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 ‖ 窦小四
作者
窦小四
青 葙
一个很大的铁盆,乌青的颜色,一根比指头粗的绳子,因为泡了水,也是乌青的颜色,像一条很长很长的蛇。
她十二岁,被剥得精光,丢在了盆里,啪啪的声响从空气中传来,高远的透蓝的天空,因为这声响,仿佛更加高远,清冽的空气,也因为这声响,显得更加冷清。
抽她的,是她的母亲,用的,就是那条蘸了水的绳子……
她没有叫,她不敢叫,因为如果她胆敢叫出声,换来的必定是更重的责罚。
她双臂环抱在胸前,用她瘦弱的胳膊护佑着她的微微隆起的胸,怕羞赧。
才九岁的我,还不懂得退步,好让她不要在疼痛之外更受羞赧,而我也不敢上前阻拦,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躲在半开的门扇背后发抖。
我知道她为什么打她。
白天的时候,她在巷子口遇到了我,胳膊上挽着一个磐笼,笑着对我说:“走,给猪拔食走。”
我不是一直羡慕她整天可以自由自在在山野间奔走吗?我突然间胆子大起来,说:“你等我。”然后飞快地跑进巷子,蹑手蹑脚蹩进家门,把书包放在了厦房的炕沿上,就随便在门口提了个不知道是干什么的竹笼,就一溜烟地跑出巷子,和她汇合了。
山绿水绿庄稼绿,花红日红小脸红,就这样,她在玉米林子里钻进钻出,我也跟着她在玉米林子里钻进钻出,她在洋芋丛里蹲下去,我也在洋芋丛里蹲下去。
我看到一条一指宽的颓圮地搭在洋芋蔓上的白色带子吓了一跳,以为是一条蛇,她却一步跨过去捡起来,说:“这是蛇蜕下来的皮,给我爷我爷肯定高兴。”说着就迅速地卷成一个小白卷揣在了兜兜里。
不一会儿,她的磐笼已经满满高高的了,看起来很重,一下子提不起来,她就先用两只手提起来一点儿,至膝盖,再迅速地腿弯曲,用膝盖顶了一下笼底,那只很笨重的装满了猪草的磐笼就可以挂在她的右胳膊上了。而我的竹笼里,只稀稀拉拉几根断须,刚刚遮住笼底,还老茎更比嫩叶多。
我惊叹地说:“哎呀,哎呀,馋女,你真能,三下两下就拔满了一笼笼,我怎么就只有这么点。”
馋女就使劲又往上提了提她沉重的磐笼说:“我经常做这些,你是念书娃娃,地里的活儿干得少。”
我们两个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回走,走到巷子口的时候,馋女说:“你先回,我歇会儿再回。”我心里其实一直在害怕母亲找不到我,所以就点点头先回去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一大早我就手里拿着一坨馍馍去找馋女玩。
然而,门刚一推开,我就看到了……
一个很大的铁盆,乌青的颜色,一根比指头粗的绳子,因为泡了水,也是乌青的颜色,像一条很长很长的蛇。
十二岁的馋女,被剥得精光,丢在了盆里,啪啪的声响从空气中传来,高远的透蓝的天空,因为这声响,仿佛更加高远,清冽的空气,也因为这声响,显得更加冷清。
抽她的,是她的母亲,用的就是那条蘸了水的绳子……
母亲是亲母亲,而打,也是真的打。
馋女,唉,馋女,原来,和我一起拔猪草的时候,馋女偷了别人家的一只很大的瓠子,藏在那只她手挽着的磐笼里,不敢带回家,就拿给了奶奶吃,奶奶不知道那瓠子是哪儿来的,还以为是媳妇突然孝顺了,让孙女给她的,就出去说,就被馋女的母亲知道了,一问,馋女就扭扭捏捏了一会,说了,说是她从别人家的地里偷的。
于是,就被打了。
其实,馋女不只是做错事的时候要挨打,挨那样的打,就算是她的母亲自已有什么不如意的的时候,馋女也要挨打,挨那样被蘸了水的粗绳子抽的打。
再一个周一,下午放学,我没有回家,我坐在巷子口的大石头上等馋女,果然,没多久,她就又手挽着那个磐笼从大路的走向了巷子,走向了我。
我站起来,胆怯而愧疚地迎接她。
她看到我,远远地就笑起来,笑起来的馋女在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放下了挽在胳膊上的磐笼,拉着我的手问:“小金,放学了怎么还不回家?”
我看着馋女手臂上的乌青,摸着馋女手臂上隆起的红肿的印痕,落下泪来。
“疼吗?”
“疼啥,不疼,过几天就好了。”
九岁的我以为,以为我九岁时候所眼见馋女被剥得精光丢在乌青的铁盆里挨打的情形将是我所见过的最惨烈的事情了,也是发生在馋女身上最惨烈的事情了,然而,根本就不是。
只过了一年,才十三岁的馋女,就被许配给了她的表哥,人们都说,近亲不能成亲,成亲了生傻子,可是馋女的母亲不管,馋女的母亲只看彩礼,谁许的彩礼多,馋女就许给谁。'
定亲的那天,馋女是穿了一回新衣裳的,穿了新衣裳的馋女是多么美丽啊,苗条的身材端庄,长长的辫子乌黑,神采飞扬,小小的馋女什么也不知道,只欣喜在新衣裳的好看里了,神采飞扬,神采飞扬的馋女偷偷塞给了我两颗糖,欢喜地对我说:“小金,你要好好念书,我听人说,书念好了就有糖吃。”我点点头,崇拜地望着似乎一下子长高了的瘦瘦的馋女。
短暂的欢喜之后,馋女的日子依旧回到了以前,破旧的衣裳,散乱的头发,瘦削的脸颊,忙不完的活计。
白雪白时捡树枝,黄叶黄时扫树叶,秋风冷时铲毛衣,挑不完的泉水,挑不完的屎尿,背不完的麦子,割不完的玉米秆,除不尽的杂草,拔不完的胡麻,撒不完的粪……
吃饭的时候,永远是在最后,永远不是新做出来的饭菜,正在长身体的馋女,永远是在别的人吃完以后,才头上顶着野草地蹲在灶台下的麦草堆里吃一碗半碗残汤剩饭。
只两三年,十六岁的时候,馋女就嫁了。
出嫁之前的有一天,刚刚放学的我,就在巷子口硕大的梧桐树下看到了馋女,奇怪的很,那一日的她,看起来比平日害羞,两只手绞着短促的衣襟,扭扭捏捏地看着从远处走过来的我。
我就觉得她有事,我就很高兴很快地走向了她。
“咋?有事啊?专门在等我?”
她点点头,害羞地笑了,蜡黄的小脸,高瘦的颧骨上,竟然洇出些许罕见的红晕。半晌,她低着头对我说:“小金,过几天我就要到姑姑家去了。”
她所谓的姑姑家,其实就是出嫁,我心里一阵难过,她还很小。
我说:“哦,那,然后呢?”
馋女低着头,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蚊子一般对我说:“小金,我是,我是想让你给我起个好听的名字,你知道,大家都叫我馋女,我其实不喜欢。”
是啊,村里人都叫她“馋女”,是因为她嘴馋,大家都说她嘴馋,馋到什么程度?就是只要看到野地里、树杈上的随便什么东西,只要能被她揪到手里的,她都会快速地塞进她干瘪的嘴巴里胡乱地嚼几下了迅速地咽下去。
其实,只有我知道,她不仅仅是因为嘴巴馋才这样,她饿,她其实也是饿。
给她起个好听的名字?
对于才十三岁的我,这好像是个很大的难题。我望着馋女的眼睛想了想,又低着头想了想,还是没想出来,于是,我就对馋女说:“咱们先回家好不好,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馋女就高兴地点点头拉着我的手跑进了巷子里。
可把我难住了,什么样的名字,才是好听的名字呢?我搜肠刮肚半天,还是没有想出一点名堂来,于是,我偷偷地打开了母亲的嫁妆箱子,翻动起了父亲宝贝似地压藏在箱底的那些颜色古旧的书本来。
终于,在一本我不大懂的,似乎是医书的书的内页里,看到了两个很顺眼的字“青葙”。青葙,我不太清楚后面那个字的读音,但是,识字不识字,先识半个字,我大致估摸,这个字它应该就读xiang.我之所以打算选这两个字作馋女嘴里所谓好听的名字给她,是因为,在那个古书上,就在“青葙”这两个字的旁边,画着一副画,估计就是这种大概是一种植物吧的样子,叶多圆而润,白净的穗子,明媚皎洁,花枝耸立向上。馋女太瘦了,我希望将要嫁出去的她能够过上好日子,逐渐变得白净圆润起来。
又一天的下午放学,远远地,我又看到馋女在巷子口那颗硕大的梧桐树下等我了。我就高兴地跑过去,在她面前摊开了我的手心,说:“快看,我给你找到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了。”
她急切地捧起了我的手心,看了半天,说:“叫个啥?“
我说:“青葙,你以后就叫青葙吧,大概是一种好看的草的名字,可以吗?“
“青葙,青葙,青葙……“,在反复地念了好几回之后,馋女突然高兴地跳起来,说:”越念越顺口,越念越好听呢,那我以后就叫青葙了哈?“
我急急地朝着她点点头,说:“嗯,嗯,嗯。”
“我是有名字的人了。”这样欢快地叫嚷着的青葙,竟然将我抱起来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嫁出去的馋女过的怎么样,细节与日常我是不知道了。只碰到过几次她回娘家。
看到我,她总也是欢快地过来拉着我的手,小金小金地叫。只要有旁人叫她“馋女“,她总会急切地告诉人家说:”我有个好听的名字啦,叫青葙,你们以后就叫我青葙哈。“大家就都笑起来说:”好好好,就叫你青葙。“
然而,有的人还是改不过口来,依旧是“馋女,馋女“地叫她。青葙的脸上就显出不悦来,也不再啃声。
然而,纵便是我给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青葙的运命始终不好,跟着丈夫在外做馒头卖的她,操作机器不小心,被搅面机搅走了左手的三根指头。于是,村里那些不打清明的人,就嘻嘻地笑着对对偶尔回娘家来的青葙说:“这一下子,你真的成了残女了,残疾人的残。“有一次,面对着我,听到这句话的青葙,低着头落下泪来。
然而,更悲惨的事不是这个,怀孕了的青葙,在九个月之后,生下了一个软骨的儿子。她的母亲不管她,而她的婆婆,也是姑姑的,恨极了她,说她命贱,连个全活娃娃都生不出来。
再回娘家的青葙,看起来比先时更憔悴了,目光呆滞,任凭旁人怎么叫她,馋女,残女,或者青葙,她的眼睛里都没有或喜或悲的活泛神情了。
不久之后的一个夜里,就在她生了软骨的儿子不久之后的一个夜里,更悲惨的事情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她家的邻居,一个超生了娃娃的女的,本应是她自己去乡卫生院做结扎手术的,然而,她不去,想再多生个儿子。乡政府搞计划生育的人政策所迫无可奈何,只好半夜翻墙去抓人结扎。
然而,不知道是风高月太黑,还是干事的人是新来的路不熟,情况不明,竟然错翻进了青葙的家里,将呆坐在炕上怀抱着她的软骨的儿子的青葙稀里糊涂抓到卫生院结扎了。
这件事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青葙了。我只听人说,青葙跑了,因为生了软骨病的儿子的青葙而被婆母男人打骂的青葙,跟着一个走村串巷的换头发换线的秦安货郎跑了。
白雪白时依然有人捡树枝,黄叶黄时依然有人扫树叶,秋风冷时依然有人铲毛衣,麦子黄时依然有人背麦子,然而,不管是多么想念,我是的的确确再也没有见过青葙了。
大约十四五个年头以后的某一个晴天里,是冬日,我和新婚的丈夫正走在白雪耀眼的马路上的时候,忽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唤我:“小金,小金,是你吗?”
我惊愕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个身着豹纹长款大衣的女人,独立在不远处的马路边儿上,正在朝我挥手。
“青葙?竟然是青葙么?”,我的脑袋一瞬间嗡嗡直响,是她,是我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了很多年的我儿时的玩伴青葙,依旧是小眼睛,高颧骨,只是,她的个子似乎长高了许多,而整个人的气息和身段,还真的如同我给她起名“青葙”时候所愿望的那样,叶多圆而润,白净的穗子,明媚皎洁,花枝耸立向上。
似曾相识又恍如隔世,我急切地向她走去,而她也急切地向我奔来,泪水迷蒙了我们的双眼。
经年未见重相聚的欢喜和激动过后,我和青葙拉着手聊了很多,她告诉她这些年的经历,说她跟着那个货郎跑到了江苏,两个人先是在工厂里打工,小有积蓄以后,就承包了很多地种棉花,种了几年后又开了个制衣厂,生意还好,开始领养了一个女孩,后来,日子宽裕了以后,到大医院做了输卵管续接手术,又生了一个女儿,现在一家四口很幸福,这次是从离开老家以后的第一次回来,父亲去世了,母亲再不好,也还是回来看看,提起母亲,青葙低下了头。风雪中,我和青葙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舍不得松开。
回到家里,炉火红彤,时隔二十多年后,我才又想起深究一下“青葙”这两个字的意思。翻开字典:青葙,又名”青葙子“,一年生草本植物﹐夏秋之间开花﹐花色淡红﹐可供观赏。种子叫青葙子﹐可入药﹐有祛风热﹐清肝火﹐明目等作用,其花语为“真挚的爱情“也有独立、勤奋之意。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和《无尽的白雪》公开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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