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恪:小说是个人灵魂绝不妥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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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
第一讲 小说技巧的缘起
“小说”一词没有意义,也没有理论,甚至没有一种我们称之为典范意义的小说。在西方称之为故事、史诗、传奇、虚构作品。在中国古代称之为志怪、传奇、话本。小说是街谈巷议的,是述异的,一篇小说,作家写完了签上自己的名字,表明某种文字东西的所属权,这一定不比同时附着于小说末尾签下的年月日更重要。小说作为某个时代与人物的书记员,从签名的那一刻开始便塑形了,空间在那一瞬间定格凝固,因而那个被称为小说的东西便永恒了。
一刻一点即永恒。
小说的永恒同时又标明了它的死亡。产生小说的那一刻过去后,时间的轨道便马上产生新的称之为小说的东西,所以今天,任何人都不知道当今之世到底汇聚了多少小说的骸骨与灵魂。以此而论,我们永远只有一种新小说。
但小说注定的悲哀,在于它又是一种怀旧的东西,是过去发生的事与人的影子,对世界与个人历史的一种印象。最重要的是每一个作家在执笔写下他的小说时,这篇小说已在他的头脑里发生完成。我们只是记录了我们大脑所虚拟的现实印象,或构想拟造的乌托邦。小说对于制造它的作家而言永远都只是“杀父”情结,因为一篇小说完成后,你实际上是把过去的记忆“杀害”了。真正的小说家是喜新厌旧的。以《红楼梦》为例,曹雪芹在世之时,“杀害”了关于往日一切生活的记忆。千百年以后又是《红楼梦》杀害曹雪芹。曹雪芹作为北京西山下的那堆黄土中的骸骨,一切个体的意义均已消失。小说不是寻找个人的意义,对未来它是寻找公众意义。但作者在世时,小说仅是一种私人生活,一种个人的隐秘。为什么?那是因作家在小说中他永远只是对自己说话,他把自己所见的一切隐秘都曲折地组织在他的小说中。这又可以说,小说是作家的私生子。一定要留下个人的印迹与特色。俱往矣,一切都要过去,只有过去了,找不到了,才有价值,小说便是记录找不到的东西,这才使它具有了部分价值与意义。同时,这个过去中一定有新的要素,是一个新的形式与内容(不与过去相重复,指不与过去小说相重复而言的新小说),这样小说才有可能具有新的生存意义。小说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这里暗含一个悖论,小说是如何模仿一个旧世界又拟造一个新世界,纠结为一个矛盾的辩证法。前者相信有一个本源的世界,后者相信,对于人类而言应该有一个更理想的世界。小说在与现实世界不妥协的同时,也在与人不妥协,最后直到与小说自身也不妥协。
小说是个人灵魂绝不妥协的结果。
在现实世界中并没有什么永远站得住脚的东西。代时而序,应运而生。小说也是一个变化的东西。我们知道古典小说铸造了伟大的文化传统,同时也完成了小说自身的典范塑形。西方小说到《包法利夫人》,中国小说到《红楼梦》,在结束小说传统的同时又开创小说的新面貌。在十九世纪以前谁又会想到故事、人物、环境三要素在二十世纪末会变得面目全非呢?到今天谁也无法说明白小说的定义了。任何一个小说定义都带有对它自身的反对,你可以随手在今天的世界文坛拿出一篇小说与我们过去的小说定义进行血亲鉴定,新小说没有纯粹的定义了,它一定是一个杂种,这也是克里斯蒂娃提出的互文性的普世意义。
一
“现实”是我要特别提出的一个词,它是小说难以摆脱的一个鬼魂,又是小说要经常剔除的一个瘤疣。现实不仅在小说而且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都是一种悖论的存在。我们对现实抱有苦难与欣喜的双重心理,无论何种意义上说,它都使小说成为一种读物,一种记录,一种大众特别熟悉的饮品,一种毒素甚深的麻醉药剂。小说成了人们对待时间的一种工具。于是小说与人们、现实共同构成了他们自身的悲剧。因而这时我来创作小说,或阐述小说的理论多少有一些带泪的反讽。今天我们如何来谈论“现实”一词呢?我们必须带着高度的警觉与敏感。我们必须保持先锋的姿态而不被现实沉沦。特别是今天我们更有必要一笔一画地认清现实的面貌(如果不是讨论小说,我真乐意永生不再见到它)。在历史年代,现实的最早源头里,现实也是简单的,仅作为一个时间词,我们在现实即将流逝时,伸手摸一下,那是一个怀旧的孩子,产生一种子立长川叹逝波的无可奈何的心理。要命的是它接二连三地衍生新的含义。现实规定了人们此时此刻的行为实践,而行为有后果,有意义与价值评估。现实是一种人生行为。这样,现实扛着沉重的责任,在奔走呼吁中伤痕累累,现实使每一个人不得不如此这般,因而衍生了现实的另一状态,即现实是一种人生态度。我们如何对待世界的一切人和事。现实成为一种标准,一种判断,我们终身都要对它指手画脚。因此现实是功利的。现实成了一种注解,诠释出各种各样的含义,如现实是一种类本质,人人都得尊崇的实际存在,是本体论意义的。现实又是变化的,有阶段性,有一定语境的,这样现实又变成了多面人。只有在实际具体的事物上才能界定它。现实还有可能是一种革命模式,对生活序化的变动,现实是许多烦忧与不忍构成的晶粒。甚至现实在我们的幻觉中并不存在,因为你不知不觉地处在现实中,你对现实麻木了,毫无觉察,只有当现实过去以后,才成为你追忆的一种幻想心理。这时幻觉中的现实是一种遥远,一种神话。
小说是和上述这些称为“现实”的东西没完没了地纠缠的,小说便落入了可悲的工具论。当然也使得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论真正成为一种标准。现实在漫长的历史时期成为我们称之为“小说”的脊梁。这让我更清楚地看到现实成就了小说,也残害了小说。我们要真正明白的是,任何小说中的现实都是伪现实,它不可用来佐证历史。现实在每一个作家那儿注定都是一种幻觉,一种个体感觉体验后的反映。因此,现实永远仅是个人的发现,是个人发现了特有的现实,但是这种现实能否成为小说?一般说来,不能,没有人能从生活中原封不动地挖出一块现实置于小说之中,最大限度地说,仅是作家大量的观察之后,一生现实的印象,并且是作家头脑里主观构成的现实。构成的是现实吗?现实在人们头脑里是片段式的影像,把这些东西连缀起来,在链条上集结便有了思维,便有了结构方式,最后是通过文字分段播放那些记忆的现实碎片。这是一个创作过程,现实也许进了小说,但那些仅仅只是现实的幻象,甚至可以说,小说中根本没有和生活对位的现实,那些现实影像的构成已经从性质上改变了现实的含义。我们可以说,小说是从现实中开始创造自身,但小说中已经没有我们知道的那个本源的现实了。因而我们是不可相信小说中的现实的。
与现实相关的另一个问题:真实。凡现实的都是真实的。对于古典社会而言没有不真实的现实,无论美丑的生成,或者暴力与和谐,政治与性,都在现实中发生过,无论你承认或者不承认,从这一角度而言,现实是真实的。那么真实的现实可以作为小说而出现了,刚好没有一个小说家会让这种现实真实成为小说。作家心里要的是另一种现实,那就是心理感觉的真实,一种艺术合理的真实。真实可以通过小说给我们的每一个读者吗?不能,每一个读者只能获得一种想象的真实。我们只要认真分析文本就会发现,我们日常称之为现实和真实的东西在小说里面目全非了。小说越是远离这些东西,便越会变成审美的,变成创新的东西。这样是否可以说,我们可以彻底根除现实了呢?也不能,但现实可以作为我们怀疑和批判的对象。这样我们发现的现实是不完美的,批判与怀疑是我们发现现实的缺陷与错误的好方法。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现实的冒险之中。每个人都在行为中,现实的不完美恰好是我们每个人行为的理由。我们必须始终不渝地改变现实,与现实对抗,这才构成了我们关于现实的精神,使一种现象提升到精神的层面。也许传统小说需要的正是这种毫不妥协的对抗精神。
现实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东西,同时又是我们怀疑批判的经验流逝物,我们体验它正是为了扬弃。现实不应该成为小说书写的对象,而应该作为一种体验过程中的观念,一种行为的态度,因为我们仅是从现实中发现与批判。我们记录的不是现实,而是从现实中获得的某种内核的东西。我们甚至可以说,现实只是我们引起注意的东西。而小说创作是在现实背后的一种艺术真实,一次关于现实的幻象。
二
我认为,小说必须处理自然与经验的东西。这是小说与其他一切门类艺术相区别的重要特征。没有经验便没有小说。不要错误地理解经验便是历史与现实,便是具体的细节的表达物,当然它含有上述诸元素,但它是另一种含义。经验恰好是一个观念世界。特别强调的是经验与经验之间的差异性,每一个经验都是一个世界,一个具体的世界,没有经验便没有小说。我是在两个意义上设定它:其一,任何经验均是一种判断,这给我们提供了对待世界事物的敏感和准确性,是我们在捕捉经验时的感受状态以及反应关系。其二,任何经验都是我的经验。意思是说,经验必须是我体验与感受的,有个体的痕迹。我经验一切,小说便是在这两个维度上需要经验。在我提出经验写作时,刚好我又在反对经验主义的写作,反对现实经验的速记员和矫揉造作的现实主义。现实经验是一堆让人作呕和厌恶的东西。因为它没有处理与净化,它只是客观世界的一种照相,每个人都绝不动情地把现实经验“强奸”一次,然后便把它当“弃妇”一样扔给了读者。因此,我提出几种假设:其一,自然的小说。那是和世界整体保持一致而未经分化的自然,纯客观地、未被经验地呈现自然本身的状态,你不需要告诉读者这是什么以及它存在的理由,你仅展示自然那些未被视觉所抵达的现象,逼近客观事物,让读者去感受体验,甚至包括命名。其二,经验的小说,这里的经验不是名词而是动词。意指我经验的状态,我用理念传达的经验。因此经验具有行动的因素。客观自然中三山五岳仅是石头与树木的排列,在大地上具有一定的高度。山,仅为山自身,它没有经验,经验是人对山认识的结果。人对水认识的结果,它可以饮用,它可以洗涤,这是一种实用的经验,由自然状态到经验状态,对于日常人类而言是一种实用的经验。人作为行为的动物,他首先需要这一部分经验。但在小说中这种经验是次要的,小说需要的是另一种经验,例如他需要流水的感觉,他体验到流水与时间的同质性,人的经验被扩大化,水与时间获得共时性。理解了,水便是时间的经验,时间也是水的经验,这样水流过了,时间也没有了,在个体体验中水便有了梦幻的性质。水在思维经验里摧风化雨,一轮明月,雾的苍白与月的温柔,光辉成了水的灵魂,它浮游在广阔无际的平原与山川。水即使没动你仍能感受它默默无声地流动,思维像水一样漫游,水成了我们思维的物质材料,在动荡中变成了云,变成雨,静静地藏在洞穴,潜在山弯。寂静沉睡的水在等待一种出发,被河流和海洋所收容,于是潜流会从缺口处涌动,汹涌澎湃。流水又和时间一样把一切带走,人与死亡结伴而行。在水的背后,水的极深处藏着人类的敌人,它在那里做永恒动人的死亡演讲:水,时间,生命,死亡及其庄严中的毁灭。小说要这样表达水的经验。经验是一个世界,也是一个发现的世界,我们的小说便是这么孜孜不倦地处理经验之中的同一性与差异性,并把经验提高到人类思维境界的一个无比丰饶的高度。例如:人们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只因有了河流的历史,才能有堤岸的守护,因为有了海的召唤,河流永远都在做自我背叛的反抗。在小说中水与人物具有同质的因素,这是我们经验所感受到的,流水即人的命运。人也像水一样不停地反抗自身。人,一个生命实体,也是时间的变体,刚好是死亡宣布了人与时间的终结。
经验不是事物,经验是事物的认知结构。只要有了人,经验可以遍布世界万事万物之中,并从中提升出来。因此我以为其三,是超验的小说。一般认为超验是与经验无关的东西,但我认为超验中有经验深层积淀的东西。梦是超验的,但梦却带有个人经验的痕迹。这从两个方面看,超验有经验的根基,或者我们可理解为经验的变形,这样我们可以确证超现实主义、意识流、表现主义等小说更多地属于超验性质。所谓小说建构一个新世界的神话正是在超验的性质上提供的可能。因为经验的复制不可能是全新的,也就是说,一个特定的小说在表达之前不可能有现实存在的可能被模仿,而是写作在进行之中被创化(它创造了现实,而不是现实创造了它),是一个超出于经验之上的产物。但经验在中间发生作用。另一方面,我们世界文学中确实存在着少数派的超验小说,它的性质同诗一样。我们对这类纯幻想性写作给予很高评估,认为它是文学的、审美的。那是在我们想象极限里所发生的。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尤利西斯》与《代表大会》为什么同样会被我们所理解呢?这是因为所有超验的小说或诗歌,它都是用一切技巧和手法表达出来的,均含有经验的因素。小说是用语言作为媒介手段的。语言是人类的共同使用物,无论如何变化语言,但文字与词汇必定是经验之物。经验给我们提供理解一切事物的基础,包括对幻想的理解。其四,童年的小说,这里指向经验的发源地——童年。童年经验决定和影响作家的一生。童年经验是人一生的踪迹,这也可以探源情感的始发与性经验的始发。其实一个作家的一生都在写成长小说,揭示自我成长的秘密,这个自我之根乃扎在童年最初认知的世界里,最初的经验反应之中。所谓经验都是个人经验,所有个人经验都是一个观念世界。所有经验都是关于存在的经验。在人的理性未成熟时叠于人的印象之中,而且是人生最早的经验模式。我们可以这样表述,童年经验第一个印象是单一的,但是岁月不断地重复。经验又是具体的,无数具体形成的整体,直到个人理性成熟时,经验便变成了个人的抽象的观念世界。在个人的一生中,经验是不断成长不断扬弃后成为一个圆满的、连贯的、整体的观念世界。在我看来,人生最初的经验就是作家的一个艺术细胞仓库,我们终身所做的只不过是把实践经验变成审美经验。这个童年经验是我们想象发生的基础,也许是人类艺术的一个宝库。无论精神分析学的理论揭示,还是古往今来作家的小说实践,都表明了一个原理:经验就是艺术(《经验与自然》,杜威著,江苏教育出版社,第226页)。而艺术是不断导向我们所完成和享受的意义,不断揭示我们体验整个世界事物材料奥秘的过程,与切近自然感受的过程。同时也是我们感受和体验一切的基础,是人生出发的根基。不仅如此,经验也构成思维的基础,经验的模式也是思维的模式,我们不同的思维模型也不断分解与整合我们的经验。经验与思维是不断作用与反作用的关系,这使得思维也成艺术。
经验还是意义的基础,或者说是意义的总结。一个观念标志着经验成为一种果实。事物是无限的,表明经验也是无限的,然而经验与意义之间并不构成一对一的加法式。经验存在,我们可以从各种各样的途径获得多种意义。经验是发散性的导向意义,因而我们人生经验的多寡并不决定我们意义的多寡。我们总是用经验去挑战意义,其实我们还可以通过另外的途径获得意义。意义可以是我们人生匆匆行程中的事物的关联域,但更多的也许是我们匆匆一瞥的印象,我们在大千世界里转瞬即逝的意识流动,一鳞半爪的幻觉,还有杂沓纷至的怪异体验,抑或肤浅零星的感觉,那些我们未曾明确的精神幻象层面,它们也同样构成意义。于是这让我明白:小说,经验作为基础构筑意义,但我们获得意义并不完全依赖经验,我虽然强调小说作为经验的表达物,其实也万分钟爱经验之上的杰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