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一梦千年【03同题·科幻】
文/蘑菇
每个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人都是幸运的。在物质无比充沛的35世纪，最宝贵的资源只有人类。
21世纪初，人类就已经不怎么愿意生育，病毒、寒潮、地月间距改变,火山，地震........一次次灾难一边迅速消减着人口，一边刺激得人类科技一日千里，时至今日，人类已真正站在了生物链的最顶端，无需劳作，自由选择想要的生活。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说明出生在这里的幸运指数，最重要的是，出生率实在太低，每个新生命的诞生简直是全人类的福音。的确，试管婴儿，克隆技术等也风靡了一阵子，但到最后总是有诸多弊端，渐渐地，当劳动被机器全部取代后，人类主要的任务就变成了自然生育。
当人口总数跌破一亿，人类也变成珍稀物种， DNA序列研究成了最热门的科技，每个所谓的自然人在被自然受孕以后就会被政府采集DNA，但是为了避免出现变异人，反伦理人，每个自然人的DNA是不允许被随意编辑的，只是会删除一些天然缺陷的片段，以保证每个珍惜的人类都能健康长寿。几百上千年下来，能来到这个世界的人类基本都没有什么缺陷，除了依旧很低的生育率，可以说是完美人类。
DNA研究机构并没有因人类日趋完美而消失，他们有了新的任务，叫做DNA匹配研究。人类已经如此稀少，短暂的生命实在经不起反复试探磨合，找到对的人再结婚生子，于是，男孩女孩出生的那一刻，他们的DNA就会被分析，配对，找到最契合自己的另一半，等到长大，成熟，政府把所有科学技术以芯片的方式植入到成熟男女的大脑中，每一对基因最吻合的准夫妇会被送到政府为他们准备的配备了全套服务型机器人及全景花园的别墅里，开始他们散漫，富足，幸福的生育人生。
23岁的李梦骨盆年龄已成熟，是的，这个世界女人的年龄按照骨盆的成熟度来划分，毕竟，只有成熟的骨盆才能孕育健康的婴儿。适合生育的李梦按照DNA测试结果被送到了一栋海边的别墅里。她喜欢大海，DNA里带着对水的向往，当然她也喜欢华美的服饰，可口的美食，这些，外表古朴实则高科技的房子都能满足她。
踩着海浪的节奏，李梦轻快的走向梦想中的新家，推开门，一个瘦高的青年站在大厅的中央，逆着光却依旧能看清他坚毅的，线条分明的脸庞和闪亮如暗夜新星般的眼睛。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难看的人类，每个人都好看，但好看得各有不同，而这一位正是李梦的理想型，他不必很高，但一定不能太胖，他不一定很大块头，但一定要有男人的刚毅。超大型计算机从来不会出错，他正是李梦最想要的伴侣，而李梦也肯定是最满足他的DNA需求的那一个。才一见面就觉得很熟悉，不由自主的快步走近彼此，都有拥抱的冲动，不，比拥抱更多，空气里弥漫着的全是荷尔蒙香甜的气息，无需言语，DNA决定，他们相爱了。
所以说，能出生在这个世界的人该是多么的幸福啊，无忧无虑的长大，不用学习就能获得所有的知识，等恰当的时机那个最适合你的人出现在你最喜欢的房子里，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李梦和林昊幸福得如此真实，喜欢同一类型的音乐，喜欢相同的淮扬菜系，喜欢同一本填色图集，他们甚至会每一天的同一个时间睡去再在次日早晨的同一个时间醒来，在朝阳里，在柔软的枕头上，相视一笑，甜蜜的拥抱，接吻，开始用行动报答社会的恩赐——努力造人。
很多年过去了，他们依旧没有孩子，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幸福感，毕竟，整个地球几千万人类，真正能自然生育的人并不多。虽然能有一个自然胚胎她和林昊就能在虚拟社区拥有一个账号，有两个孩子就可以在肉体死去后在虚拟社区继续以脑波的形式再存活60年，假如幸运的话，生育三个孩子，政府就会给他们永久的脑存活权限，不死不灭。但是，他们才三十几岁，离70岁的绝育期还很久远，她相信，她和林昊一定会有孩子的，哪怕只有一个。
不用工作，不用学习，日子就会变得漫长，现实世界一定不会让普通人插手工作，除了少数负责思考的科学家，没有谁的效率会比机器人更高，为了不给世界添乱，享受完现实世界里的真实物质后，大多数时间人们都会在虚拟社区度过，没有孩子的他俩没有固定账号便没有自己的虚拟家园，但依旧可以去探望父母，祖父母，在他们的家里像在现实世界一样聊天，喝茶，回忆从前的趣事。
虚拟社区里什么时代的人都有，有时就会有些奇奇怪怪的节庆，这一天恰好赶上一对特别能生的老夫妻的结婚纪念日——也就是老祖母的骨盆成熟日。几十代子孙累积起来也有几百号人，举着花环浩浩荡荡的在游行。在现实社会，一对夫妻就可能拥有一整片森林或一整个海湾，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真比看到彗星还稀奇。李梦和林昊都有中国人爱看热闹的古老基因，牵着手跟着这些游行的人看热闹，跟着跟着居然走散了。
自骨盆成熟以来，李梦从没和林昊分开过，他俩超吻合的DNA会让彼此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对方，但是，虚拟世界里没有DNA，除非退出系统，否则想找到对方真的比完成最复杂的填色游戏还要困难。
李梦不想退出，她知道林昊也不会，难得的热闹，DNA不允许他们半途而废。走着走着，李梦迷路了。虚拟社区的人口多，房子街道也多，她还不是很适应。不知怎的她走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巷口，热闹的街道突然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影，披着黑色的斗篷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安全教育序列里有这一部分知识，那种斗篷是偷渡者的标志，他们没有现实社会的身份证，自然没有虚拟社会的探视权，他们借助斗篷隐瞒信息，偶尔现身于虚拟世界，却不知所为者何。
李梦惊恐到全身颤栗，要不是抖得厉害，她肯定第一时间切断联系回到现实，可现在她做不到。那人走近，看不出男女，偷渡客的技术还不足以拟真，每个偷渡客都是这种面目模糊的样子。他说话了，干涩的男人的声音：“别怕，我没有恶意。也请你不要退出，我只想给你一件礼物。”李梦的牙齿发出咯咯的碰撞声，她没办法不怕。
黑影靠得更近，依旧模糊，但他手里的光点却真实而璀璨，比大计算机模拟的钻石还要闪耀。
“我们的人尽全力让我进到这个世界，只想让更多人读到这些书，请你，收下它。”
李梦颤抖着说：“谢，谢谢你，所有的书我都有，请你 ，请你不要伤害我，我的伴侣快来了，他一定会来找我的，你打不过他。”
那个黑影轻轻笑了一声，却因为还原度太低，听不出情绪：“我没有恶意，但是我们用尽全力来这里一次，肯定不会无功而返，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些书你必须接受，相信我，这是这个世界没有的，你打开它们就会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不容李梦反抗，他的指尖点向李梦的眉间，那个光点融进李梦的数据链里，不同于芯片移植时的自然获得，李萌脑子里多了许多文件夹，却没有获得任何知识。
那个黑影淡了些，他说：“人们早就忘了一个技能，叫做阅读，它是诸多主动获取方式中的一种，请你一定点开它们，花费时间去读完它们，相信我，这些要比你脑子里的量子迁移有意义得多。”
男人消失了，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李梦却觉得时间停滞了一般。猛然惊醒，顾不得等林昊，手忙脚乱的退出虚拟世界，回到了家里的虚拟仓里。
她坐了起来，林昊还像睡着了一样躺在舱内，好看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李梦亲吻了林昊的脸颊，扶着脑袋走到阳台上去看海。
碧空如洗海天一色，却无端的有了些寂寥的感觉。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以前从没有过，可能是因为身边没有林昊的原因吧。李梦爱热闹，也有些许冒险的基因，脑子里的文件夹不停的诱惑着她，她忍不住点开了其中一个，文件夹上用汉字标注着“中国文学之爱情篇”。
李梦第一次逐字逐句阅读，那生来就被注入脑海的方块字像有了生命，崔莺莺，杜十娘，冷清秋，喜宝，蒋南孙........那些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是李梦从来没有过的，也是她在现实，虚拟世界从没有听说过的，黑衣人说得没错，这些书她没有，芯片植入的时候所得到的书籍或知识只有实用的科学技术类，这些刻画虚无的，没有任何具体价值的书籍的确不可能当做知识移植给他们。
更何况，这些书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看完后李梦莫名的不快乐。她阅读的时候总是在流泪，控制不住的泪流满面，那些女子那么可怜，没有配套的DNA想找到合适的伴侣总是很难，那些女子又那么幸运，她们的生育轻而易举甚至会有人将这宝贵能力当作累赘，多么的不可思议。
林昊也醒了过来，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李梦，让她安宁，幸福感又弥漫在心间。林昊感觉到了李梦的小悲伤，从她身后温柔的搂着她问道：“你似乎不开心，这是怎么了呢？”
李梦回头吻了吻他的嘴角，低声说：“我找不到你，太害怕了。”
这是李梦第一次对林昊说谎，以至于这之后细细密密的亲吻都少了些滋味。
此后，李梦和林昊依旧同时入睡，同时醒来，只是，夜深的时候，李梦会在脑中继续阅读，从小说到诗歌，再到电影，歌曲，所讲述的都是爱情。不同于唾手可得的配给，每一份感情都需要主角自己去争取自己去经营，一次次试错，有的人找到了真爱，幸福美满，一次次错过，有的人孤老一生，与爱无缘。那时的人心也是易变的，前半生爱着这个人，不曾作假，可不爱了也会很突然，好像完全不受基因的影响。那时的人真奇怪，可似乎他们的人生也很有趣。
若干年后，李梦即将读完黑衣人赠与的所有书籍，她已经对这个现实世界充满了疑惑，内心也总是有一股按压不住的躁动，可她没法给林昊诉说，林昊不懂。他俩DNA契合，肉体和谐，彼此依旧互相吸引，可李梦总觉得缺少精神上的共鸣，缺少一起去争取的喜悦。李梦觉得，这幸福的生活似乎打了不少折扣。
读完最后一个文档，整个文件夹开始虚化，这是即将消失的迹象。李梦有点不舍，从前的知识、信息获取的太容易，这是她第一次为一件事情倾注了几年的时光，而且是私密的只属于自己的时光，难免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也可能这奇怪的情感源自那些书籍，但李梦已经彻底明白这些书籍不能被流传的原因了。情情爱爱太误事，人类消失的速度已经等不及让每个人都能自己找寻，自己追逐因冲动而生育，不考虑质量和效率。这个世界没有感人的爱情悲剧，李梦说不出是庆幸还是遗憾，但她依旧爱林昊，这就够了，毕竟，没有谁真的能挣脱DNA的牵绊。正在感慨，一行小字在文件夹消失的地方渐渐浮现：“感谢您全部读完，虚拟社区，第五大街，东门巷，幸福里，21号门，不见不散！”
那行字如同黑衣人，都是昙花一现，但同样蛊惑了李梦，在某个和林昊大和谐之后的夜里，林昊疲惫睡去，李梦悄悄来到虚拟仓，第一次一个人来到虚拟世界，没有去寻亲访友，直奔那行字所给的地址而去。
门虚掩着，她推开，走进，陌生的地方并不觉得恐惧，一个男子，面带笑容迎接她。男子没有穿黑斗篷，可见不是偷渡客，他的五官发丝栩栩如生，比李梦真实百倍，可见他是这里的常驻民，生育了许多子女在虚拟社区里不死不灭的某个家族的先祖。
他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貌。这算不得数，虚拟世界的常驻民有修改年龄的权限，他很壮，剑拔弩张的肌肉似乎要冲破T恤的包裹，小臂都要粗过李梦的大腿，容貌也是粗犷的具有攻击性的。这不是李梦喜欢的样貌，她还是更欣赏林昊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含蓄身材。但是，外貌并不会成为交谈的障碍。
“你好，李梦，欢迎你，上一个人读完全部文档还愿意来这里见我，已经是九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可真是我珍贵的客人。我叫泰戈尔，很高兴认识你！”
“tiger？老虎？”
“不，不是困在笼子里老虎，就是泰戈尔，飞鸟一样自由的泰戈尔！”
李梦笑了，很奇特的聊天方式，意有所指的话语，有趣的是彼此能懂。“可是您不像印度人。”
“我喜欢我是个中国人！”
两人又笑。第一次见面，突然沉默，却并不尴尬，似乎沉默也是一种交流。
泰戈尔说：“我有必要给这位美丽聪慧的女士解释一下我自己，我在七个世纪前取得了第一批永久虚拟账号，于是，我和我的爱人，请注意，是爱人不是配偶或伴侣，拥有了这栋房子。我俩是两个保留了陋习的老派人，喜欢阅读，尤其喜欢读一些和爱情有关的文字。”
“可是，当时的政府说，这些务虚的没有意义的情绪会阻碍人类的进步，尤其是对优质生育造成了极大的阻挠。冲动的，没有DNA契合的受孕生不出优质的人类，于是，所有和情爱有关的文字一律都要被销毁。”
“我和我的爱人很不赞同，正是这些文字让我们灵魂契合，精神契合，正是这些文字里的感情让我们觉得我们有别于动物，做爱不再只是交配。可是我们人微言轻，大趋势下，无力抵挡。”
“和我们一样的人还有不少，我们决定叛逃，不再享受政府给与的优质的物质生活，不奢求永生，隐居深山，自耕自足，不受DNA的支配，只凭本能，寻找自己的爱人。”
“我们可以爱比自己年长的人，可以爱同性，可以爱残缺的人，甚至谁都不爱，只爱山水，梅妻鹤子。生育是爱情的衍生物，不是必需品，但精神的共振必须是。”
“人可以叛逃，书籍信息却很难带走，于是我和我的爱人申请了永久虚拟账号，毕竟从肉体到精神都如此契合的我们生育十几个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约定，先走的那一个要承担更大的责任，于是，我在这里有了一个永远的家，我的妻子却把她的脑电波偷换成了那些文字的数据信息。也就是说，你所阅读的，是我妻子的一部分。”
他说了很多，语气平缓面带微笑，似乎在诉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李梦已经泣不成声。泰戈尔和妻子的故事多么像那些古老的爱情啊，却因为主角就在眼前而愈加悲凉。
“别哭，孩子，不要觉得我的故事是个悲剧，我和我的爱人从来都觉得精神的契合和陪伴更重于肉体或这种虚拟的形式。我妻子的脑电波不在了，千百年的人类爱情还在，所以我的妻子一直都在。”
“孩子，最契合的DNA不是人类的出路,多么讽刺，外面的世界里逃离的人类没有了DNA匹配，生育率反倒高了起来，那些孩子可能不那么漂亮，聪明，有的甚至还有残疾，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生命本来的状态就应该是丰富多像样的。人类区别于鸟兽，站在智商的最高处，不应该把精神和灵魂丢掉。只有契合的灵魂才能吸引新生的灵魂降临在这个世界。”
“孩子，你愿意一点点阅读，说明你还没有彻底放弃生而为人与生俱来主动获取的权利。我们不是被饲养的动物，我们想要的应该自己去获得。我在这里，只是个灯塔，等着如你这般的新人类陆续到来，如果你愿意，深山里那个不怎么富裕却精神富饶的世界愿意为你打开大门，肉体的契合和精神的契合并非不能兼顾，但是如果真的不能，我们选择精神。至于你，可以慢慢选择，想好了还来找我，那个世界的黑衣人会带着你离开。”
李梦流着泪从虚拟仓里坐起，她躺在林昊的身边，轻轻拥住他。这具身体依旧如此的吸引她，如同淮扬菜，吃了几十年始终不曾腻过。可是总是会觉得身体里面的某个部分是空着的，不管是林昊还是美食都不能填满。
“人生忧患识字始，姓名粗记可以休”李梦咀嚼着苏轼的这句诗，觉得说得太对了，如果没有见过黑衣人，如果没有读过那些书，如果没有听泰戈尔的故事，她是不是可以和熟睡的林昊一样幸福？她睡不着，她被迫站在一个路口上，身体说“留下来，林昊那么好，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你的人。”内心说“离开吧，否则，到死那空着的地方始终空虚！”（全文完）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