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晓:乡村路带我回家

那是⼀个阳光刚刚好的午后,宝宝在⼩床上酣睡,我随⼿拿起⼀本书在阳台的躺椅上浏览,享受着从⼴州漫⻓⾬季夹缝⾥挤出来的和煦阳光。姐打来电话:⼩舅病了,我跟爸妈刚从姥姥家回来……
聊天⾥,姐姐讲述着姥姥家的⻅闻,舅舅每况愈下的身体,兄弟姐妹的近况,下⼀代孩⼦们的成⻓趣事。
姐说,每次去姥姥家,我都能想起⼩时候,咱们⼀家四⼝骑⻋赶路的那些⽇⼦,你说,现在开⻋才⼆⼗分钟的⻋程,当时怎么就觉得那么远呢?

乡村路带我回家/王爱晓

不知怎的,听到那条乡村路,⼀股暖流从⼼底氤氲开来,慢慢在胸腔弥散,这股柔软的暖意渐渐强烈起来,竟让我突然有些哽咽——好久没有回忆过那些在爸妈身边眼下的⽇⼦了,⽽今我与他们⼭⽔迢迢南北相望,却突然反刍到了⼉时的味道、闻到了妈妈怀⾥的⾹味⼉,那些成⻓过程中早已刻在⾎液⾥的情节,这⼀刻,卷集着各种复杂的情感奔涌⽽来,占据了我的⼼我的眼。

七⼗年代,⽗⺟通过相亲⾛到了⼀起,两家相隔⼆⼗五⾥路,在那个⾃⾏⻋能引领时尚的年代,这⼀个多⼩时的距离,已经可以称得上远嫁了。

姥爷早逝,留下姥姥和三⼉三⼥,其中两个⼥⼉都不在家乡,唯有妈妈这个⼩⼥⼉守在身旁,于是记忆⾥的童年,蜿蜒着回姥姥家那条漫⻓⽽快乐的路。

妈妈因为每周末都要回家看望姥姥⽽在村⼦⾥出了名,“⽼李家有个爱回家的闺⼥”。左邻右舍跟妈妈打招呼的⽅式也是“⼩李妹,⼜回娘家啦?”妈妈每次都会笑嘻嘻地说:“是呀,俺哥俺嫂家的饭好吃呀!”

每次回家,妈妈⾃⾏⻋的前梁上总要架⼀个⼩藤椅载着我,爸爸载着姐姐,后座上是回娘家带的蔬菜⻥⾁,⼀路上我和妈妈说着说不完的话⼉,迎⾯吹来冷⻛的时候,我便把头别进妈妈怀⾥,听她⼼跳的声⾳,夏天烈⽇凌空的时候,妈妈的汗滴落到我⿐⼦上,我会嘎嘎笑着喊臭,遇到⼤上坡,我和姐姐便从⾃⾏⻋下来,陪爸爸妈妈⼀起⾛路,有时还帮妈妈推⼀下⻋。

⼀个多⼩时的路程,到了姥姥家通常全家都汗涔涔了,但是妈妈回娘家的热情,爸爸看丈⺟娘的热情,我和姐姐去姥姥家玩⼉的热情,这些热情结合起来,很容易就忘记了这⼀路⾟苦。

虽然姥姥七⼗岁⺟亲才出嫁,但姥姥⼈善福泽,活了九⼗四岁⾼寿,这⼆⼗多年⾥,姐姐和我先后⻅证了妈妈回娘家的路途,交通⼯具从⾃⾏⻋到摩托⻋到⼩汽⻋,⻢路从两⻋道到四⻋道到双向⼗⼆⻋道。

我记得我上⼩学也是妈妈最繁忙的时候,完全没有周末的概念,那会⼉每逢周五晚上,我⼀放学回家妈妈便会带我往娘家赶,这条回家的路越⾛越⿊,我看过夕阳如怀春的少⼥,拖着那绯红的⻓裙羞答答逃也似地往⼭下跑,看过光⻛霁⽉,流星在沁凉如⽔的夏夜倏忽⻜逝,看过路旁天然的花草带蓬勃执拗的⽣⻓,也看过如妈妈⼀样赶夜路的⼈吹着⼝哨给⾃⼰打⽓——那会⼉的路两旁是没有路灯的,那会⼉的星光是⽤来照明的,那会⼉妈妈的交通⼯具是⽊兰(⼀种电动踏板⻋),我坐在妈妈背后,是能听到所有来⾃⼤⾃然的声⾳的……

相⽐妈妈赶路的焦急,年少的我实在太享受这路上的滋味了,我会安静的听⼩⾍⼦的叫声,然后给妈妈翻译他们的对话,我会关注⽉盈⽉亏,给妈妈讲⾃⼰幻想出来的神话。

时⾄今⽇,我都觉得,那条回姥姥家的路,应当是我⽂学爱好的启蒙地。只是彼时我还不能懂得妈妈回家的⼼急如焚,直到若⼲年后,我在⻜机的舷窗边俯眺,迫切想要穿过云层看到海⽔,那就说明⻢上要到家了,我努⼒睁⼤眼睛分辨⾖瓣⼤⼩的建筑,⽕柴⼀样纤瘦的⻢路,辨识家的⽅向,巴不得在家的上空跳伞下来——

那⼀刻,我才设身处地得明⽩,我眼⾥的⼀路⻛景,对妈妈⽽⾔,都是漫⻓枯燥的⿊⽩,只有姥姥窗⼝的⼀灯如⾖,才是妈妈⼼⾥亮堂堂的归宿,那是可以让她每⼀周所有疲惫都烟消云散的喜悦,我享受路程,⽽她的⼼⾥,满当当都是终点。

每次到姥姥家,天都已经漆⿊如墨,姥姥家没有电话,却也习惯了周五等妈妈回家吃饭,⻛⾬⽆阻。⼩脚姥姥会踩着凳⼦爬上不算⾼的窗台,妈经过屋后的时候,她便能看到。等妈拐过胡同,从正⻔进来的时候,姥姥已经将锅⾥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仙桌,吃饭不是重点,三代⼈随意扒拉⼏⼝,便上到⼀铺炕上聊⾄半夜,家⻓⾥短有之,叮咛嘱咐有之,国家⼤事也有之。

第⼆天⼀⼤早,吃过早饭,妈妈⼜起⼤早带我回家,还有⼀家⼤⼩和⽣计在路的那⼀头等着她……

回家的路往往轻松很多,⼀⽅⾯早晨赶路越⾛越亮,更重要的是,妈妈胆⼩,⽩天⼈多⻋多,她不会紧张,不会害怕夜幕笼罩下那些悉悉索索的声⾳。

回家路上,妈妈的话会明显多起来,有时兴奋地讲她和姥姥的故事,有时刻板地教导我回家好好写作业,有时⼲脆吟唱着我喜欢的歌。

返程的妈妈,仿佛刚刚充满了电,浑身都是⼒量,也真挚得渴望着把这些⼒量灌输到我的⼼间,因为这份热情,我曾真切感受到冬天的⻛是暖的,三秋的霜是烫的。

我想,如果情绪有温度,每⼀个回程,妈妈都是沸腾的吧!

2011年,我第⼀次带时任男友的先⽣回家。

对于我和先⽣的这份感情,⽗⺟起初是不同意的,在他们看来,彼时落户北京的我,拥有⼀份体⾯的事业、⼀个⼴阔的平台,他们曾在我考上国家公务员之后,按家乡⻛俗⼏乎宴请了所有亲朋好友,场⾯盛⼤,觥筹交错,鞭炮⻬鸣。

对于我打算随先⽣“南下”这个决定,年过六⼗的他们怎么也想不明⽩,与此同时,亲友们闻讯⽽来的质疑更给他们戴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他们笃定地相信,是先⽣南⽅⼈天然的油滑欺骗了我。

带先⽣回家的⻜机上,短短⼀个⼩时的路程,我⼝腔溃疡全⾯爆发,像⼀个个⼩⼩爆破的⽕⼭⼝,表达着内⼼已⽔泄不通的紧张、焦虑、担忧……

第⼀次,回家的路变得如此沉重,我在数千英尺的⾼空之上,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地⼼引⼒,也在恒温的机舱⾥,由内⽽外地颤栗。

越是紧张,时间反⽽越过得⻜快,我的脑海⾥还在盘旋如果⽗⺟不接受先⽣我还何去何从的时候,⻜机已经稳稳落地。出乎意料,外表平平寡⾔少语的先⽣⼏乎是第⼀时间便赢得了⽗⺟的认可:在他们看来,这个⼩伙⼦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圆滑,说话谦虚,⾐着朴实,明知⽗⺟反对也没有虚张声势,虽然瘦,饭量还是很⼤的!——后来当妈妈跟我描述这第⼀印象的时候,我着实震惊于这个年代,他们还把饭量作为择婿的⼀个标准!

不管怎么说,就是看对了眼⼉,短暂的⼆⼗四⼩时接触,从坚决反对到托付终身,从第⼀餐的粗茶淡饭到返程前的⼭珍海味,⼀直怕我远嫁的爸妈出乎意表地全盘接受了先⽣。

送⾏的时候,妈妈拉着我的⼿,笑着笑着就哭了。⽽我,竟说不出来的难过,⼀夜之间剧情反转,我却没有预期中的欣喜若狂,那种复杂的情绪,我想,应该是我在⼼理上与家乡的第⼀次切割,这种切割,连同⽪囊和⾎⾁⼀起揭开,⾎淋淋的宣告:你独⽴了!这⼀⾛,就是真的⾛了,爸妈把我托付给了他们信任的⼩伙⼦,为了⼥⼉的幸福,他们放⼿让我往幸福的地⽅迁徙,却从未考虑这意味着⼥⼉再不能守孝床前、承欢膝下。

⼀路上云海茫茫,我的泪怎么也⽌不住。

⽆论异乡求学还是⼯作,我总觉得⾃⼰是爸爸妈妈牵着线的⻛筝,随时都能⻜回家乡。上学那会⼉我把每⼀个学期都当做⼀次短暂的旅⾏,⽆论启程还是归途都轻松欢快,⼯作后实现了财务⾃由,占了机场的便利,更是⻜来⻜去不曾远离。

⽽这⼀次离家,执⼿相看泪眼,⼼重如砣,⽆语凝噎。我听着⻜机的轰鸣,便想起⼩时候乡村路上的⾍鸣;靠着先⽣的肩膀,便想起坐在⾃⾏⻋前梁上感受到的妈妈宽厚温暖的胸膛;拉下遮光板,便想起⼤雪天爸爸把我裹进军⼤⾐⾥的⼀⽚漆⿊……我终究要⾛上妈妈⾛的那条路,⼀头是⽗⺟的⼤家,⼀头是⾃⼰的⼩家,⼀头是牵挂和依靠,⼀头是爱和担当。

婚后的⽣活琐碎繁杂,尤其是有了宝宝之后,再没有⼤把的时间可供⽀配。虽然从⼴州回家的最快⽅式也要⻜三个多⼩时,但也许是童年的回忆太深刻,也许是根和家在⼼底⾥本能的召唤,我⼏乎取消了所有旅⾏计划,把少得可怜的假期都⽤在了回家的路上。

然⽽即使这样,⼼⾥也有太多的惭愧:爸妈年迈多病,宝宝年幼⽆知,童年的我,每周都能体会孝道和亲情滋润⼼⽥的美,⽽我襁褓⾥的宝宝,却⽆法感知我童年的那些美好。我多想载着他归⼼似箭⼀路狂奔,我多想吹过我⾯的⻛也拂过他的脸,我多想让我的孩⼦也带着纯真和好奇上路,沐浴清⻛教化,品读草⻓莺⻜,和我⼀起⾛过“不敢⾼声语,恐惊天上⼈”的夜晚,踏上“阳春布德泽,万物⽣光辉”的清晨,我多想在路上给他讲我和妈妈的故事,谈⼈⽣和理想,快乐和烦恼……

越是感怀,越是感恩。

爸爸妈妈,谢谢您们,在那些清贫简单的⽇⼦⾥,在那条蜿蜒漫⻓的乡村路上,以最⾼贵的富养培育了我;谢谢您们,舍得⽬送我⾛上离家这么远的幸福路,你们在我⼼底种下的种⼦,始终在茁壮盎然得⽣⻓,它陪伴着我⾯对⽣活的每分每秒,也影响着我教育孩⼦的每时每刻。

晚⻛轻拂,掩卷深思。⼩⼉不知何时醒来,⾃⼰爬下床,趴在我身旁,⼀只⼩⼿指调⽪地伸进我的袖⼝,咯咯地笑着⼀头扎进我怀⾥,磨磨蹭蹭,乐开了花⼉。

这⼀幕多么熟悉!我突然明⽩,我已经带他⾛在回家的路上了……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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