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痴丨立春,丧乱



题记:

这个时候,对于闲居家中的我们来说,来读王羲之的《丧乱帖》未免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然,虽则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毕竟,在这场大疫中,每天都有很多的家庭在经历着“丧乱之极”的痛!

2020年立春这一天,北京的阳光真好。堂前明亮,书斋明静,点了一根白檀,烟与香俱缥缈,到今天,一家人都守在家里不出门,有四天还是五天,记不太清了, “爰居爰处,爰笑爰语”。想不到这一个非常时期,竟是让我们可以享受这样一段《诗经》里的美好来。这便是我的乐观,要不能呢?!

今天是立春了,我是打开朋友圈才知道的。岁月也是要来提醒的才能知而感受到的。“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小时读《西游记》无端的却将这一句记到如今。中国的农历将一年来分成二十四个节气,简单一句“过日子”!三个字里有中国人的岁月静好,生活从容。这便是中国人的乐观,要不能呢?!

春已归来。

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无端风雨,

未肯收尽余寒。

……

这便是年来大家都用来祈愿的宋代词人“辛弃疾”在立春日写下的句子,春已归来!但是如今大家都困居家中,“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处看!倒是“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与当前之情状,很是贴切。

既然美人头上的春幡看不到,那就来读帖——王羲之的《丧乱帖》。

这个时候来读《丧乱帖》未免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然,虽则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毕竟,在这场大疫中,每天都有很多的家庭在经历着“丧乱之极”的痛!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

王羲之家族在永嘉时衣冠南渡,先墓祖坟在北地却被一毁再毁,这对于将家族荣耀至高无上的两晋人士而言,尤其是到了东晋,王氏家族更是到了可以“王与马共天下”的极荣之际,却一而再的发生这样的事情,这让身为王氏家族的代表人物王羲之情何以堪!“……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这些带着声响的字,将王羲之的痛苦表达的淋漓尽致!然而,毕竟是山河千里,故乡异地,身不能至的奈何让王羲之也只能是“临纸感哽,不知何言!” 《丧乱帖》8行62字里,奈何2字重复4次!王羲之一个人,王氏一个家族,再伟大,再辉煌,在面对一个时代,也只能是无可奈何!一如在面对这次的大疫,有一位作家说了一段同理的话:“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丧乱帖》现收藏于日本宫内厅三之丸尚藏馆。硬黄响拓,双钩廓填,白麻纸墨迹。十几年前,此帖曾经重新装裱,在机器的帮助下人们看到,《丧乱帖》的双钩廓填居然是用一条条细如发丝的墨痕叠加上去的。《丧乱帖》与《二谢帖》和《得示帖》连成一纸。帖上有朱文“延历敕定”三印,延历相当于中国唐德宗时期(公元782年唐建中三年)至唐顺宗时期(公元805年永贞元年),由此可以断定此帖是从唐代传入日本的。《丧乱帖》之流入日本,应该是与当时日本国派出“遣唐使”有关。“遣唐使”之史实盛于唐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止于乾宁元年(公元894年),其间派遣大使、副大使、执节使、判官以及画师、医师、僧人、留学生等各类有身份有技能者,总计二十批五千余人,往来长达二百六十多年。也有说是此帖是唐代僧人鉴真(公元688-763)应邀东渡时携带过去的。日本史书《扶桑略记》记载,鉴真东渡带来王羲之真迹一帖,从时间上看,也有可能,但缺乏确切可信的依据。日本《支那墨宝集》载:“此幅久藏御府,后西院天皇崩后,购于尧恕亲王。亲王为妙法院教皇,经该院保存至今,后献为帝室宝藏。”《丧乱帖》流落日本至今一千多年,一直藏于深宫之内,未见诸著录。清光绪十八年(公元1892年),任驻日钦使随员的清代书法家杨守敬在日本搜访古籍图书时发现。后经重新描摹勾勒,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编入《邻苏园帖》一书。1936年,《丧乱帖》被容庚的《二王墨影》载录。2006年3月12日至4月24日,在上海博物馆举办的“中日书法珍品展”展览中展出。“丧乱三帖”回到中国展出,是时隔1300年后首次回国“省亲”。

关于王羲之此帖中所言的“先墓再离荼毒”一事,当代学者韩玉涛先生考证认为是指王羲之在琅琊临沂的先墓,是由燕军荼毒的,而“即修复”的人即是作为王羲之好友的荀羡。韩先生所考证根据的材料应该是源于《晋书·荀羡传》所载一段文字的叙述:“及慕容儁攻段龛于青州,诏使羡救之。儁将王腾、赵盘寇琅琊、鄄城,北境骚动。羡讨之,擒腾,盘并走。军次琅琊,而龛已没,羡退还下邳,留将军诸葛攸,高平太守刘庄等三千人守琅琊,参军戴遂、萧辖二千人守泰山。”

而关于“先墓”的另一个说法则是指王羲之家族在洛阳之先祖墓葬。王羲之的祖籍琅琊(今山东临沂)确实是有王氏先祖墓葬,但这个先祖之墓应该是其祖辈王烈以上先祖埋葬其中。因为到王羲之的曾祖王祥,已是官至太保,王祥和他的一个儿子王芳死后葬于洛阳,其坟墓是在洛阳北部邙山的西端(西芒),王羲之及其其子王操之都有《旧京帖》传世,帖中明确写有“旧京先墓毁动”等语。“旧京”即指西晋京都洛阳。

韩玉涛先生还推断:“《丧乱帖》所写的,是永和十二年八月的事”。如果这个时间成立,那么此帖应该是晚于写于永和九年的《兰亭序》三年。

我是常拿《丧乱帖》来与《兰亭序》对着读,一者《丧乱帖》的字数是王羲之行书墨迹摹本中除去《兰亭序》外最多的,篇幅也很完整;二者《丧乱帖》从表面风格看来与《兰亭序》一脉相承,但是看得多了,发现无论是笔法还是字法,两帖完全是分属两个世界。《丧乱帖》的笔画走向更多的是呈直线,而笔画内部笔锋的运动轨迹则多为曲线,也就是说,其将笔锋的轨迹变化隐藏在点画的内部;而《兰亭序》的笔锋轨迹则多以曲线表现出来,这在其点画外形上可以一目了然。再看《丧乱帖》的起笔多以方形为主,而《兰亭序》的起笔则明显要尖锐的多,《丧乱帖》的线质更加内敛和沉着,《兰亭序》的笔法则更多外露,小技术动作先对较多,严格意义上来分析,这两帖的用笔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丧乱帖》的结体多欹侧取姿,有奇宕潇洒之致;《兰亭序》的结字相对更加的平正。这样的差别比较还有更多。

如果按气息、笔致、意境来做个分类,个人以为:《丧乱帖》、《频有哀祸帖》、《孔侍中帖》、《二谢帖》、《得示帖》、《平安帖》、《何如帖》、《奉橘帖》这八个帖大体是一个体系的,而《兰亭序》与《快雪时晴贴》则可以归到一个体系里。《快雪时晴帖》运笔处处注意中锋,但是笔画内部的运动相对而言则简单的多,《丧乱帖》等八帖更加注重方、圆笔法的自由转换,由此而带来笔画形态的丰富,而《快雪时晴贴》在结构上,平行笔画都呈现出非常规整的状态,这与《丧乱帖》也形成很大的差别,如此比较而言《丧乱帖》等八帖所构成的是王羲之一个全新的、完整的书法体系,是与《兰亭序》、《快雪时晴帖》所截然不同的体系,这个体系的笔法、结构、章法等的变化更加丰富多彩,笔触凝重,意境质朴、深邃。

《丧乱帖》的笔法与文字情绪是高度的统一,行笔和心情融会贯通,书写时先行后草,时行时草,通篇用笔都很节制,没有过多的宣泄与放纵,但是笔画所呈现出的沉重与力量却压透纸面。起手四字“羲之顿首”相对的平正理性,“丧乱之极”、“离”、“痛贯心肝”、“痛”等字,用笔粗重,节奏短促;自第二行开始,整体字势左高右低,完全呈仰天长啸壮,自第三行起,行笔速度相对加快,却自始至终没有一笔为顺笔直下的流滑。四个“奈何”有着起承转合的作用,犹如痛诉之后的叹息。《丧乱帖》所呈现的是——真正的愤怒与悲痛其实都是隐忍的。

心慕而欲手追,掩卷起身要来临写一通,却发现大儿子已是端坐书案在做日课临摹,而堂前地板上,小儿正在拼装他的乐高玩具,小部件铺了一地。便站到窗前来舒目,晌午的光阴如天如地,窗外的树木还看不到春天的消息,树木外是路,往日里,车来车往,川流不息,今日却是半天才过一辆、两辆,却也是倏忽一下,逃也似的就不见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是唐人刘禹锡的诗句,于今来念出,是祈愿,更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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