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窃的女人

图/小红书九个太阳

为什么要偷人家的烧鸡?

她站在我对面,穿一身果绿色的短袖棉麻上衣,领子处没有翻过去,一边向外,一边向里,短牛仔裙底下配一双黑色的凉皮鞋。她的眼周已有了深深的三条细纹,头发随意的扎了起来。

正抱着两只胳膊的姿势对我说。

我已经比她高太多了,我微微的低了头,看见她的表情,紧绷的一张脸让人怕的不敢接近,她多年来都是这样的,有任何意外发生她都分外的紧张,像是受了某种挑衅。

彼时,我们站在超市外,她付了十倍的罚款,一共二百八十元。从里面一前一后的出来,我的背包里那只烧鸡还热着,飘着诱人的香味,是一只百草鸡,用药包和十多种调料烧出来的。

她是我的母亲,摘除了子宫后得了轻度抑郁症的女人。父亲离开她以后,她的性格变得尖锐而古怪,而我却只能尽可能的去包容着一切。

但,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我喜欢上了偷东西。

这不是我第一次偷东西了,如果说是第一次的话,是十二岁。她回来的时候,有个习惯会把牛仔裤搭在卫生间的洗衣机盖子上,牛仔裤的后兜里会有上几张纸币零钱,我悄悄的进了卫生间,蹑手蹑脚的把牛仔裤轻轻的翻了过去。抽出了一张十元的纸币,然后把裤子放回原处。

心砰砰直跳,头一阵阵发麻,有一种快乐感呼之欲出,随后又仿佛有了某种轻飘飘的自责,她会发现么?

她不是那么细心的人,因为,对于我发育胸部这件事,连内衣都不会带我去买的女人,对我的关心可想而知。

乔菲菲,你自己吃口方便面吧,我上晚班。

或许,她始终将我视为累赘,一个只吃饭还不挣钱的人。那时我在上学,我到了阳台上,取了一包老式方便面,在冰箱里找出一个鸡蛋,那种感觉是说不出口的,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因为我从来都不会说,不。

晚上,她回来,身上有着中低档商场人流如织特别的气味,看上去挺疲惫的样子。带回来一些熟食、红肠一类的东西,她开始喝酒,一大口下去,然后也不刷牙倒在床上就睡。

我离开她已经快有十年了,从大学到现在,正巧三十二岁,读了研究生,刚刚工作。而对于母亲,那个十八岁就将我撒手放开的女人,我避之不及。她除了生命,给我了什么?

渐渐,我迷离上了偷东西,一开始只一瓶饮料,从小超市的无人角落里开始。

穿跨栏白背心肥胖的男老板傻乎乎的在看球赛,我先在他的注视下在冰箱里拿出一瓶先结了款,趁离开又在柜台的最边上顺走了一瓶,就在他转过身的时刻,不早不晚,动作自如。

蠢货,我笑了。

我对于他的愚蠢和自己的灵巧增添了不少勇气,看吧,我总是那么伶俐的。

表面上来说,我是个乖到不行的女孩,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圆脸,塌鼻子,眼睛有点丹凤眼的感觉,和那种问题女孩全无关系。

认识我的人,觉得我很神秘,像是隔着某种滤镜,因为一个人或许有太多种样子,会让人着迷的。

我是一个贼么?我去机构辅导班上晚班的路上突然在想,一个越来越爱偷窃的人。而偷窃是会上瘾的。

事情发生在大学毕业,那时工作并不太好找,我决定继续考研,住在女同学小慧的家。

小慧和我不同,她是本地人,长的的确漂亮出众,有点像年轻时一身红裙的邱淑贞,她已入职了一家国企,虽然挣得少,但以她的心气儿反而对自我要求不那么高。

他的男朋友景浩不常来,我住在那个十平米的小卧室,即使来了,白天我在自助自习室学到深夜才回去。

我与景浩第一次见,还是在大学毕业典礼上。

景浩的家也在本市,但大学在临省的一所二本就读,他们从高中就是同学了,而在一起却是在毕业以后。

四年都不曾恋爱的我,也许是因为我不够漂亮,即使后来我瘦了下来,也无人问津,是师范学校女生过多的缘故吧。

你好,我叫景浩。我们穿着藏蓝色的学士服,在一旁拍照,一个男生看见站在小慧身旁的我和我打招呼。

你好,我很客气的挥了挥手。

听小慧说过,你特别有才华,还会写诗。这个男孩很高,大约一米八五左右,体态匀称肌肤也很干净,留着一头三七分的短发。

我莞尔一笑,又不挣钱的,不值一提。

那晚,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吃了散伙饭,席间,小慧的脸渐渐发红,她喝多了,靠在我的肩膀上,她说,菲菲,敬我们的友谊。

我是她最知心的朋友。

一个月后,我搬进了小慧的房子里,准备冬季的研究生考试。

和景浩、小慧一起住的日子里,我这个电灯泡显得一点也不违和。特别是小慧,不过是个爱生小脾气的女孩,生气的时候,总会找我喝瓶啤酒聊聊天。

一天,小慧正心烦着,因为刚刚入职不久,公司同事有些排挤她,一个大姐因为汇款发票明明是对方搞错了,赖到了她的头上。

景浩周末赶了回来,正要回来一起吃晚饭。我识相的要躲出去给他们让位置。却听见房间里传来了她的哭声。

门一下开了,小慧跑到了我跟前,眼睛红的像是只兔子,她说,走,菲菲,咱们出去。

她上来拉住我的手,那双右手小而纤细,柔若无骨,她拉着我要逃跑却被我拽住了。怎么了?

景浩他烦死人了。

他又和我抱怨,他好不容易回来,我给他气受。我来月经了,现在还肚子疼,他都不问……

景浩,我去房间里去找他。

景浩跑到了露天阳台上去吸烟了。

谁不累呢?菲菲,你说,我妈本来就不知道我两头跑,我为了离她近一些才……

景浩置气,开始收拾东西要回家了。

景浩,你别这样,我在门口劝他。

小慧说,让他走,惯的他。她转而拿着手机躺在床上开始选衣服去了。

最浪漫的事往往会被生活的细碎一点点消磨掉,起初是内心的激情,然后是变得冷漠、现实,再然后你会彻底的承认自己的普通。当两个人远距离时看对方尽是美好,到了现实才发现互相妥协是一种艺术。

晚上,我看小慧还在闹,胡乱的收拾着他以前买给她的东西,戒指、耳环、首饰,还有不少连衣裙,她的眼泪在一圈圈的打转,靠着墙蹲在地板上把玩着一个挺好看的珍珠项链。

是的,我已经老了,即使我和小慧同岁,也比景浩小一岁,在他们争吵的时候,我仿佛能洞见他们的下一步,这种快感让人窃喜,而作为调停者,只有我能安抚彼此,我成了小慧的一剂良药。

菲菲,我该怎么办?他一周都不联系我了?白天我在自习室学习的时候,她发来了信息。

看来只能等了。像上次那样,不也是一周么?

你帮我问问他吧。

我犹犹豫豫的说好,她说晚上请我吃小龙虾犒劳学习疲劳的我。我坐在安静的自习室椅子上,想了片刻,下了一罐梨膏冲饮的订单,一天后就能到他的单位地址,留的是小慧的名字。

景浩做售后服务,终日有接不完的电话,口干舌燥是常有的事。

果然,一天以后,他终于回复了。

菲菲,我知道是你邮过来的东西,对吧?

她想找你谈谈。我说。

他回道,我们一说话就是吵,我和你聊吧。

周末,他偷偷回来了,没有告诉小慧。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外面。我告诉他,我在一家辅导机构做辅导老师,晚上六点下课,可以在那附近等我。

他头上有些轻微的潮湿,像是出了些汗,嘴角有些微微的泛白,干涸。我们在附近的茶饮店坐了下来,炎夏吃不下东西,要了两杯梅子绿茶,我暗自感受到或许要发生什么。

果然,他慢慢开口道,菲菲,我想和她分手了。

我想到了这一天,但没觉得会这么快。

你真的想好了?

其实,她只是脾气大点,人挺单纯的。

我真的受够了。我原以为她可以慢慢长大、成熟,可她还是动不动就发脾气,无理取闹,说我不够爱她。

还要怎么爱她?把所有钱都拿出来哄她高兴,不过日子了吗?

漂亮的女孩都脾气大些……我补充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对面有一扇镜子,镜子中是我的一张沉静而温和的脸,那种因为无人问津的失落瞬间被某种快感填补,小慧,再漂亮也不过如此吧。

要是,她有你一半能懂我就好了。他凝望了几秒我的眼睛,有一丝温暖和轻柔拂过,让人的心痒痒的。

原来,在男人心里,女朋友和妻子是两种人,也最好是两种人的合体,略过成熟的景浩开始变得实际,他不想太累了,像狗一样生活。

我回到小慧那去,小慧变得失魂落魄般的慌张,她一个劲的问我,怎么样了?

我安慰她说,没事的,我联系他了,他只是出差了忙。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

她把小龙虾推到了我的面前,满含心事的对我说,快用微波炉热一下咱俩吃。

那晚,小慧一个人打开投影仪看电影,看着看着在沙发上睡着了。

在梳妆台前,我坐了下来,看见了那串珍珠项链,比了比,在脖子上。镜中的女孩虽然年轻,却只是年轻罢了,我知道和小慧是比不了的。我悄悄的,打开了在柜子里的首饰盒,又找出了一只口红。

大红色的,我轻轻的在嘴上涂了一层,觉得不好看,又抹去了。

一周过去,一个周五,景浩突然和小慧手挽手的推门而入,小慧温婉的穿了一身淡紫色的碎花长裙,手里还拿着不少蔬菜。

她笨拙的把东西放在了地上,见了我只是笑笑。

我突然明白,是她去挽留了他,景浩心软又舍不得了,像她那样哭的梨花带雨的,有几个男人不会回头呢。

景浩也笑,嘴角的肌肉轻轻上扬,看上去有些勉强。

来,菲菲,尝尝我的手艺。

我有点惊讶,小慧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我们三个人都挤在厨房里,景浩洗菜,切肉,我淘米煮饭,小慧边看着菜谱,边准备好了葱姜蒜调料和油。

等到一切齐全了,一顿饭才刚刚开始,景浩不住的咳嗽,小慧的水煮肉片辣椒放的特别多。你这是水煮辣椒吧?

没有啊,不怎么辣啊。

等上了桌动了筷,连我都被辣的说不出话来,景浩和我喝了不少可乐。

转眼到了考试发榜的日子,其他科都没问题,就英语差了六分。我走在临近冬日的马路上,萧瑟的风一阵阵吹来,吹进了我棕色的大衣里,好冷啊。

其实,心情也并不觉得沮丧,心想着准备二战的事,还要一年。生活费和住宿的花销,有点头疼。

菲菲,我们要结婚了。

小慧把消息第一个告诉了我,我对她说,恭喜呀。她说,过几天要带我一起去看新房。

对于祝福我是真心的。

新房是未来婆婆提前准备好的一套两居室,小慧说,到时候买家具帮着参谋参谋,你的眼光不错。

她那天本来是休假的,我们到了那儿,待了不一会儿,小慧的电话就响了,上司让她临时回去加班。

她自己打车走了,让景浩一会把送我回去。她走以后,我和景浩有点尴尬起来,我提出要回去,他说好。

我们正也要下楼的时候,一个长相白皙,略瘦弱的女人慢慢的走了上来,她的头发略长,有点波浪,眉眼和景浩有些相像,都有着好看的一双眼睛。彼此正迎了照面。

妈,你怎么来了?

这是小慧吧?

我听女人说出那四个字,惊讶了几秒,心砰地一声跳的厉害,又随即微笑了起来。

阿姨好。

一直听他提起你,现在才见到真人。走,到家喝口热茶去。

我随着景浩尴尬的下了楼,他的眉眼舒展,并没有透着不悦,我想辩解什么,但没有机会只能默默的跟在后面。

听说,还在考研。

是,今年差一点就过了。

家还有什么人?

就我妈了,她一个人退休了。

有时间就过来。

哎。我应着。

阿姨给我烧了一壶茶,放在了茶几上,叫我自己倒。我凝视着客厅里的花草,茂盛极了。

景浩的母亲在厨房里又忙着和面,调了牛肉胡萝卜馅儿,包了饺子给我们吃,直到吃完了,景浩送我下楼,我终于忍不住了。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伤她的心?

再说,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

他拉起我的手,从小区往外走,我愤怒的甩开了他,停了下来。

别告诉我,这一切不是你想要的。

他认真的对我说。

离开以后,我上了出租车,才发现衣兜里的那条项链,我没有勇气戴上它。

那晚,在镜子前慢慢卸妆的我,露出了最平凡的眼睛,失去高光下扁平的鼻子,小慧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睡眼朦胧素颜也遮不住的她的动人。

这么晚回来,还不睡呀?她过来看我。我点开灯,继续看复习资料,她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慢慢来,菲菲。

我点了点头,却也在心里想起了他的脸。

我把那条项链放回了她的化妆台上。

第二年春天,继续备战考试的我,比之前更勤奋了,我离开了小慧的住处,住在自习室的民宿公寓里,以方便学习为由。

小慧挽留了我,我说,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俩好好的就行,想你我会回来看你的,但我一直没有出现。

月末的一天,景浩突然打来电话,我在外面正忙,想都没想立刻拒绝了。

菲菲,你快来,我撑不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是小慧的电话打了进来,劈头盖脸的骂了起来,乔菲菲,有你这样的吗?你抢我男朋友?

电话那头,像是争吵了起来,阿姨,我才是小慧,景浩,你说话呀,说话!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景浩的妈妈开口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直到我到了他妈妈家,四个人突然面面相觑,景浩的母亲把刚刚收到的快递盒子捧了出来,你说你是小慧,那你说说,这里面是什么?

上面写着寄件人小慧,而小慧愣在那里全然说不出话来。

是一个台灯,我还是开口了。

小慧瞪着一双眼,冷冷的看着我,突然,她看见我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换上了一抹苦涩的笑容,她上前啪的一声给了我一个耳光。

猝不及防的,在我的左脸上。

你干什么?请你出去。

景浩的母亲下了逐客令,他们上前护住了我,小慧的心像是彻底凉了,随即冲了出去。

干杯,菲菲,为了我们的友谊。

彼时,我和小慧在韩式烤肉餐厅正把一块牛舌送到了烤架上,她满面春风的举杯,和我碰了一下,亏你想出这么好的主意帮我试探他。

脸不疼了吧?

还真有点。

她和我道歉,说,本来想演的真点的,对不起啊。

突然像想起什么说,那个台灯,真是绝了。你什么时候发的,没告诉我?

我望着她一张好奇的脸笑而不语。

她又补充道,你考什么研究生,考警察去得了。

说完,她又夹起了我喜欢的蜜汁鸡翅送到我盘中。我们彼此又笑了起来,聊起别的。

那盏台灯,是我上次无意间听景浩母亲唠叨了一句,我正巧以小慧的名义快递过去,真真假假,再也说不清了。

而我也不会问,她为何突然会出现在景浩母亲的家里,至于我戴的那条项链,是我自己买给自己的,但我想她一定会以为是景浩送我的,否则又怎会失手打我?

她一定以为,我是偷窃她男友的贼,但这之中谁又真了解谁的心思呢?

景浩永远都不知道,是她早已怀疑了他,我不过是她的一只鱼饵,而当这一切浮出水面,随之而来的只是荒谬的玩笑。

我们三个人,对各自都不再信任了。

就在去卫生间的时候,我看见洗手池旁有一个漂亮的小熊玩偶,像是谁落下的。

我的心痒痒的,有点发烫,紧盯着看那只白色的小熊,手快要碰到它的绒毛时,一寸寸的缩了回来。

我终于明了,所有的偷窃都会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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