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二娶亲 一生坎坷
显摆哥
张建文
秋,抛了一个媚眼,羞红了满山枫叶,黯淡了河湾垂柳,也醉晕了杨柳坝上那刺入云端的古杏子。果熟粮稔的恢弘画卷,浓缩在田园村庄,甜蜜蜜地沉迷着。满眼的黄,就成为了金秋的盛世。
秋风把整个院子装得满满的。远处的犬吠,近处的鸡鸣,在袅袅的炊烟里传染着乡村的宁静。秋老虎息事宜人地走了,仍要留下虎虎生威的阵阵暑气。正午的阳光白亮亮的,涂抹在土黄的墙壁和灰色的瓦楞上,漾漾的,让人想要沉睡。
可是,依河沿而建的合面铺子——坝上人很早以前就都叫“下头铺里”(虽然早不开铺子了,除了一家代销店,但板装铺面格局现在还保留着。)——三十多年前,下头铺里此刻是最热闹的地方。既是村落的中心,又是最凉爽之处,因为合面的街道很阴凉,热风穿过街道,也被过滤成凉丝丝的清风了。于是,夏秋之季,村民一有空闲便聚集于此。中午歇工,时段较长,这里自然是理想的休闲之所。女人搓线纳鞋,男人抽烟闲聊,好些人端着一碗饭走上几分钟的路程,也要在这里坐着或蹲下吃完,离开时竟把碗筷也落在这里了。当然,这里的住户,早把长凳短凳、矮椅高椅摆放在街道的两边,还有固定的长条石板,甚至搬个砖头也就占了一席之位。
坐着或蹲下吃完碗筷也落在这里了
显哥来了,眯眯地笑,一把比济公和尚的要好上许多倍的扇儿,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摇着,“飒如松起籁,飘似鹤翻空。”好不潇洒,几多优雅。
我赶忙起身让座。显哥也不客气,端端正正地坐下了。显哥鼻子肥厚,牙齿整洁,印堂窄,眉毛浓。说起话来,浓浓的眉毛一紧一松,十分生动。大家都望着他笑,他也自信地微笑着,等待着享受自己高高在上、别人在下膜拜恭维的样子。别人也就等待着他口若悬河,海阔天空。
可是,今天,显哥不急于说话,只把二郎腿翘起来,缓悠悠地摇着。大家只看他的眉毛不看他的脚。他就低下头来,眼睛盯着足尖,伸出右手,拇指搭上食指,靠近足尖,一用力,食指敏捷弹出,像是弹去了落在鞋面上的一星烟灰。
于是,新大陆被发现了,人们惊叫起来:“显哥的新凉鞋好亮喔!”
我说:“显哥发财了,买这么好看的塑料凉鞋。昨天还和我们一样打着赤脚呢,在哪儿捡了两块钱吧?”
“捡钱?你也真是的。”显哥摆出不屑的神态,“就是昨天,我还给你嫂子也买了一双呢。”
“嫂子?”我吃惊地说,“昨天,你才跟队长请假去相亲,怎么一见面就成嫂子了?”我知道,显哥年纪大了,想讨老婆,可又无人问津,花儿总不向他而开。听他这一说,我自然很是欣慰。
“那当然,'婚姻本是前生定,有缘可求月老评,不怕旁人多谤语,百年成就是前生。’我们已经订婚了,自然是你嫂子了。”
这种一见面便定事的情况当时确实有过,我想,何况显哥早到了晚婚年龄了,就说:“嫂子就那么相信你,不知根不知底的就订婚了?”
显哥就把扇子摇三摇,挺直了背:“你显哥谁看不是虎背熊腰,风度翩翩?人家看中的是人!知道吗?”
“嗬——看中的是人!”大家附和着。
有人就说:“那嫂子漂亮吗?”
我想,显哥正等着有这一问呢。只听他说:“那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有人立刻截断他的话:“你说书呢,还'回头一笑百媚生’呢。”
“不信?那我就具体地说吧:二分秀颜,三分玲珑,五分朴实……”
“哈……”我忍俊不禁,扑嗤而笑,“你这不前后矛盾吗?怎么也该说:七分秀颜,二分朴实,一分玲珑呀。”
“矛盾吗?”显哥愀然一笑,“你们都知道,显哥爱说真话的呀。这样吧,等几天,我把她接来打住十天半月,让你们看看嫂子有多好。”
显哥把扇子摇三摇
快要过年了,显哥把他的未婚妻接来了。冬天的早晨,太阳怕冷,躲进浓雾里不肯露头。显哥于北风中带来一朵梅,点燃了他心中的一树篝火。冬天,不需要风,我们年轻人就躲在代销店里说天堂话地狱。梅来了,果然是二分秀颜,三分玲珑,五分朴实,十分大方。很快,梅就和一大帮大小伙处得十分火热,但见显哥的脸上就阴云密布。我知道显哥太在意他的未婚妻了,就提议说,梅嫂子若在显哥脸上亲一口,我请显哥半斤酒,请大家吃饼干。梅一听,吊住显哥的脖子,在他脸上连亲了三口,叭叭叭地响。小梅甜蜜蜜地笑,显哥傻乎乎地发呆。我忙向售货员买了一斤饼干和一斤半“钻脑壳酒”(当时用红薯酿的酒,我们都叫它钻脑壳酒)。酒分别装在三个茶碗里,显哥便一碗一碗地往嘴里灌。我知道,显哥也就半斤的酒量,要喝第三碗时我不让,显哥拿开我的手,瞪大了眼睛:“喝酒,你们懂不懂?靠的是心情!酒逢知己千杯少嘛,如今,别说三碗,再加三碗又如何?”在说话的当儿,小梅端起那一碗酒就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了,就像那是一碗白开水呢。显哥和我们都目瞪口呆,屏住了呼吸。小梅若无其事地放下碗来,甜蜜蜜地笑着,说:“我唱首歌,你文老弟喝一碗酒,如何?”
大家知道我不胜酒力,却又齐声欢呼,我想他们拿我不当回事,实是在欢呼小梅的歌唱。大老爷们总不能输给小娘们,我就欣然应允。
小梅润润嗓子,轻启红唇:“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
“几十里山路到坝上……”我们都看着小梅接唱,鬼哭狼嚎一般,笑声比歌声更嘹亮。
显哥牵着小梅的手悠悠而去,我想那是阳光与快乐同行,显哥在整个春天里找不到一朵花,却在一朵花上发现了整个春天。
我想,我想什么呢——我喝着那碗酒,真的陶醉了。
在一朵花上发现了整个春天
然而,当春天的绿衣服在村庄的坡地上渐次落脚,白棉般的柳絮正随风乍起忽落,美丽至极的时候,梅却远去了,花谢了,花香飘去了远方。
梅,没能在坝上扎下根来,梅也悔恨不已,可是梅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梅的父母对显哥是认可的,思来想去,就是对显哥家的房子担忧,三四兄弟,都没成亲,挤在那三间矮棚棚里,这年月饱肚子都难,要建房子,那得猴年马月哟。
那么相亲相爱,那般山盟海誓,却如烟似雾地消散了。显哥就蛰居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来下头铺里海阔天空了,那光亮的塑料凉鞋上的灰尘也没再去弹了吧?
那天,显哥把媒婆退来的订婚的衣料、鞋子、雨伞等统统甩到了门外:“不就是房子吗?两年内我将住进新房子!”
自此,显哥“冠盖满京华”,意气风发,进入建房的新日程。我说造房子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显哥张口而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起早贪夜扮红砖,中午队里歇工他不来下头铺里,去了他的红砖基地,我们也就跟着去了。他说只要烧成了砖,建房就解决了一大半问题。两个月后,一窑红砖烧成了,松了窑箍,扒开下来,显哥傻眼了,用煤过量,合格能用的砖头不到三分之一,窑中心的砖头结块了,成了青色的一大坨,仿若狰狞的大怪兽。
在人们无限的惋惜声中,显哥又做出了新的决定:稻田收割后,就去放土砖,用这三分之一的红砖砌基脚,上头全用土砖建成,用石灰一粉刷,不照样是好房子?
第二年夏天,季节握别最后一缕春风,带着火热的激情上路了,让付出兑现了成果,显哥的新房建成了。落地三间,前有荷塘,后有竹林,灰色的瓦,白色的墙,白色墙壁下是几层红砖基脚,显出几分踏实来。他的房子和别的不同,房檐的四角是翘起来的,像起飞的鸟儿,这是显哥别出心裁的杰作。对自家艰难下的成果显哥十分满意,再怎么穷,他也请了几桌客,把我们这些助过一臂之力的哥们和村中的老前辈请进了新房子。席间,显哥举杯敬酒,慷慨激昂,口若悬河:“我有了这新房子,得感谢大家,也感谢我自己,更要感谢那一去不回头的梅妹子。你们看,我这小屋啊,还真有苏杭风味,小家碧玉,小鸟依人,荷塘月色,粉墙黛瓦,古典着哩。若夏日黄昏,院前散步,柳浪闻莺,斜晖脉脉……”
我忙接下说:“断桥相会,雨中共伞,白娘子来也。”
“哈……哈……”风雷涌动,良久不息。
房子有了新娘子也就来了
房子有了,媒婆来了,新娘子也就来了。当初显哥对媒婆说就一个要求:比梅漂亮。新娘子果然是七分秀颜,二分朴实,一分腼腆。她不姓白,姓宁,叫素珍(与白娘子差一个“贞”字)。他们是春节前结婚的。大年初一那天,显哥牵着素珍的手,早早到各家各户拜年了。当各家各户赏赐给他“这妹子真俊”的赞语,他比吃糖还甜,连连作揖,一迭连声的“谢谢”,把主人和素珍都醉得满脸通红。
不久后的那个雪夜,守着新娘子几天几夜没出门的显哥,终于忍不住又来到下头铺里的代销店。我们正围着一盆木炭火谈天说地,话古论今。显哥来了,我们自然欢欣鼓舞,也一齐把目光投向他身后看,然后异口同声:“没把素珍嫂子带来?”显哥严肃起来:“她能来么?我娘身体不适,她正在前后服侍着,她会愿意出来玩耍么?”我们就说嫂子真孝顺。
“那当然,你们显哥的老婆嘛。”
我们把脚放在火盆上烤着,还觉得寒冷,可显哥的双脚都缩在凳子下面,远离着火盆。我示意大家挪挪位,想让显哥坐得近前一些。但见显哥并不移位,却把二郎腿翘起来,缓悠悠地摇着,低下头来,眼睛盯着鞋尖,伸出右手,拇指搭上食指,靠近鞋面,一用力,食指敏捷弹出,仿佛又弹去了落在鞋面上的一星灰烬。
于是,大家的眼睛都亮了:“哇,军鞋!显哥穿军毛皮鞋吔。”
显哥先不说话,却褪下一只鞋来:“看看,你们看看,鞋里好厚实的羊毛,穿上脚就发热呢。”
大家就说:“难怪不要烤火呢。你在哪买的?”
显哥于是显出不屑的神情:“买的?你买双试试。军鞋也能买么?军鞋!不明白?”他把脚慢慢地伸进鞋里去,“你们不知道吧?这是素珍的大哥送给我的。军鞋!军用品也能买么?”他用七分骄傲的语气说,素珍的大哥在部队当大官,是连里的后勤部长。有人问那是多大的官。“多大的官?现在叶剑英不就是部长吗?”
“叶剑英是国防部长。”
“那不也是部长吗?”
我暗笑,终于忍不住,说:“素珍的哥哥是司务长,比班长大一点罢。”
显哥瞥我一眼:“可……总是个实权派呀。不瞒你们说,现在永久、凤凰牌自行车很难买吧,我这大舅子就给我弄了个指标。这,你们会眼红吧?想要吗?包在我身上。”
燃尽的木炭在盆里留下白色的灰烬,像窗台上的雪花,映着我们的春风笑脸。这一场春雪,展现给人们的是一个含蓄的世界,宁静的世界,诗意的世界。
一场春雪一个诗意的世界
可是,才建不几年的新房子却在一场风雨中坍塌了,三间房四个垛子,倒塌了一个半,奇怪的是剩下的两个半墙垛却很牢实。面对残垣断壁,素珍声声痛哭:“房子,我们的房子……房子塌了,显哥你可不能塌啊!”
显哥含泪徘徊在屋前房后,他不看坍塌的地方,只看完好的一间屋子,他说:“珍啊,只毁坏了房子,损坏些家具,人没事,就是比天大的好事。不就是上天给我们的考验嘛。”他就把残存的屋子加固了,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挤在那一间屋里,另半间因地制宜地侍弄成伙房,就这样过着。素珍说:“重新夯实,再烧窑砖,把它们再砌上来吧。”显哥说:“再砌上来这屋子也跟不上形势了,不急,我们多聚些钱,另修一栋楼房。”
我说:“显哥,真服了你。”
“是吗?服我什么?”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显哥说:“那高飞的雄鹰,怎么会因为猎物的稀缺而放弃与苍穹争高的斗志?”
“啊,显哥——雄鹰……争高……斗志……”我想——我什么也没想。
不多久,责任田的雨露,宛如粘稠的乳汁,哺育着刚刚睡醒的大地,绿与黄之间,笑出一张张红扑扑的脸。“稻苗拔节的声音就响在胸口。”显哥说,“它们在风雨的情爱下挺大了肚子,就像女人临产,怎不叫人眉梢乐开花呢?”
再满眼望去,坝上田场涌动成金色的海洋,繁忙和喧嚣过后,被收割成一束束的稻草人,队列整齐,在霜色凝重的清晨,那么苍茫,丰收的喜悦和南飞鸿雁的阵容绘成了恢弘的画卷。
“粮满仓,猪满圈,池塘鱼儿肥,山坡牛羊壮。”显哥自编自唱,浑厚粗犷,仿如春雷,引得路人驻足仰慕。
我说:“显哥经营这么多,都丰收了,苦呀,累呀,也值了。”
“当然。苦是用来品的,给自己品;甜是用来看的,给别人看。”显哥明哲地说,又悄然告诉我,他又想建房子了。我想也该建了,久居那荒凉破败之所,也太委屈了显哥,就说:“若是钱有所欠缺,就只管开口,兄弟们都会帮忙的。”
“钱嘛,那不是问题。我和素珍种的粮食,吃不完,每年可卖上千元,我放的鱼塘,素珍每年喂养四五头猪,儿女们放的几十只羊,哪一样不是几千块呀。如今啊,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哟。”
有人劝他也别太节省了,基本的生活要保证。显哥嗤之以笑:“吃鱼就不要说了,隔三差五就是一顿大肉。你看,这等生活了,还要如何保证?”
“那,你儿子怎么说餐餐吃萝卜呢?你儿子还说爸爸说的萝卜营养。”
“嗨,你也真是的,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千辛万苦,一栋三进三层的楼房矗立在坍塌的老屋旁边。瘦了几圈肉,黑了几层皮的显哥,志得意满,苍然灼灼,逢人便说:“如今这麻石屋比早先的土砖屋如何?”
“那是麻雀比天鹅,山鸡变凤凰了。”
显哥听了,见自己的成果俘获了人们艳羡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历经风雨后的彩虹,心便在一瞬间湿润了,泪花闪闪,开怀大笑,笑声中夹杂着反反复复说的话:“苦是用来品的,甜是用来看的。看吧,全中国的人民都看看吧,盛世新楼,紫阳高照。呵呵,看看吧。”
麻雀比天鹅 山鸡变凤凰
要想富先修路,村里要修水泥村道了。村长对显哥说:“每户出资五百元,你家刚建房子,欠了一大笔账,就少出点吧。”
“谁欠账了?没有啊,我显哥会欠账吗?”
村长说:“我们都知道,你借了阿文几个人两万块呢。”
显哥面红耳赤,说:“那……只是暂时的。何况哪件事,显哥我落后过。少出点?那你村长得先给我买个脸子捂着这张老脸,要不我怎么出门呢。好吧,我略表一点心意,出五千。”他又虔诚地看着村长的脸,“这样,功德碑上就会有我的名字了吧?”
素珍说你哪来的五千,显哥说你去娘家借来,过一年就还清。我酝酿了好久,开春播种后,我就出门做生意去,现在好些人发起来了,凭我显哥的本事,那还不是春暖花开的事。后来他就去了昆明,在西南百货城做起生意来,一路顺风,生意像三月的杜鹃,红红火火。及时还清了丈人的债,还有令人心跳的富余。他踌躇满志,意欲扩大经营,一展鲲鹏。
可是,妻子病了,儿子电话告诉他,母亲患的是心脑血管病,有可能瘫痪,有可能痴呆。他犹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儿女都读高中了,既担负不起照顾母亲的重任,也会荒废了学业。儿女荒废了学业,那将是他最大的失败,他想。于是,他忍痛转了门面,处理余货,就打道回府了,继续他的两亩地,一塘鱼,几头猪的生涯。
蝉已歇息,云已收线,雷已息鼓。显哥常看那青山红枫,仅存的一点艳丽,也凋谢于季节冷酷之中,而那菊花的脸上却挂满了霜染的泪珠。显哥说:“我常以为别人是绿叶,自己是永不凋谢的红花,其实嘛,我何尝不是一片绿叶呢?”
显哥好像不那么张扬了,我倒有点不适,说:“要是素珍嫂子不生病,显哥绝对是村里的首富了。”
“钱嘛,好是好,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用就可以了。”显哥心中有了千帆过尽的云淡风轻,繁华过后的淡泊宁静。他说,“还是人重要,老话说,有人就有世界。”蜿蜒曲折的人生旅途中,唯有爱,才是盛开在心灵上的花朵。有爱,生活便会是一种别样的美丽。显哥里里外外地操持着,把个已经痴呆的妻子照顾得熨熨贴贴,把一双儿女都送进了大学。显哥说,“爱,就是灵魂和灵魂由激情到平淡的一种宁静陪伴。”
时代飞速发展,一日千里。村民的房子也日新月异,由麻石屋又变成了瓷砖屋,后来又是高楼大厦平地起,一幢比一幢新颖,一套比一套豪气,好多民居建成了别墅,还带有花园哩。显哥仰望着别人的洋楼,看看自己的麻石老屋,就觉得脑袋沉甸甸的,怎么也支撑不起来了,手中的那把蒲扇再也不自如地摇三摇了,只是用力地拍打着微微弯曲的膝盖或是反手拍打有些佝偻的脊背,他时常自言自语:“要是我还年轻二十岁,要是我老伴身体健康,要是……唉,昨天越来越多,明天越来越少。嗨,明天……”他便抬起手来,扯住衣袖,偷偷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既然是明天,还会远吗?既然有了春种,就有秋收。秋,总是一个充实的季节,接近完美,接近梦。
显哥的女儿名春花,儿子叫秋实,大学毕业后都有了理想的工作。可秋实不太安分,有点像显哥。他辞职下海经商,风生水起,很快还有了自己的公司,年纪轻轻,就富甲一方,声名鹊起。他知道父亲的心愿,就回家建起了花园式的小洋楼。洋楼竣工时,显哥亲自写成一副对联张贴在洋楼前的牌楼圆柱上:百世岁月当代好,千古江山今朝新。然后毕恭毕敬地向小洋楼致以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我说:“显哥,你这行的是少先队礼吧?”
显哥孩子似地笑着:“好,好啊,军礼庄重,队礼虔诚。我说文老弟呀,你看,这房子也能算我的成就么?”
“当然算。”我坚定地说,“没有老子哪有这样的儿子,没有这样的儿子哪有这样的房子?”
“呵,儿子……房子……全都是……”心里装有阳光的显哥,自然感受到了现实的温暖,把一朵清欢经营得如喜庆的春天。春光煦煦,辉映着显哥苍颜白发的身影。他仰望着——仰望着房顶上空掠过的一只雄鹰,正在扶摇苍穹,拼命地飞,拼命地飞……
扶摇苍穹拼命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