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母亲的谎言
文/姜西锋
小区停了水,久等不来,午餐便只好点了外卖。一大盒披萨打开了,孩子乐不可支,吃得痛快淋漓,妻却只在一边看。
”你也吃点吧。”我劝。
“我不爱吃甜的。”妻含着笑,回答着,柔水的目光总在女儿脸上打转。
“你听,我妈都说不吃了,你可别怪我。我妈就不爱吃甜。”女儿把头歪向我,嘴里含混地嘟囔着。一块奶油菠萝披萨快要遮住了脸。
我愕然,反问:“你妈好像也不爱吃牛排、羊肉,还有大螃蟹,可这些似乎你都爱吃吧。你好好想想,你妈爱吃什么?”
妻子会意,嗔怪道:“你就别再难为孩子了,谁家里还不是这样?哪个当妈的不这样?”我默然无语。
天下的母亲似乎都会编出这样的谎言,无一例外。孩子尚幼,并不能分清真实的谎言与谎言的真实间的界限,但我并不愿“妈妈只爱吃鱼头”的故事继续流传。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但在孩子面前,母亲便是无敌金刚,可以不饿不渴,不冷不热,不乏不累,什么都能撑着,任何时候问起来,都只有一句:妈都好着。我的母亲亦是如此。年过不惑,再想起她一次次的说谎,也理解了谎言背后的诸般柔肠。
小时候,家贫姊妹多,要填饱肚子便非得更多劳作。那时,父亲在学校教书,回家也有忙不完的农活,我和姐姐上着学,更是一顿不得饿着。母亲传统,吃饭时总坐在灶前端碗,极少趴上饭桌。她往往把浆水菜、玉米糁、稀面条端上桌后,便要长久地看着,眼中总带着笑,看父亲把锅盔让给姐姐或者我,我却从来不知她端的碗里会有些什么。后来,间或能吃上一顿麻食、米饭,母亲总吃上一点就放下筷子。她会说吃饱了,后又问:“俺娃能吃几碗?”然后便夸,饭量大了好,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我问:“妈,你怎么吃那么少?”母亲说:“妈不饿。”可我分明看过她焙干了锅巴,嚼得香甜,或在刷锅前,要把面汤喝上一大碗。家里磨面,麸皮总是极少,黑面却多,蒸出的馒头也总是发涩,时间久了难免干硬。母亲就切了片,撒上水去煎,一顿一遍,只煎得双面焦黑没人吃,她才泡水自己嚼。这时候,母亲便会念叨祖母说过无数次的话:吃了黑馍馍,路上拾银子。银子自是无从捡起,但我们却学得了更贵的东西。
生在农村,农活便是累年里农人最大的重负。家里地多人众,姊妹尚小却不能有太多的帮衬,犹记得每年夏忙,父母的眉间嘴角都会一直写满焦灼。古稀的祖母独自负责灶间的饭食,父母便要全力迎战十几亩的麦场收割。割倒拉回晾干,碾碎扬净装袋,犁耙施肥点播,两个人、一头牛、一架车,头顶烈日,脚踢浮土,只是没日没夜地干,究竟丈量过多少犁沟坡畔,湿透过多少胶鞋衣衫,谁也无从评判。我只是记得,每年粮食入了仓,村里的赤脚大夫便进了门。床头挂起大小的药瓶,红的、黄的液体便滴进了母亲的血管,父亲坐在杌凳上不停地抽烟,大夫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母亲头发蓬松,面色微黄,躺在床上紧闭了眼。屋里空气污浊,灯光昏暗,我因害怕而凑上前去,触触母亲的脸:“妈,你没事吧,是病了吗?”母亲干裂的嘴动一动,“没事,不怕,妈不累,想躺躺,就两天。”母亲说了谎,整整一个礼拜,她才慢慢扶墙起来,依旧虚弱无力,并非讲的那样。我不清楚,一个夏收耗掉了母亲怎样的心血,又透支掉多少健康,我却由此也知道了,生活不易,为母刚强。
寒潮袭来,多地都落了雪。我给母亲打电话,嘱咐她注意添衣保暖,把电褥空调开起来,别光想着省电。母亲笑着答应了,却又说:“还行啊,也不觉着冷,睡觉都把脚伸在外头呢。”这句话,我从小竟不知听过多少回。我是母亲的幺儿,少不记事,母亲受的苦,也只能从祖母的讲述中听,到她自己的只言片语中去想。母亲讲,年轻时降霜天光脚下地不觉冷,双手冻疮开裂泡水洗衣不觉冷,大年夜哆嗦双手拆洗棉衣,锅底烙干后缝起,充作年里的新衣裳也不觉冷。母亲说,那会儿天真冷,可心却真热。我不信,西北冬季零下十几度,会不冷?那时,我家有几面火炕,常烧的却只睡了祖母和我两个人。吃罢晚饭,把烧火剩下的半筐草末捅进炕洞,祖母点上一把麦草,便跪在炕洞前使劲扇。我怕冷怕呛,用被蒙了头缩成团,待脊下暖了才敢露头伸腿,不觉得凉。父母也睡炕,却极少动火去烧。母亲说,大人不怕冷,老人孩子火气小,必须要睡热炕。这话说得极早,我也信了,直至自己也仿若父母的当年,才明白大人睡了热炕也会舒畅,也懂得了,为少烧一筐麦草,母亲为何也要说谎。
多年里,我客居异乡,电话成了同母亲唯一的交流渠道。但只要一提生活冷暖,母亲总要先我而讲。她会说,别乱花钱,衣服多着呢,去年买的都还没上身;她也说,吃得好着呢,你哥你姐买的牛肉、猪耳冰箱里有一大堆;她还说,不种地了,屋里没啥活做,电磁炉、电饭煲多方便,咋能累着;她更要说,身体好着呢,不舒服抬腿就是门诊,何况你哥半个多月回来一趟,定期复查着呢。每每,倘若恰巧没事忙活,母亲便会一直这样说下去。我在听,我也信,包括她最喜人前炫耀的那些个话。母亲说,和人比,她现在很享福呢。
岁月荏苒,父母已渐入暮年,我们成家立业,生活日渐小康。衣食无忧之际,母亲心头也日益敞亮,她似乎永远再也不必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