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宗岩:长空无由碍白云
长空无由碍白云
欧阳宗岩
一
每有外地亲友来访,我都会游说他们去洞口塘看一看。
洞口塘是巍巍雪峰西麓一峡谷,乃湘黔通衢之要关。山内千沟万壑汇聚的江水正奔腾而下,却突兀遭遇险峰阻挡。然其不舍昼夜地向前冲锋,挥一把永不卷刃的柔剑,一剑剑地砍啊砍,终将高傲的山峰劈成这峡谷。洞穿悬崖峭壁后,它放缓了欢快脚步,边歇歇脚,边赏赏两岸的景致。它回旋反复,反复回旋,久久不忍离去。于是乎便有了深不见底的水潭,名曰“洞口潭”。湖湘欲往云贵,必经于此,战略地位不言而喻。故唐初即在此设立洞口驿站,专为传递官府文书及往来官员食宿之需。
不知何时,洞口潭被唤做“洞口塘”,反失了些微气韵。1952年,武冈析出个县来,初名雪峰,后因此潭遐迩闻世,遂定为洞口县。一县因此潭而具名,倒添了几多趣味。
二
出县城沿平溪江左岸一路西行,转过大湾山包,清凉的山风迅即扑面而来,浑身倦尘眨眼间无影无踪。心内一喜,脚步自然轻快。可走着走着,一块巨岩劈面而降,横空挡在眼前,原来是已至洞口潭也。但见这山岩真个古怪,面如蒲扇,长若天斧,直入云端,犹如天神把关,凡力莫能穿越,未具土行孙遁地之术,只有对空长叹。然倭寇来犯,民国政府为确保“抗战生命线”的畅通,派遣工兵,将这扇巨岩打穿,拉通了连接山里山外的湘黔公路,建国后遂成320国道。
穿过这岩石隧道,便觉豁然一亮,原来进关即有阔处。但是,要真正进入莽莽雪峰,还得过第二个岩石隧道。这双关天险,若是前堵后闭,确可关门打狗。只是这阔地太窄太短,宽不过二十,长不足百米。而鬼子恁多,只得放其窜至江口,再集强勇聚歼。然此处却是今日赏景的最佳视角,驻步后即可一览佳景。那潭水清得发绿,潭对岸一块块山岩拔地而起,形态各异,人称狗爬岩。再细看那潭里,狗爬岩具已倒映在绿水清波之中。此番湖光山色妙景,能不让尔等诗兴大发、留连忘返?
唐代位居“大历十才子”之首的钱起前往黔阳,夜宿于此,写下《宿洞口驿》流传千年:“野竹通溪冷,秋泉入户鸣。乱来人不到,芳草上阶生。”明末清初学者方以智沿湘黔古道游历至此更是匍然倾倒,停止前行,就近依岩建起安身之所,研读经典,修身养性三载有余。他留下诸多美诗,我最喜欢的便是《逍遥洞》:“天地一时小,唯余洞口宽。名山藏日月,野老剩衣冠。石向何人语,春知此岁寒。几家烟火在,题作鹿门看。”清代刘纪廉特为其撰《读书岩记》:“读书岩者,先生著书处也……诸石离列,或人立而趋,或兽蹲而攫集,或如鸟没,或如龟者,不知凡几……吾侪读书,则有一弗能居浸假。即无一弊,使牖在当中,仰潦霖之滴漏,则晴余不可读。使牖在北,当冰雪而凝寒,则岁余不可读。抑虽在南,而无罘罳之遮,使青灯摇影,则日余不可读。斯岩也,窍北通南,闳中肆外,潇洒日月,啸傲烟霞,信乎天造地设,以贻斯人者。宜先生读书、纂述三载于斯乎!若夫先生,无终焉之志者,志有在也。予尝再三游,今始记之。”
此等傍石览书之趣,能不叫人击节称羡?
三
暮秋的一个下午,有数友兴起,皆欲亲临对岸近观为快。余等便由小路下至潭边,轻轻踏上小船,几浆划过。上岸后,攀越三四个岩坎,眼前便一亮,一段好精致的青石板小路!不远处,有块清幽幽的石碑,竟是清朝道光十八年所立。我知道,此路实乃西汉时即为湖广进入云贵川之要道。脑中不由就浮出商贾、挑夫匆匆远去的背影,那匆忙的脚步里间或还响起“得得”“得得”的马蹄声……
“岩宝,快点上来咯!”
我循声一看,原来众皆往上攀爬。我哪敢落后,紧走数步,便到了那块高耸如神人似的岩石前。我伸手抚摸,清冷即入肌肤,乃嗔道:汝这般冷血,难怪千年不老!我一一走近那或人、或兽、或鸟、或龟诸岩,抚之亲之,感受其亿万年的沧桑。此时,如血的残阳从山梁、树梢间斜射下来,整个世界便一下子显得更加光亮而美丽了。
不知谁突然一声高呼:“喂——狗爬岩好美哟!”峡谷间即刻响起“喂喂喂”的回音。
我想续登山顶,可天色近晚。有人提议下次再来,时间要在上午,且推举H兄牵头。我想了想,也是。如此胜地,确应多来几次。
四
一个周五晚上,H兄的信息不期而至,还提示务必带上夫人。
不过几月,潭上已被人架设了钢索竹板桥,且在对岸择地建起酒店,名曰“揽月楼”。三层木瓦结构的仿古式新楼,不知揽到的是古月还是新月?我一高兴,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就到了对岸。酒店老板笑吟吟地招呼下山后来用午餐,我虽知已做安排,但还是笑着说好。
L兄见五家十口皆已到齐,便发一声“冲啊”,快步向前。善于后发制胜的我并不着急,站在坡底,看他们一个个俯首翘臀攀爬,便挥着手喊:“冲啊!弟兄们都给我冲啊!”如在指挥千军万马。然三分钟不到,L兄便停步转身靠在山上,气喘吁吁地叫着“哎呀!不行了”。W兄即嘻嘻然,我还以为你是个真猛男呐,怎地就不行了?几位女士当即驻步,哈哈大笑。
我攒住一股劲,不到五分钟便超过诸友。回头一看,但见一个个低头弓背如狗般爬行,而那几排耸立的山岩,更似一列列蹲伏的猎狗正等着主人发令。我说,要攀陡山坡,怎能不低头?并“汪——汪汪”地对着下面喊叫,Y兄便笑道,你真是只赶山狗,就你跑得快。
五
山坡开始放缓,H兄却走出小路。一会儿,他指着满是树叶覆盖的壕沟说,这就是雪峰山会战时挖的沟壕。L兄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几口大气说:王耀武叫手下那个军长施中诚只派一个营守在这山头,主力全部署在江口坳。可这一营士兵竟让日寇好多天都没攻下来,死伤无数。只是最后还是没能守住,全营士兵皆阵亡,长眠在此山上。
我嗅了嗅,似乎闻到了丝丝血腥。哦——六十多年了!这亲人的鲜血啊,只是滋长这枞树、杉树和灌木么?有谁还能记得这青葱的树木底下,曾是寸土寸血呢?
我发现不远处有几丛杜鹃,三三两两的花朵,开得并不怎么鲜艳。心底就想,这映山红是否就是那不知名的烈士鲜血染红的呢?
我猛地记起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的诗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六
蓦地,有一磐石横在我的面前。它高约二十米,宽达丈余,左右两边皆是万丈深渊。我顿了顿,顺手抓住石缝里长出的一棵杂树,手脚并用,如狗般爬了上去。登上石峰,地势便有些平坦,稀落的小树不及我的腰部,小竹子却长得比我还高。再走上百来米,即到山顶。
真是山高我为峰,我心旷神怡,大声地喊道:我到山顶啦——就有一声声“啦”在回应,好像群山都在为我欢呼似的。
确是山尖有阔地,这个二三百平米的山顶,没有高高的粗粗的杉树,只有十几棵矮矮的枞树,而小竹子却长得很是茂盛,只不过皆倾向山外。有面红旗即插于竹丛之中,上贴“抗日战争雪峰山会战战场遗址”,旗下有深浅不一的长长的壕沟。对!这才是洞口塘真正的制高点,才是鬼子七天七夜未能攻下而为雪峰山会战筑牢江口铜墙铁壁赢得充足时间的主阵地。自然,这里有更多年轻的战士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我微闭双眼,两手合掌,面朝前方,缓缓地说:安息吧!我的亲人,你们的鲜血没有白流;放心吧!我的亲人,你们的祖国已经强盛。
七
H兄Y兄嘻嘻地跑上了山顶,问我这只赶山狗跑这么快追到猎物么?并手指远处:我们的小县城越来越美了。
我极目远眺,平溪江如一条玉带似地穿过生机盎然的田野,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太阳从一朵浓厚的云里钻出来,缕缕雾霭轻轻飘过头顶。转过身,只见千山万岭绵延不断,山岭之间云雾暗涌,似有神力在频频驱动。忽然,一阵山风迎面扑来,汗湿的衣衫紧贴胸肌,顿觉从未有过的惬意凉爽。风更大了,那白雾飘得更快更高了,转瞬便与天空中的白云奔合在了一起,让我辨不出哪朵是云,哪朵是雾。
一将功成万骨枯,沧桑历史凭谁诉?我知道,就在那云雾底下,在群山环抱之中,耸立着一碑一塔。塔中刻着“陆军第七十四军湘西会战阵亡将士纪念塔”,湘西会战即1945年5月的雪峰山会战,乃抗日战争的收官之战也。碑上刻的是“解放战争革命烈士纪念碑”,专为纪念1949年9月剿匪而英勇献身的解放军烈士。而如今,西方势力见不得祖国的天蓝云白,正四处煽风点火,真是令人愤慨。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突然有了做诗的冲动,乃高声吟道:青山有幸葬英灵,长空无由碍白云。平生只憾未扛枪,徒有一腔报国心。
【作者简介】欧阳宗岩,首业从教为师,今屈就“清水衙门”。爱好文学,尤喜散文、随感,间有小文发于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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