年半,物理、化学、英语由于缺老师干脆就免去了。一写文章就是大批判,其实就是抄报纸,要不就是如何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全是假、大、空,老师也无能为力。蒋老师深知其中原委,所以并未生气,只是一再强调基础学习、系统学习的重要性。由于我从小喜欢读古典小说(但资源极有限,仅《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儿童版等),所以文言文基础稍微好一点,有时还能蒙出一点,不时得到蒋老师的表扬和鼓励。对越自卫还击战后不久,全校举行作文竞赛,题目是《鲜花一束献英雄》,我超水平发挥夺了全班第一名,心中颇为得意。蒋老师将我叫去,仔细帮我分析文章的弱点、缺陷以及幼稚可笑之处,并提醒我:得第一名并不等于有多厉害,只是在矮子里选高子而已,离高考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况且基础那么薄弱,该补的课还多着呢。我感到了自己的浅薄和可笑。由于蒋老师的缘故,我开始对古文产生了浓厚兴趣。高中二年级我转学到邻县一中,新语文老师并不喜欢我,百般刁难和讽刺,直到预考我语文考了全班第一他才改变看法。八零年我考上省城一所大学,寒假回家时得知蒋老师已调往县一中教他的专业--------生物,我这才知道他大学学的是生物,教语文只是客串。竟有这么高水平的客串!我家在远离县城的山区,上大学期间,我居然没有机会去县城看望蒋老师,只写了封信表示问候和感谢。
大学四年眨眼就过去了。学校以为了加强山区基础教育为由将我分回县一中,因为我原籍这里所以必须回来(系领导以既劝导又命令的口吻说,你成绩再好也没用,我们不可能将你留在省城而把省城的同学分去你的家乡),这样一来,蒋老师与我昔日的师生变成了同事。我把对毕业分配满腔的郁闷和不满向蒋老师倾诉,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一脸的苦笑。我这才发现,几年不见,蒋老师已须发花白,总显得精神萎靡,满腹心事。细询之下,才知道是关于师母的事情:师母原是吃商品粮的正式老师,1964年全国搞"四清"时,发现她大哥是右派(他是以前中央大学的毕业生,曾担任过解放前活跃在本县的湘南游击队政委,解放后担任邻县一个师范学校的校长,后被划成右派)、三哥在台湾(他原在蒋经国的青年军装甲部队,48年去了台湾,至今杳无音信),遂将她下放农村;现在上级领导要求平反一切冤假错案,因为右派问题已得到改正,海外关系不再是罪状(甚至成了令人羡慕的黄金关系),所以师母按政策应该恢复工作和商品粮供应。如果按原则办事,蒋师母的问题早该解决了,但他们家庭出身差,蒋老师又是外县人,为人极端老实厚道,所以屡屡被人做手脚,一直得不到解决。蒋老师找遍上级有关方面有关领导,他们或相互推诿或敷衍塞责,表面工夫做得很好满口答应,但得到解决的是领导干部的关系户,怎么也轮不到她。(甚至有领导说,只要你们能证明有台湾的海外关系,马上给解决问题。蒋老师气愤地质问:当初搞下放时为什么不用我们证明呢?难道要我现在去台湾找人吗?)蒋老师两子一女,大儿子刚考上华中师大历史系,女儿和小儿子读中学、小学,与母亲一样属农村户口。蒋老师说,经济困难尚可忍受,最不能容忍的是受到不公正地对待、被人歧视、被人愚弄,士可杀不可辱,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只要有愿意给师母解决户口、工作,给两个子女解决户口、上学的单位,哪怕再苦再累再偏远的地方他都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去工作。他很激动,全没有平时的温文尔雅,像一座沉寂多年即将喷薄的火山。我突然觉得不平之事无处不在,像空气一样围绕在你的身边。蒋老师的要求实在不算非份,更有政策为据,为什么就不能实现呢?想想自己毕业分配遭受的不公,看看老师遇到的不平,我突然产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同时又为自己作为一个老师必须时刻忍受人格分裂而悲哀:在课堂上我要大讲特讲积极的人生观,讲"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革命精神,讲社会主义优越性,讲共产主义道德理想;课后却要为自己的权利被剥夺、人格尊严被损害而深感痛恨,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任人宰割,任人鱼肉。
蒋老师的压力越来越大,心神疲惫,但他从未在课堂上流露出来,对学生仍一如既往地亲切、耐心。八四年的冬天来得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在蒋老师家的火炉边,他告诉我他与新疆吐鲁番一家大工厂的子弟学校联系过,对方急需教师,可采取三不要(即不要档案、粮食、户口)的灵活政策,给师母安排工作,子女将来万一考不上大学,可在本厂安排工作,一切待遇与本厂同等条件的人员完全相同。过完年他们就举家北迁,但暂时不宜声张,以免有人从中作梗。我低下头,心里很难过:近五十岁的人了,仅仅为了师母该得而未得的工作,为了尊严,毅然决定全家人迁往大西北荒凉之地,居然要放弃这么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我唏嘘不已!我想劝老师仔细考虑,远迁塞外是否值得,但蒋老师态度坚决,显然考虑已相当成熟。他说,"士为知己者死",一个没有尊严的人,生命就完全失去了意义,无异于行尸走肉,他不愿意与骗子们生活在一起,不愿意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从来没有奢求过什么,只是想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这并不是过分的要求,而有人偏偏就要故意侵犯他的权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种不公平竟然是公开的,谁也不想去改变,也没有人能够改变,甚至还有人以合法或非法的形式竭力维持它。你就像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能对空喟叹,徒唤奈何。
寒假归来,全校老师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原来,蒋老师趁过年人少,带领全家人"出逃"已去了新疆吐鲁番。为遮人耳目他们只说是全家人回蒋老师老家过年,但他们大包小包地往外运行李自然会引起人怀疑(尽管他们选择晚上行动)。多数人装糊涂并不细究,有些人只在心里为蒋老师鸣不平,也有很多人在心里为他一家担忧,怕他们顶不住西北地区漫天的风沙与严寒,有朝一日灰溜溜返回一中。有关领导获知消息后,恨得直咬牙根,痛斥蒋老师无组织、无纪律,视革命工作为儿戏,破坏社会主义教育事业,教育局负责人甚至扬言要派人去把蒋老师抓回来,作为反面教材整死他!
我感到非常难过,又被深深地震动了。这就是男子汉!这就是血性!蒋老师这个平时毫不张扬、从不知道怎么表现自己的人,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给我这学生上了生动的一课:要敢于冲破人为的束缚,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人是站立的动物,决不能跪着讨吃,吃嗟来之食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一个年近五十、头发开始花白的人能够毅然决然地率家离乡背井,只为那心中一口不平之气;我也是堂堂五尺之躯,况且才二十来岁,还有什么坛坛罐罐舍不得打烂的呢?好男儿四海为家,何处黄土不埋人?难道我就必须在这里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真像一颗螺丝钉一样摧眉折腰一辈子吗?
不久,蒋老师寄来一信,并附有一张全家四口(大儿子在武汉读书,未照)的合照,背景是黄澄澄的沙漠,从照片上看他们气色很好,精神面貌不错。他说,那边气候条件比老家差,但生活条件并不差,周围同事来自五湖四海,彼此之间很容易沟通,学校领导对他们非常关心,收入水平较高(其中也有地区差的原因),并且委以教导主任的重任;师母也被录用为正式干部,仍然搞教育工作。在信中,蒋老师特别提到最感欣慰的是心情舒畅,没有压抑感,生活、工作有滋味有信心。在他有生之年,他肯定不会再回原单位工作,无论原教育局如何软硬兼施、如何卡档案、粮食、户口等材料,他坚决做一匹"不吃回头草的好马"。说实话,我很感激蒋老师对我的信任(把他的一切写信告诉我),更为他的勇气折服,为他的顺利高兴,同时也为自己的懦弱汗颜。我终于下定决心----------挣脱羁绊,远走高飞!"路在脚下!"
下定决心之后,我加快了与外界联系的步伐,但弟弟妹妹延缓了我的速度:我是家中的长子,既然在一中当老师,弟弟 妹妹当然要在我的身边读书,这可是全县最好的学校,培养他们成材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是父母亲对我的唯一请求。这是怎样一段日子啊!如果我离开一中,弟弟妹妹将被立即赶出学校;不走又度日如年,我学会了借酒浇愁。我在信中向蒋老师吐露了我的矛盾和苦闷,蒋老师立即回信安慰劝解,要我权衡一下:一不能伤了父母的心;二不能误了弟弟妹妹的前程。我听从了蒋老师的劝告,没有贸然行动。一年后他们高考上了分数线,我才去了南方某省一个中等城市。开始时在一所大学教书,后来被商潮裹挟下了海,被海水呛得半死。由于业务需要,须常年出差在外,与蒋老师的联系越来越少,对蒋老师的信有时迟复有时不复,直到后来完全断绝联系。为此,尽管有一千个理由,我仍感愧疚,觉得自己难以被原谅。后来,公司倒闭,员工下岗失业,我只得重操旧业--------以教书谋生。教书空余时间相对宽余,我便试着给蒋老师原单位寄去一信,但被告知蒋老师已退休,全家人已迁回湖南老家。我感到非常失望。
一日在图书馆偶然翻阅湖南师范大学的学报,一个熟悉的名字跳进我的眼帘,但我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蒋老师大儿子,已获博士学位、教授职称,再细看年龄、籍贯,不错,正是他!我按电话号码打过去,果然蒋老师在那儿!暑假期间,恰逢去长沙公干,自然要去拜访老师。待久别重逢的狂喜逐渐冷却后,我细细地端详着他们:蒋老师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有点发福,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师母则有点显老,但精神面貌很好。谈话自然要涉及到他们全家在新疆的日子,叙述以师母为主角:刚去的时候确实有点不习惯,无论气候还是饮食,特别是冬天连蔬菜也吃不上;天气干燥得让人流鼻血;很想家,蒋老师回老家次数不多,师母几乎每年一次,买不到卧铺票,有时座位票都没有,几天几夜地奔波,头晕脑胀,有几次从火车上下来,脚肿胀得迈不开步,痛苦不堪;几个孩子学习非常努力,不用督促,老大博士毕业,研究国际私法,老二硕士已毕业,正读博士学位,老三本科毕业去了南方;虽然历尽磨难,但确实一点也不后悔,尤其是看到孩子们的成长,更觉得值得。苦难有时是财富,但这财富充满着太多的血泪,凝重得难以承受。好在这么多年都挨过来了,如果省去过程,现在的结果确实令人满意,但这一辈子不能忘却的、至今想起来脊背发凉的偏偏就是这一过程,像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老大非常孝顺,湖南师大的领导去请他回来任教时,他唯一的条件就是要让父母亲与自己住在一起,希望学校考虑房子问题,学校慨然应允,给了他们一新一旧两套住房。在孩子们心中,父母亲这一辈子付出的太多太多,能让父母亲安享晚年是他们的心愿也是他们的责任。师母的叙述平静而自然,虽然时不时眼圈发红,但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蒋老师总是笑眯眯的,间或插上几句,多数是对师母叙述的首肯。师母拿出一包葡萄干,一再强调是吐鲁番来的,正宗的,像是在向我介绍值得骄傲的家乡特产一样,还详细介绍小粒的特甜,大粒的有籽儿,籽可食,对身体有滋补作用。晚餐时,蒋老师特意做了几个家乡菜,很地道,我虽然觉得有点辣,但十分过瘾,毕竟我也离乡背井多年。蒋老师动情地说,在新疆时,想吃家乡菜可就是买不到,饮食不惯,水土不服,常常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眼睁睁坐到天亮。。。。。。
师母默默地放下筷子,进了里屋,很久没有出来。。。。。。。
大洲点评:一部浓缩的一个人的历史。压抑地读着。卒其章本该为主人公的晚年的幸福而欣慰时,却又悲怆从心底来。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这是一段胜利大逃亡的故事,这是一段命运的交响曲,这是一曲师生情谊颂歌,……平铺直叙中,蕴含了太多的人间的沧桑和情感,请读者诸君细品吧!我是感同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