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向再春||人间四月芳菲尽（外一篇）

人间四月芳菲尽（外一篇）

向再春

林语堂曾说，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见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我家是一座石头围墙，黄土小屋的院子！院子里有老屋，屋子前面有园子，园子里有蔬菜，有花树，树上有有鸟鸣，花上有蜜蜂。可是，我总想着有一套楼房，才算我混得比较好！于是，我倾尽囊中之物，举全家之力，终于有了一套楼房。住了几天，觉得还是院子里好，一是习惯使然，再是天生草木之人！我回来种菜，听鸟儿叫，听风吹过树梢儿！看蓝天白云。孩子觉得不可思议，拿我开涮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在自家的院子里，住得那叫舒服！我习惯进院后把门在里边别上，两面的围墙和两面的房子，把我关在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里。围墙上四角的天空，就属于我的了！回到这里，我的精神才算有了着落！在外面，我总有做客的感觉！这时候，我可以摘下面具，带上草帽，拿个锄头，侍弄菜畦。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累了，就走进屋里，倚在靠窗的床上，曲肱而枕之，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外云起云飞，乐亦在其中矣！夏天听雨听风，灌园种菜。冬夜煮茶听雪。都有一番情趣。在我的心里，小院就是我的心灵家园。

春宵只闻鸟声好，夏夜虫鸣入梦来。

春雨绵密细腻，花针似的雨滴，是春雪幻化的精灵。它们带着五颜六色的画笔，随意点染，春天的画卷渐次展开。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小园中，杏花开了，一树树花团锦簇，白的似雪，芬芳迷人。花枝招展，伸出墙外，招蜂引蝶。毕竟春色关不住。春色渐深，小河流水潺潺。杏花白色的居多，也有粉色的，黄色的花蕊，白中透粉的花瓣，就像一个小姑娘，涂了一点胭脂水粉，含羞带怯，粉面略带腮红。她们盼着蜜蜂，等着蝴蝶，是待字闺中的小家碧玉。

过些天，苹果树，梨树开花了。梨树和苹果树是先放叶后开花，他们的花朵比杏花要大，颜色也更加洁白，温润如玉，清香淡雅。少了几分浓艳，多了几分端庄。宛如大家闺秀。娴静温柔，脉脉含情。

春夏季节的黎明，听鸟叫是很有意境的事儿。天还不亮，四围的山黑漆漆的，那些善鸣的小鸟就开始唱歌。鸟鸣山更幽，远处传来几声清亮的鸟鸣，更增添了山村的清幽澹远。这边一声婉转的娇啼，那边就有一声靓丽的回应，互相唱和，真的是男女对唱山歌一般。听到窗外婉转的山雀鸣叫。乡间的寂静，都在这几声好听的鸟声里。叫的自在，叫的舒展。总会给人清幽宁静的感觉，实在好听。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大约就是这样的。而两个黄鹂鸣翠柳，也会让杜甫感到田园里的一片和谐安宁。唱的最好听的是一种红腹黑背白头顶的山鸟儿，翅膀上有一道儿白色的羽毛，麻雀一般大小。常常兀立枝头，抖着尾巴，左顾右盼，清丽婉转，千娇百媚。似乎是柔声细语，倾诉衷肠的闺中少妇。又像是梦断春宵，唤归声声，入耳的是百转千回的柔肠！

我最喜欢的还是炎炎夏日的夜晚。

那时候，正是我无忧无虑的日子。晚饭过后，暮色四合，炎热的暑气在夜色中渐渐退去，有一丝丝风拂面而来，正好乘凉。有几只撒哒拉飞过，撒拉撒拉地响。蝙蝠的黑影不时闪过树梢儿，幽灵一般。

一直没有下雨，母亲说，去看看星星，要是大瓶灌小瓶，就快下雨了。一会儿，月亮在东边的山后慢慢升起，院子里亮起来了！人字形东山就像黑色的屏障。夜深了，喧闹的小村恢复了宁静。大多的星星都已睡去，剩下的几颗，稀稀朗朗地和月亮做伴，无精打采的，我也没看到大瓶和小瓶。月色朦胧在轻纱般的雾气里，笼罩着这四围的山，村边的庄稼地，和布满乱石的河滩。缓缓流淌的小河映着细碎的月光，汩汩有声。到处都是怪怪的影子，有些吓人。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最惬意的是远处的草虫，蟋蟀的琴声有些单调，它等着伴侣前来幽会。可是那一位似乎坐怀不乱，任你怎么弹奏，千呼万唤不出来！纺织娘振动着粗壮的大腿，不知疲倦地奏乐。夏夜显得格外宁静。小路边的稗草，挺直茎叶，举起带着芒刺的穗子，等待着成熟，好撒下种子。玉米在抽穗儿，花粉洒落在紫红色的缨子上。甲虫忙忙碌碌地爬行，蛾子把卵产在菜叶上！偶尔有蛙声穿过耳际，空气里弥漫着河边的腥气，夹杂着荞麦开花的异香，小小山村沉浸在这飘着禾黍清香的夜气里，静静地入梦。

小满刚过，我的小园里，也是小有盈满。葱绿的蒜苗儿长到一尺多高了，精神抖擞，行列整齐；辣椒的幼苗儿也绿了垄沟儿，等待间苗。李子、苹果和山丁子的果实，在残存的花萼里渐渐长出来，青青的果子豌豆大小。花褪残红青杏小，青梅如豆柳如眉。白天渐渐变长，蝴蝶也翩翩飞来。时常看见一只花衣服的戴胜鸟，在菜畦里走来走去，用长长的尖嘴，在土里啄出一个小洞，找出里面的地蚕，美餐一顿。然后飞在屋顶或电线上，咕咕地叫一阵子。好斗的伯劳鸟保卫着自己的领地，急切的叫声里带着怒气，常常追着喜鹊打斗。斑鸠，燕子，都成双成对地追逐嬉戏，麻雀嘴衔着肉嘟嘟的虫子，匆匆忙忙地赶回巢穴，巢里的幼鸟就叽叽叽地叫个不停。

杨树种子成熟了，浓密的绿叶之间，棉絮似的树种白花花的，团团簇簇。轻风一吹，它们就飘飘悠悠地从树上飘飞，漫天的雪花一般。落在地上，被风吹到墙角，远看就像一层雪！

一切都在疯狂地生长，显出旺盛的生命力，盛夏就要来了。

韭菜花开

春风拂过大地，园子里的韭菜又露出了嫩芽儿。

那时候，生产队有个园子，三四亩地大小，在村子边上。种满了一畦一畦蔬菜，一条水渠沿着菜畦边缘，潺潺流淌，闪着细碎的阳光，流沙漱石，清清凉凉地流进了绿油油的菜地里。春天有韭菜小白菜，夏天有黄瓜豆角茄子，秋天有熟透了的南瓜。村里家家户户都可以分到时令的蔬菜，比如端午节可以分二斤韭菜，中秋节可以分到几斤芹菜！印象最深的是一大片碧绿的韭菜，在阳光下散发着香气。夜雨剪春韭，几场春雨过后，等我们蹦跳着去园子里的时候，就像一块地毯，翡翠似的铺在园中了。园中的小路上，终日可以看到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背着手，拿着一把小锄，或者韭菜刀子。

一亩园十亩田，侍弄这块园子，也不是轻快活儿。管理园子的是一个老人，大家都喊他老郭才，也叫老园头。终日里弯腰驼背地走在菜畦之间的田垄上。一会儿弯腰拔掉几棵野草，一会儿蹲下身子间苗儿。看看这，看看那，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他认识园里的每一稞菜，熟悉这里的每一粒土。到处是他的脚印和汗滴。我和几个小伙伴去割韭菜的时候，他就蹲在韭菜畦里，用一把小镰刀，咔嚓咔嚓地割下一把一把嫩绿的韭菜，敲打敲打韭菜根上的泥土，放在一起。然后用秤称一下，告诉我是几角钱。韭菜根上渗出水滴，清香四溢。我们挎着篮子跑回家，就可以吃到芳香的韭菜馅饺子了。家家户户都有韭菜，一家人做的什么饭，家家户户能闻到香味，那时候的粮食可真香。

园子里蔬菜长得好，得益于这里的一口水井。

也不单是为了割韭菜，每次去都令我们好奇的，还有老郭才和他的老婆。老郭才曾是一个孤寡老人，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单身汉，吃了不少苦。因为踏实肯干，从不偷奸耍滑，干活磨磨游游，极有耐性，为人公平厚道，从不看人下菜碟，生产队让他来管理园子。人勤地不懒，不要小看这老园头，一村人的菜篮子可都在他的手上呢！我见过的凶神恶煞一样的人多了，但是老郭才，无论我们在园子里怎样玩耍，他从来没有训斥过我们！我几乎记不得他说过什么话，只记得他割韭菜的样子，和那弯着腰背着手走在园子里高大的背影。

老郭才爱养花，园子的角落里，种了一些不知名的花，他在屋里也养了一棵花！

日头高了，干活累了，他就走回园子屋里去。是怎样的屋子呢？园子的一个角落，两间土坯房，低矮破旧。几块破木板做的门，外间屋里一个灶台，灶门口堆满了草木灰，烟熏火燎，就像原始人居住的山洞。里屋是一个火炕，炕里放着黑不溜秋的两套被褥枕头之类。一个豆大的窗户，糊着破旧的白纸。

他在屋里吸烟，做饭，还要伺候他的那朵花儿。怎样的一朵花呢？这等有福！只见他在屋里屋外都领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身高嘛，才刚好到他的腰间！梳着两根长长的大辫子，辫稍上扎着红头绳儿，在他的眼里，这就是一朵花儿！

你会以为那是他的孩子，等到她转过身来，你就发现，原来她不是一个孩子，从面部看，那简直就是一个小老太婆了！一个胖乎乎的圆脸，就像一只肥胖的加菲猫！分不清眼睛鼻子，身前身后地粘着他！要吃的，要喝的，还要他抱。上不去炕，要他掫上去；在炕上下不来，要让他抱下来！最重要的，这个女人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她并不是瞎子，只是因为太胖，眼睛都被眼皮挤得睁不开了。所以她要是看什么东西，还得用手把眼皮扒开，闪出一条缝儿，才能看见！老郭才不在屋里的时候，就给她在炕沿根儿放一个小板凳，她可以踩着板凳爬到炕上去，也可以自己从炕上出溜到地下来。他养在屋里的，就是这样的一朵花。你要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我告诉你，他们是夫妻！两口子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直一弯，天生绝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他爱如至宝，视为掌上明珠！什么叫做托付终身，在这里可以找到最好的诠释！

这是我小时候见过的两个人，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到外边谋生，再也没听说过他们的事。

园子里的韭菜花又要开了，我才又记起了他们。

作者简介：向再春，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人。有《我的故乡遥远的梦》、《秋去已盼春来归》、《昨夜闲潭梦落花》、《我家的菜园》等文章在西散原创电子平台发表。《苍苍黄岗横翠微》一文，入选西散精品散文集《鸿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