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走人嘎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爷爷奶奶去世后,我就没有在老家过年了。
但每到过年,人在城市,心似乎还是在当年的乡下。
那时候,盼过年。过年的重头戏,是走人家。家,我们不念jia,而是念ga,四声。走人家,就是走亲戚。
那时候,就是走。多远的亲戚,都只能走。所以一近过年,人们就开始盼望好天气。如果是雨雪天,走亲戚,是很麻烦的事情。泥路难行,泥水一身。
一年四季农活多,只有过年这几天闲,借着拜年的机会,到处走亲戚。大人和大人团聚,孩子和孩子团聚。女儿和母亲团聚,兄弟和姊妹团聚。
那乡间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穿着新衣,脸上洋溢着笑容。也有骑自行车的,少。前面的横梁上坐着孩子,后面坐着孩子的妈妈,龙头上挂着一包红糖,一瓶罐头,还有几包麻果或者白果。
还没进亲戚家的门,就传来迎接的鞭炮声。让进门后,立刻安排位置坐下,一杯热茶递过来了。说是茶,其实没有茶叶,或是杯开水,或是杯糖水。
主妇连忙从坛子里摸出麻叶,又打开柜子拿出京果麻枣,装满几个盘子,放在桌子中间,再摆好茶杯,让男人陪着客人们喝茶。
喝茶事不大,礼蛮大。围桌一坐,有很大的讲究。上引下引,一席二席,拉扯半天,大人孩子才入席。设定好后,一天的吃事,都按着这样的秩序坐。
大人们的手,一年四季在土地上刨,是粗糙的,有些脏的。他们说着的话,是关于种植的,收成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什么。拿来拿去,说来说去,全是世间的情味,生活的滋味。
眼见客人们开始喝茶了,主妇从水缸里摸出糍粑,准备煎。
乡下妇女,能把糍粑煎成焦黄,且一块一块不粘连,就说明她能干。
菜油煎出的糍粑,黄霜油亮,仿佛裹了鸡蛋液。盘子里一块一块摆好,撒上白糖。拆下茶点,开始吃热糍粑了。糍粑上的糖往下掉,怕糟蹋。大人也好,孩子也好,就用手接着,再倒进嘴巴里。
吃了糍粑,玩一会,开始第三吃。
第三吃,是六个干盘:卤藕,卤海带,卤千张,卤茨菰,卤鸡肉,卤猪耳朵。也有的人家,是八个干盘。有的人家,还有卤牛肝。有的人家,还有卤黄鼠狼。有的人家,还有卤猪舌。
就着干盘,主人和客人喝着酒,说着话。第三吃后,大家开始玩。我记得是没有麻将的,打打扑克打打长牌之类。孩子们不打牌,就去放鞭炮,或者野外疯跑,或者烧野火。再不就是坐在太阳下聊天。我记得,大家最喜欢坐在门口的宽台上。
主妇没有时间陪客人玩,她正在准备第四吃。第四吃最隆重,是十大碗热菜。十大碗里,必定有鱼,有鸡,有蛋糕,有扣肉。
这些菜,不是全部上来,而是一碗碗用茶盘端出来,有专门的东道来摆放。极其讲究,和结婚嫁姑娘的席面一个摆法。
头碗放中间,二碗时,空碗对着自己,两碗一条线。三碗呈品字,两空碗对着自己。四碗时,放中间,两空碗对自己,另一空碗放东道对面。五碗放中间,呈麻将里的五筒。六碗摆好呈六筒,刚端上的菜摆在第二排的中间,对着上座。七碗,八碗,两排三碗,中间两碗,刚上的热菜对着上座。九碗,放在两排四碗的中间。十碗,放在第九碗上面,对着上座。
这些菜,没有看盘之一说。在东道的主持下,客人们吃好喝好,陆续下席。太阳要下山了,准备回家了。临出大门,主人开始派发压岁钱。孩子们明明很期待这一刻,却故意推着跑着说不要。主人只得追着赶着,往孩子口袋里塞。然后,是送。忙了一天的主妇,也出来送。直送到村口,直送到路口,才依依不舍地道别。然后大人孩子加快脚步,往家赶去。
也有的客人,路远,得留下来住一夜。没有床铺,就打地铺。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后,再加一床棉絮,孩子们挤着闹着,说着笑着。母亲和女儿之间,岳父和女婿之间,姐妹和兄弟之间,凑在油灯下,聊着聊不完的家常话儿。
这样的夜,寒冷却温暖。这样的床,寒酸却踏实。
走一场亲戚,吃的这些食物,在今人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是因为礼多情厚,使得这些食物的意义超越了食物本身,有无限的关于生活的庄严感,关于人和人之间的情味。
现在,这样的场景正在消逝。
人们的手头宽裕了,手上拿的礼物丰厚了。
开着小车,来到亲戚家,还没进门,牌桌就已备好。主人把京果麻糖摆在旁边,饮水机在旁边,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煎糍粑,大家不爱,也就免了。为了不浪费打麻将的时间,吃干盘的程序,也免了。到了吃饭的点,各种烩菜,十个大碗,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吃喝喝后,继续打麻将。再晚,也不会留宿。油门一踩,不多长时间就回家了。
没有那样大人们彻天彻夜说话的场景了,也没有那样孩子们疯着闹着的场景了。大人们有麻将,孩子们有手机,都很安静地玩着。
所以大人孩子都说,年过得格外快。过年,是团圆的时候。过年,是礼尚往来的时候。过年,是发散和收集情感的时候。只顾着玩麻将和看手机,潜意识里的情感需要没有得到满足,从而感到意犹未尽,惆怅满怀。
我的散文集《故乡的女儿》已出版,它以自己的方式在世间行走,和喜欢它的人慢慢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