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玄篡晋(1)最讲究门第的时代,却最不在乎嫡庶的鸿沟

闲行间坐,不必争人我。百岁光阴弹指过,成得甚么功果。

昨日羯鼓催花,今朝疏柳啼鸦。王谢堂前燕子,不知飞入谁家。

自公元4世纪初八王之乱拉开天下大乱的序幕,到淝水之战北府军大败前秦,江左的东晋政权已在风雨飘摇中快立国百年了。

这百年的东晋史,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一个非常独特的称谓——门阀政治。

在这百年江左的岁月里,中国的历史出现了非常不同寻常的政治权力特征。

皇权要靠边站,依附于皇权的宗室、外戚和宦官更是没什么戏份,大权一直在一个顶级士族的手中把控着,然后一群高级士族从中制衡着保持平衡。

而且,这个顶级士族,是风水轮流转的。

这种奇葩的政治状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公元307年,司马睿小团伙南渡建康填补江左权力空白,此时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政治血统更是三流级别,存在感几乎是负的。

面对石冰、陈敏、钱璯三次大乱,以阳羡周氏为首的江东豪族三定江南,自古散装的江东极其罕见的出人出力为了保卫自己的既得利益而战,最开始的司马睿政权也是朝着江左豪族主要控股的趋势发展下去的。

但永嘉之乱后,马睿政府突然间成为了仅剩还活的像个人的司马氏政权

由此,事情开始起变化。

司马睿政府突然变成了天下盟主的权威爆棚以及大规模的北人南下让王导等北方高门对南方豪族开始出现话语权。

江东豪族需要司马睿政府的权威性去号召所有民间力量去抵御北方胡马南下;

与此同时,也需要司马睿政府去约束流亡军阀对南方豪族的抢掠,像祖逖书记那种抢了你还是给你脸了的“南塘一出”还是别再出现了;

流亡军阀需要司马睿政府的协调性去说服三吴豪族交租交粮来维持他们的给养。

王导为首的东晋政权开始做起了中间商吃差价。

与此同时,借由北方政权崩塌的契机,王导作为北方高门的大旗引流来了大量的北方高门并一手搭建了东晋的政权结构,最终“王与马共天下”,东晋政权既帮助北方高门占据了上层建筑,还妥善了承认了江东本土的既得利益。

双方达到了微妙的共生平衡。

后来王敦又在司马睿政府的权威性基础上东拉西凑的利用陶侃和周访等本土军官借力打力的完成了对长江中游的恢复。

等用完人家,王敦又卸磨杀驴的阴了陶侃和周访最终独霸了荆州。

等到南北局势第一次趋于稳态时,琅琊王氏几乎把控了东晋的所有上层建筑。

王敦专兵上游,两次东进逼宫。

第一次,司马睿不切实际的想恢复皇权,最终因为“废奴运动”结果被士族集团和江东豪族们晾在一边看笑话了,自己后来也被王敦活活气死了。

第二次,王敦自己想一家独大,但在门阀集团的集体对抗下失败了。

凭啥你王敦要当这个皇帝?

反对派中,包括他王家自己人。

王敦他爹只给他生了一个亲兄弟,他自己还生不出孩子。

他爹和他本人的生殖能力,最终从根本上毁灭了他的宏图霸业。

这世道你爹不给你生出七八个亲兄弟,你自己不生出七八个亲儿子,谈什么篡天下!

司马懿作为篡权领域的祖师爷样都给打好了,在一个已经成熟的系统中抢人家股权时必须上阵父子兵!

瞅瞅人司马家这生殖能力,赶上耗子了···

后面没这配置的基本都没戏,就算成功了也蹦跶不了多久。

这不是打天下,随着战火纷飞炮火狼烟你能储备联网一大堆铁杆嫡系,政治网络已经成熟后你没兄弟没儿子,这天下根本篡不过来!就算你篡过来也坐不住!

琅琊王氏自王敦谋逆后开始走下坡路,因为前面这些年树敌太多,王导拉来了郗鉴做后援。

郗鉴因为北方高门渊源和江北抗胡资历,组建了北府军的前身,并挖掘出了京口这个建康与三吴间的关键物流枢纽,成为了维护东晋稳定的关键保险。

郗鉴虽然并未在江左主政掌权,但却相当大分量的压住了彼此间暗流汹涌的各家门阀。

寒门大才的陶侃和接棒王家的庾氏均因顾忌郗鉴的京口势力而放弃了对琅琊王氏的反倒清算。

在王导和王允之死后,琅琊王氏再无顶梁人物,退出了顶级的操盘士族行列,庾家正式接棒。

但好景不长,短短几年后,庾家扛旗的庾亮、庾冰、庾翼几兄弟相继过世,庾家也失去了顶梁人物,在门阀间第三次的换代暗流下,祖上为国死难立下军功封爵,并打入玄门的桓彝长子桓温因为人才难得又是庾家的女婿,最终成功西入荆州,门阀政治也在桓温手上达到顶点。

一生不出错的桓温用了三十年的时间统一了整条长江线。

自蜀山之巅一路到东海之滨,全是桓大司马的势力范围。

桓温第三次北伐后灭庾家废晋帝几近于篡,但在王坦之、王彪之等老牌士族的曲线救国下(我没说谢家,原因当时写了,自太后到谢安谢家全体躺平了),最终在人生终点戛然而止。

桓温死后,桓、谢两大家族共同执政,各安上下游,十年蓄力击败了江左立国的世纪最大挑战,苻坚南侵。

淝水之战后,南北再度陷入均势,北方各族胡马再度杀伐混战最终决出了霸北之主,南方也在这四世纪的尾声即将迎来门阀政治的终章。

万物有始,亦必有终。

百年即将走过,门阀政治由于其特殊的多元支撑结构,终于无可奈何的走到了崩塌的这一天。

原因在于支撑门阀政治的最关键一环,人才,高门大姓们再也生产出不来了。

前面的所有总结,归根到底,说的都是以桓温为首的门阀人才。

江左重玄学,重虚无,重思想解放,但谈玄论道的最终出发点,却是物质。

需要有保护罩的雄才来撑起这间江左穹顶,来维持高门名士们吃饱了撑的时仰望苍穹后的万物皆空。

自古文无第一,咋哔哔都是有理的,这确确实实是可以“空”的,是可以“虚无”的,因为这东西不用兑现。

说白了,不用负责。

更重要的是,只要不来真的,名士们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最终解释权”,能够随时根据自身的优势调整规则。

真等现眼了,你长嘴是干啥的呢?

接着哔哔啊!你创造新概念啊!

王衍那“信口雌黄”是咋来的呀!

反正只要你位高权重田产无边,你天天光着屁股满地跑那都是“以天为盖地为席”的“魏晋风流”。

佃户吴老二别说光屁股了,他往寡妇家看一眼那都是臭流氓。

高门名士们可以“空”的本质,是因为有人帮他们构筑了“不空”的护城河。

税收、安保、卫生、城防、练兵、造船、门阀间的协调,皇室间的沟通,这些东西都是不空的,都是具体的,都是需要务实的国器去操心的。

这都是要结果的,都是需要兑现的,都是闭环的。

谢万可以装逼的拿鞭子指着诸将道:你们都是“劲卒”,那他北伐的时候将士们就能让他体会到啥叫无外敌压迫下的土崩瓦解。

没有国器搞定这一切需要答案的事物,门阀废物们在谈玄论道的时候就会不踏实,就会担心胡马南渡破坏这美好的生活方式,就会担心有不懂规矩的其他阶级来颠覆他们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所以在这百年江左的政治斗争中,虽然高门大姓间相互倾轧,屡有冲突,但却做到了一点共识,就是必须把门阀圈中最牛的人才顶到最重要的岗位上去。

由于北境的巨大威胁,被北方挤兑到南方家破人亡的流民们那就在时刻提醒着门阀圈长江以南是多么的美好。

于是门阀圈子突破了门第之间的隔阂,冲破了嫡庶之间的禁锢,只要你是真的大才,你就有资格被推举出来!

是不是丫鬟生的已经不是很重要了!甚至你不是我儿子都不重要了!

王导后期始终带的是侄子王允之;谢安力推的是侄子谢玄;庾家和桓家始终在兄弟之间传承,桓冲死后的接班人是早就死了的兄长桓豁之子桓石虔和桓石民;桓温的爵位继承人安排了一个妾生的五岁儿子整个门阀圈子也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妥。

最讲究门第的时代,却最不在乎嫡庶。

历史是多么的幽默。

总之,谁行谁上,不行的滚一边去扯淡裸奔,让行的人帮我们营造扯淡裸奔的美好环境。

这也导致了所谓“门阀政治”,看似极重门第,但实质上更重人才。

主政门阀如果无法持续提供“国器”,其主政的门户地位最终也就一定会由其他门户取而代之。

寒门大才的陶侃于国大功,但兄弟子侄均无能干之人,临终谦辞高让。

王导这一辈兄弟几乎都居重任,但下一代中王导重用的是侄子王允之,王导之子全都闲于二线,王允之在王导死后三年过世,琅邪王氏也就此退场,王彪之倒是一直在参与,但参与度和他王家的历史分量比起来,就显得比较毛毛雨了。

庾亮兄弟三人一时俊杰,但相继壮年而亡,庾翼死前欲以其子庾爰之掌管荆州,但被所有门阀人物否决。

说到底,不过因其家族再无得力之人。

庾爰之要是真有那能力,早就自己顿兵长江满世界嚷嚷要子承父业了!

当年王导默认郭默杀了刘胤占据江州,陶侃和庾亮那都是啥态度?

朝廷就是个屁,打你丫的!陶侃直接干死了郭默自领了江州。

桓温临死不立其世子,以弟桓冲代领其众,将继承权传给了最小的庶子五岁的桓玄,以极高的智慧保全自己这一支的爵位。

陈郡谢氏兴起,谢安在家族中选出来的继承人是其侄谢玄。

在这胡马南渡的北虏威慑下,由东汉开国的豪族政治一路演化到今天把皇权踢到了一边的门阀大户们,在“重无”和“贵虚”的学术环境下,却旗帜鲜明的做到了尽一切可能的唯才是举。

儒家内核的中华文明走到了这个时代,却更像是游牧民族的继承方式。

谁更能打,谁更能带我们抢回东西来,谁更能在残酷环境下带领我们最终走出来的人,就是这个家族,乃至整个江左的政治核心。

历史的深层核心,永远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相辅相成。

但是,门阀政治有着他不可持续发展的因素,也就是近亲繁衍。

曾经有一本国外野故事攒出来的书中有这么一个理论,由于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家训中规定只能在自家宗族中进行通婚保持财富不被稀释,这个家族截止到今天已经控制了全球50%的财富。

且不说他那书中各种低级的类比,只说在自家宗族中通婚这一条,所谓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就不会发扬光大,垂于无穷。

因为你的通婚圈子越小,后代的质量也就只可能会越来越差。

门阀重才,但这个才需要是自己圈子里的。

由于高门地位得来不易,门阀间的通婚对象选择起来也极其慎重,这也导致了在“门当户对”的前提下,高级门阀间彼此的通婚范围极窄。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高级门阀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后代退化的趋势。

不仅后代生理上开始退化,教育和见识也跟不上了。

看看主政门阀英才们的出生时间吧。

王敦266年;郗鉴269年;王导276年;庾亮289年;庾冰296年;庾翼305年;桓温312年;谢安320年;桓冲328年。

除了最小的桓冲没有记忆之外,上述顶梁柱们全都经历过江左最后一次大乱,苏峻之乱(327)。

王敦、王导、郗鉴、庾亮这批最早的南渡高门,全都经历了西晋盛世和永嘉之乱,全都在血与火中淬炼过。

庾氏兄弟和桓温的第二梯队则在人生观形成的时期亲身感受到了胡马南渡的危机和王敦苏峻逼宫的江左混乱。

西晋崩盘和江左立国的一系列风云上述顶梁柱们基本都经历过,其中郗家、庾家、桓家的还都分别都有家学传家,都是儒家内核的家族!

这在崇尚玄学的江左更加不可复制!

所谓有“事功之能”的国器,是需要在时代的大潮和纷繁的考验中历练的。

谢安和桓冲,是门阀出品的最后一代半成品“国器”。

谢安赶上了尾巴,桓冲则在和兄长桓温灭蜀北伐的一次次历练中积累了足够的经验与见识。

这哥俩得双剑合璧使用。

在淝水之战后,司马氏在隐忍了近百年后,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首先就是北方威慑解除了。

压在东晋头上近百年的压力一下子解除了,北府军一度把阵线推到了黄河一线,门阀与皇权间必须求同存异的外在环境没有了。

换句话说,有窝里斗的空间了。

淝水之战以后,褚太后走人,谢安迅速就萎靡了,他一直看不上的的女婿王国宝(太原王氏)看在老丈人这里没指望就依附了御弟司马道子。

这位谢家的女婿随后使出了最大的力量在皇室和谢安之间搞误会和摩擦。

谢安此时65岁了。

唱了一辈子“无所谓”的谢安,在这个岁数失去靠山后,面对突然间步步紧逼的政治武斗有些力不从心,随后开始继续高唱无所谓,我无所谓,去原谅这世界所有的不对······

在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这哥俩的试探紧逼下,名望权柄无二的谢安在385年四月出镇广陵,让出了中枢权力。

四个月后,谢安过世,司马道子更进一步以骠骑将军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把属于谢安的所有权力收了过来。

谢安死后,其侄谢玄也开始主动交权,387年春正月,中央任命朱序为青、兖二州剌史,替谢玄镇彭城,谢玄转镇淮阴。

在淮阴谢玄患病,多次上梳解甲归田,后被任命为会稽内史,回大后方当地方官去了。

没多久,自388年春正月开始,谢玄、镇豫州的猛将桓石虔、谢安弟,尚书令谢石相继去世。

389年,镇荆州的桓石民过世。

三谢二桓的集中谢幕,也标志着门阀士族的时代该落幕了。

后来孝武帝司马曜让王珣帮他挑女婿时说:王敦、桓温这类英雄之才不太可能再找到了,就算能找到,那种人物一旦稍微得势就爱干涉别人家事也不是我想要的女婿,找个刘惔、王献之那样的最合我心思。(武属王珣求女婿,曰:“王敦、桓温,磊砢之流,既不可复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须。正如真长、子敬比,最佳)

司马曜挑女婿时的这句话很残酷的透露出了一个真相:此时的门阀圈子再没有一个王敦、桓温似的枭雄人才了。

高门大姓再无风流人物,司马皇家终于守得云开。

但是,见月明了吗?

并没有。

你司马家后人的水平自东晋开国的元、明二帝后,同样提不起来了。

得益于特殊的时代与朝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兄弟几乎是躺赢的拿回了已经旁落了八十多年的皇权。

这哥俩的真实能力搁以前的斗争环境中,哪怕在“选无不错”的庾亮手里,那都过不去三个回合。

他们最终并没有把江左政权带向新的高度。

德不配位,皇权给你又如何?

给你,不过是让你亲手亡了它。

这司马家的两兄弟随着门阀政治的衰退,一同尘归尘土归土的走向了终章。

当初司马睿过江万事均靠王导,也引出了那句著名的“王与马,共天下”。

这句话,似乎像句“谶语”一样的预言了东晋的兴与衰。

起于王,也终于王。

起于琅琊王氏,终于太原王氏。

陪司马家走完最后一站的历史剧本,交到了太原王家的手里。

当初扶植起来拉开五胡乱华大幕的屠各刘氏的那个“晋商”家族,时隔了五十多万字后,终于又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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