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那一瞬间的成长
梁东方
因为要陪着老人,所以最近这些年经常在周末和节假日的时候回保定。回到自己的成长之地,就会自然地回顾,在个人历史的现场回顾出诸多早已经淡出人生的记忆细节。
那时候还住着一排一排的平房,上小学的时候也是每天中午往返,走两公里左右的路,翻过深深的交通壕,战争年代里留下的交通壕,穿过村庄,跳过单位的大墙,回家吃饭。
某一天中午放学回来,家里气氛非常异样。母亲满脸哀容:是旁边一个医院的一个女护士出了车祸,被汽车压死了。好像是周末的时候一起骑车出去郊游出的事。
我端着饭碗,大口吃着饭,在咀嚼之余脱口而出地说:该!
对于从小接受着敌我教育的孩子来说,其他活物的死亡,包括他人的死亡都会很自然地被归结为对敌人的战胜。碾死蚂蚁是一种乐趣,将一条正在路上爬的虫子踩瘪则是游戏,至于追打一条蛇,或者折磨一只刚刚出飞儿的麻雀之类几乎属于本能范畴的事情,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孩子的残忍之中,有本能驱使下的率性,有不明人间道理的懵懂,也有不懂人世悲欢的幼稚,还有情感发育不健全的愚蠢:看见生命凋零陨落、瞬间夭亡,大家都欢欣鼓舞,有一种在别处很难得到的既正确又强大的自我确认感。他们弱小,但是他们类乎野兽,总是对于比自己弱小其他生物的死亡欢呼雀跃。
对于我这样不管不顾听闻他人遇难的消息便幸灾乐祸的言行,母亲勃然大怒,狠狠地训斥了我,一边训斥一边流下泪来。
那个姑娘不过是一个刚刚走出大山的学生,有了城市户口,在城里落脚下来,由此开始自己的工作生活,开始比父辈要优越得多的人生。这和当年母亲走出大山的艰难与不易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定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所以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她人生的戛然而止之中,有母亲投射出去的仿佛自己人生一般的巨大打击。所谓深挚的人道主义,实际上是类的共情,是将心比心,是同为人类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是另一个自己、同为这唯一的地球上的宝贵生物共同拥有一片同样的天地的共情和泛爱。
几乎就是在那一刻,我一下脱离开了童年的浑浑噩噩,突然懂得了反省。
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母亲的悲伤和愤怒,这不仅仅是为年纪轻轻就惨死的她的易县老乡,也更为我表现出来的这种已经浸染到了社会上几乎所有人身上,但是她还坚定地相信自己和自己的家人绝不会如此的戾气。
这种戾气不仅是以邻为壑,甚至已经是以人为壑,以他人的痛苦和死亡为快慰的习气。对他人的苦难幸灾乐祸,这是被邪恶洗脑以后的弱者的本能,他们可能没有权力和机会直接施恶于人,日常表现不过是心绪上的打烂砸烂一切的恶劣与锱铢必较式的个人利益最大化的卑污而已;但是在他人面临天灾人祸的时候,他们就好像是自己终于有了行使权力的机会一样地兴奋起来。
吾生也晚,虽然有幸逃过了在那著名的十年中度过整个青春的那一代人,那著名的十年结束的时候不过十一岁,但是依旧在头脑里打下了那著名的十年的深深烙印。恨的原则,对于他人的苦难作壁上观甚至幸灾乐祸的情结也曾经出现在自己身上。那种推翻旧世界的同时,干脆也就连整个世界一起推翻的青年人的冲动盲动与不顾后果,差一点就在自己身上熊熊燃烧起来。
可怕的是这种倾向在当今的某些人那里也并未断绝,甚至还沉渣泛起,不时出来假各种高大上的名义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