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和流动的人
穿梭于东西南北的机场、车站,餐饮区最常见到的食物当中,一定会有面。白云机场能吃到广州酒家的云吞面,高崎机场有沙茶面,重庆江北机场的”愚小面“甚至深受好评。在这个时代,“北方人吃面,南方人吃米饭“的经验已不那么可靠,关于”面“的南北差别,反倒更可能是在于你的当地朋友是给你推荐”城里更好吃的一家“,还是炫耀起自家母亲做的那一碗。也许传统的产麦区里,家庭中自然会一代代传承把面粉变成”扯面“、”面鱼儿“、”拉面“的手艺,而吃面传统更晚开始的区域,工厂或作坊制面与店铺售卖,同样能够成为数代人从小到大的记忆。这里就略谈几种面条的故事与味道。
莜面
莜面虽然以山西省的最为著名,内蒙古不少地方也日常吃,比如呼和浩特的武川县就以莜面为招牌。清代的呼和浩特叫做归化城,在道光年间,有法国传教士古伯察写了《鞑靼西藏旅行记》,里面提到各地的蒙古人赶着牛马骆驼、载着皮货、蘑菇、盐巴到归化城换成布帛、炊具、砖茶、小米和莜麦面。这时期的莜麦面是汉商从山西贩运北上,供给各地蒙民,并转运销售往西北。莜麦在内蒙大量种植,已经要等到清末民初,传统的蒙汉界域被打破,汉族农户北上垦殖,天地茫茫,筚路蓝缕,使内蒙渐渐变为今日的农牧混合地区,莜面也成为真正的本地特产。内蒙莜面的本地风吃法是蒸熟后浇羊汤、蘑菇,粗粝的面吸饱汤汁,有充足的实在感。
阳春面
1954年的一份档案里记载着上海嘉定县的一个小小事件:某个农村居民抢购了30斤面条。现在猜想,这应该就是著名的”上海阳春面“吧。”阳春面“与全天下的其他面条不同,其名字有种特别说法,上海市井之间流行隐语切口,“十”要讲成“阳春”,售价十文钱的清汤光面由此成名。阳春面是没有“浇头”的“光面”,汤就成为衡量手艺的标尺。汤是吊出来的高汤,各店配方不一,鸡骨、猪骨、蹄膀、鳝鱼骨、螺蛳都是常见的吊汤原料。如不加酱油,则是上海流行的“白汤”,加了酱油,则是苏州流行的“红汤”。在苏州面馆叫一份阳春面大可不提“阳春”二字,喊“免浇”就好,这也是民国往前就有的传统了。红汤面,在昆山,就发展成了著名的“奥灶面”,这名字外地客往往不知其所以然,一种说法是红汤相比白汤,看起来浑浊肮脏,用本地语音,就是”奥灶“。
沙茶面
在厦门吃的沙茶面里经常配上虾干鱼干乃至海鲜鲜货,沙茶面的产生却真的跟福建沿海的渔民生活没什么关系。这是福建移民去往印尼讨生活之后,把当地流行口味的调料带回老家的结果。厦门之外,潮汕同样也有,都是南洋华人外移与内迁的痕迹。和上海、苏州的面一样,浇头又会让同样的沙茶面分身无数。朴素的吃法是加猪肺、瘦肉、豆腐、鸭血,豪奢的吃法,可以加上虾姑排(琵琶虾)、龙虾,门面往往极小不起眼,生意却会好到外搭遮阳棚接待排队客人。
云吞面
广州的面虽然从北传来,清晰可考的历史能追溯到同治年间。中山大学古文献所的黄国声教授讲,当时广东布政使方濬颐在同僚浙江人朱启仁家里吃过面,写诗道:”北方人每不餐此中面,番舶所载原是重罗筛“,这扬州面用的是进口的面粉,可能面筋更为弹牙。等到民国初年,广州的云吞面担子已有行业内的通行规则——用粗茅竹打面,用红双十牌洋面粉。与传统面食地区不同,云吞面从一开始,可能就是贸易发达的产物,而不是根植于本土的作物传统。
广州的云吞面制作汤底的方式与上海、苏州不同,有用猪骨、鱼干、虾皮、虾壳熬汤,也有用瑶柱、火腿的。据说民国初年,云吞内馅开始在猪肉之外添加河虾仁,49年之后迁移到香港的云吞面馆里虾肉越加越多,八九十年代面馆竞争极盛,虾肉的分量便成为交锋之处,使云吞渐渐大如乒乓球,河虾也变为海虾,这是云吞面在香港的变体。
云吞面是全然诞生自城市商业的食物,应时而变,因此大可不必非要吃到最正宗的味道,多吃几种流派,多尝一些滋味。
公仔面
沙茶面用南洋酱,云吞面用洋面粉,而公仔面从头到尾都是现代社会各地域文化交汇的缩影了。1958年,台湾人吴百福在日本大阪开始销售世界上最早的方便面,鸡汤味道大受欢迎。十年后香港本土厂商永南食品开始销售'公仔面',”公仔面“在香港成了方便面的代称。茶餐厅几乎家家都售卖午餐肉、煎鸡蛋公仔面,赫然是城市生活的最悠久代表物。近二十年来茶餐厅在广东以外渐渐增多,在餐厅吃方便面也慢慢见怪不怪,假如忘记”这是方便面“,也足够成为面条流派一种啦。
素面
与广州不同,温州虽然在清末开埠成为通商口岸,此前却一直是低调朴素的小地方。素面也是如此,时至今日甚少为外人所知。素面在温州的日常生活当中,常常在两个场合出现——农村的晒场上,秋天里会搭起竹架、摆好箩筐,极细极长的素面手工做好,需要细细晾干,长期保存。每当有人家新添儿女,就要煮加入红糖鸡蛋的素面汤,既要让产妇吃下补养身体,也要用来分赠邻居、招待贺客。楠溪江边的平地村落有全民做素面的三百年传统,五斤小麦,用水碾磨出四斤粉,做成素面挑到更高的山村,换回五斤半小麦,磨出的麦麸正好用于养猪。虽然素面从原料到工艺,与南方其他著名面种相比,都”本地化“许多,但也有外销到意大利的,可知去欧洲的移民仍有需求。在面馆吃素面,常常加黄酒调味,用姜末、香菇、肉末当浇头,全无华丽,但香味很足。
不论是哪种面,配怎样的汤底、浇头,内在总是有一种'日常感',或是常年的主食,或是街头巷尾时而来一份的点心,各地的人们对自家面条的熟悉感已经深入内心。然而吃面传统背后的真正历史,仿佛在提示说你我的先辈曾经是迁移的、流动的、走向陌生世界或者看着陌生世界向自己推进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