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情28】王晓飞:我的村庄
扫描二维码了解征文详情
我的村庄
王晓飞
人类结庐而居究竟始于何时,不得详知,我时常想,“犬吠深巷里,鸡鸣桑树巅”,“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也许算得上是最古典的乡村生活情境。描写乡村生活中的村庄气息的诗文我可以一口气背出许多,“村庄”这个词在我的灵魂里,根扎得太深了,那种烟火的味儿充满着我的意念,以至于下笔作文总是绕不过去。近年来常常萦回在我的梦境里,挥之不去。住进城里才几年,又到即将退休的时日,我到村庄走动更加频繁了,想尽力寻找旧时乡村生活的感觉,可是那种浓浓烟火气息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在文章中时常描写村庄,分水岭的山塬上、秦岭脚下的小村,原先零落在向阳坡上的三五户人家的小村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规模并不算大的居民新村,一排排整齐的小洋楼,有灶台的也都成了吸风灶,装修也相当的讲究,炊烟袅袅升起时竟听不到叮叮当当的风箱响。对面的分水岭正梁上,六七座七八层高的高楼不知是什么时候拔地而起,听说那是西安市或是蓝田县的什么山地车训练基地项目。走进村子,门大都紧锁着,有人的家却没有烟火气息,锅上灶里差不多和城里一样灶具。有鸡、鸭、鹅,也有小猫、黄犬,却仪态斯文,很少制造出应有的村庄气氛。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当我面对村庄变化的时候,心里总是兴奋、欣悦,但我又总是在追寻,总是在回望,试图找回些什么,然而这根本就是徒劳的,一如旧时影像依然像洇了水的墨迹,大多模糊不清了。这些旧时影像在我心里似乎有些根深蒂固了,即便是徒劳,我也要尽力去找的。
在我的记忆里,老家村西是几片坟地,都长着高大的树木,每每农历新年将到的时候,农人们才有闲砍下树股来,主要是准备过年的柴禾,孩子们缠着大人用斧子在砍下的树股里挑选,加工成“樎”、“牛”等玩具。于是,这些简陋的玩具陪伴孩子一个正月,带给孩子无尽的童年快乐。前不久我回老家的时候才发现,那些树木早被伐掉了,那里已经是一坡早实核桃园,核桃树遮天蔽日,鸟雀在里边尽情的玩乐。土地退耕还林,十九户人家中已有五户变成了城里人,只在年节才回村里,对他们而言年节的村庄还能感到浓浓的烟火味。我们的祖先兴下的种粮为上的规矩被彻底打破了,他们的方寸之地,都被后辈人营务了核桃,村民们也在祖先的方寸之地获得了较高的回报。村里已没有几家人再养牛羊,他们伺弄完核桃,就去了西安或更远的地方,他们变成了随季节迁徙的“候鸟”。我们的祖先似乎很久以来,一直就在村西的土岗上望着村子里的炊烟袅袅的升起乃至消失,但他们现在望不着了,村庄的烟火气息越来越淡了。
记得小的时候大人们常会告诫我们,别在晚上乱跑。村西那片坟场上,很多鬼在那跳舞,小心被鬼捉去,那时心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而现在那些所谓的鬼魂似乎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梁坪里一个核桃饮料加工的厂子正在建设中,那里彻夜不熄的灯光,听到的是机器噪杂的声音,先人们再也无法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来一场狂欢了,生者的活力无论如何是胜过死者的。眼下一条渭玉高速公路已开始施工,分水岭上有一片居民新村正在准备搬迁,找不到开阔地,只能搬回已经空寂了的老村子,于是老村子里的旧房需全部拆掉,重新整理布局,旧时村庄的影子就会彻底从这里消失。这让我想到了马叙的一篇散文《高速公路切割村路与田地》,马叙在文章里说,高速公路隔断了村庄和田地,割断了人们的视线。这究竟是时代的进步还是对村庄无情的戕害,面对强大的时代讨论这些话题似乎是毫无意义的可笑。
在我们东坡小村,虽说高速公路撞不着,可是听村上人说马上要修西南铁路的复线了,山里的隧道因地质方面原因不能再加宽,就只能修在山外边;又听说还有一条贴山的防火公路很快也要修……修铁路和公路要经过我们东坡小村,许多人说得活灵活现,到底修不修,什么时候修,谁也说不清,可往往说着说着就到眼前了。修铁路公路都将占掉一部分农田。农民有农民的算计,有人详细算了一笔账,修路占掉的地,政府会补助一点钱,但是这点钱和土地的试用期限相比,称得上杯水车薪!假如说他还可以种三十年的地,那么每年从土地上就算只收入3000元,三十年就是90000元,而政府是不会这么算账的,他们喜欢大砍大伐,只给20000元,反正就是占了,这就是政府行为,你爱要不要。一条铁路把坐车人的希望延伸到远方,而把土地拥有者对土地的希望掐断了,土地没了,农民的命脉所在也就没了,他们必须为自己生存寻找新的出路。当村民们期待乘上火车去远方潇洒的时候,似乎忘记了这一切会让他们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精明的农民在村子里似乎还有很多,你不能否认他们的确很聪明,甚至充满了商人的狡黠,但他们至今却没有考虑到城里去发展,他们选择了村庄,因为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总是始终与村庄和土地联系在一起的。
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村庄到远方寻找和播种梦想,有的把土地完全交给了他们的父兄,有的直接搁置荒废起来,父兄们的年事一高,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土地荒废了许多。很多村人把田地包给了那些清峪里更爱土地的山里人,于是在农忙的季节,总能看到许多操着山里口音的人,耕耘在这片土地上。村里的人留守者多为老人和孩子,要么就是铁将军把门。当你走进一座村庄,你会发现村庄安静多了,它甚至比不上我儿时的村庄那般喧闹,那般有情味。儿时的清晨,村庄被鸡鸣唤醒,随即便有这里那里先后炊烟升起,有香气飘出来,在清晨的空气里久久袅袅。接着,放牛的鞭哨响起,整个村庄立刻从夜晚的静寂里脱胎换骨般生动起来……而现在偌大的村庄几乎见不到炊烟的影子了,很多人家里不再烧柴,而是选择了液化灶或者电磁炉,灶里冒烟火大多是在蒸馒头,氤氲在村里那股子暖和与香味似乎已经游离开去。走在村里,很多老人已经不认识我,他们浑浊的眼里已经没有我的存在,上前去打招呼,我要对着老人的耳朵解释上半天,说我是某某,报上父母的姓名,他们才茫然地点点头。说,“哦,记起了,怎么好多年不见了,你看都长胡子了!”你会为这回答感到一股油然的凉意。失去父母的介绍,我们之间已无过渡地带,中间隔着一代人的距离。我已经沦落成一个外乡人,独在异乡为异客,而我在故乡却是他们眼里的异客。庚寅年冬日,我跟一个同事到他家去取一本书,他笑说,家里的门锁着,里外锁了三把锁子,不止一家,全村四十几户人家,一半以上都是这样啊。进村的时候,村口的哑上顺坡坐着三个老人,说准确些是半躺着,走近前,原来是近年退休回家的二位王老师和村里的另一个老头。村道里有许多鸡在觅食,一个收鸡的小贩用电喇叭不停的吆喝“收鸡了——”却无人回应,很是滑稽。
责任制初期家家户户都养牛羊,现在只剩下两三户,牛羊大多进了屠宰场,小孩子也不再到山上放牧牛羊、捉蟋蟀斗蛐蛐玩了,他们更热衷于讨论喜羊羊和灰太狼、熊大、猫和老鼠,我看着几个孩子为一个情节,在电视机前争得面红耳赤。不要说孩子们就是大人也不再亲近山岭,虽然山岭就近在眼前,也只有在春夏两季拿上相机,陪着友人去拍一些风景照片。小的时候,我和同龄人去山上背柴、拾荆条子,拾到一枚野鸡蛋我们都会欢呼雀跃半天,因为一顿晚餐的质量又可以提高了。在那个大雨初歇的午后,我随口问那几个孩子,你们怎么不上山拾野鸡蛋?有个孩子说,伯伯,街上卖着很多嘛,谁还想上山拾什么野鸡蛋,我爸说了,想吃,到街上买就是了,南边还有专养野鸡的人家。是啊,他们的父母说得一点没错,街上那些山民背来的山货,啥没有?但是他们唯一买不到就是亲近自然的乐趣,原本以为这些孩子不同于城里的孩子,他们还可以到山上体验到一些乐趣,想不到他们除了能呼吸到稍微新鲜的空气之外,别的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记得儿时的我们吆喝着生产队的牛或者自家的羊,和我的哑巴叔父一道,一路赶着往山上去,到山上吃野荔子果、山葡萄、五味子等野味,割荆条子编小圆笼儿玩,拿着辣椒斗蛐蛐玩,逮蚂蚱……山野给我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乐趣!然而现在的山野却被孩子们连同大人们遗忘了。出现在孩子作文里的则是同质化的,没有生机和特色的山野。草已没有了清新,果实了无清香味儿,这样的村庄在我看来是多么的苍白,因为孩子的眼里只有电视机或者电脑,活动在他们视野里的动物虽然生龙活虎,但那些都是虚幻的线条和画面。
村里饲养室、仓库没有了,以前人们跑很远路看电影、电视的时代已经彻底划上了句号,现在村里许多大彩电都整天闲着。从前饲养室是一个烟火味最浓的地方,我结婚时和叔父拉着架子车到渭南城里买菜,半路上车子坏了,叔父感冒发烧,就住在沿路的一家饲养室。饲养员大叔先给叔父服了感冒药,又帮忙修好车子,饲养室的大火炕充满了温馨啊。农民是属于土地的,土地是属于村庄的,我在文章中不止一次的写,当农民们荒芜了土地,遗弃了土地的时候,我不知道村庄在世间还能留存多久。越来越多靠近城郊的土地则被房地产开发商看上,他们和政府一样摇唇鼓舌,以低廉的价格买走了土地,于是当楼房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时候,村民们搬进了商品房,而他们的身份却是尴尬的,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市民,他们中许多人不断地游走在乡村和城市之间,纯朴的秉性离他们越来越远,“亚身份”,这个词突然就蹦进了我的脑海,村庄似乎也可称之为“亚村庄”了,因为没有炊烟的村庄是缺乏温情的,不再耕种土地的农民是值得怀疑的。
在城市化的进程中,有两个新鲜的热词,一个是新农村建设,一个是城中村改造。我处陈家坡新农村建设已有样板,阳郭镇的居民新村已落成一大片新楼,不管是新村的建设还是城中村的改造,都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每个坚定的步伐中,每个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里,都意味着一些村庄的消失,预示着农村烟火味的落花流水。我曾经从分水岭上这个名叫东坡的村庄走出,时至今日,我已经很难真正认识它,不是我在漠视村庄,也不是村庄在有意疏远我,而真真实实的陌生感却日甚一日,眼前的村庄作为村庄的真实性还能走多远,而真正的村庄感觉正在慢慢土崩瓦解。
旧时乡村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是越来越说不清楚了,只是隐隐的觉得对于村庄有许多话要说,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癸巳是我的本命年,十一月就要光荣退休了,生命的一个完满的周期行将结束,我有机会也有空闲去思想,去回望,去用心写一篇关于村庄的散文。
【作者简介】王晓飞,陕西渭南人。渭南杜桥中学校刊执行主编,1985年开始发表散文,曾获《中国校园文学》三届千字文征文奖,《延安文学》延安文艺杯征文二等奖等10余奖项,出版有散文集《云横秦岭》、《雪拥蓝关》等。
感恩作者授权 绿 汀 文 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