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尤其是明代四大奇书，存书版本极多，可以说很难有新的版本发现了。而一旦有新的发现，往往会解决小说史上一些疑难问题。比如20多年前在韩国发现了《型世言》，从而彻底解决了《三刻拍案惊奇》、《幻影》与《别本二刻拍案惊奇》之间的关系。而苹华堂本《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的发现也富偶然性、戏剧性。2011年11月的一天，我到泰和嘉成拍卖公司看古籍版本预展，像往常一样，我比较关注喜爱的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类古籍。在之前见到的拍卖图录上，1769号拍品是这样标注的：金瓶梅；年代：明崇祯刊本·康熙皋鹤堂刊本。提要是这样写的：是书世称“乙亥本金瓶梅”，为研究《金瓶梅》一书的重要版本。流传稀少，颇为珍贵。瘦方字镌刻精雅，版无界栏，有圈点句读。皋鹤堂是张竹坡堂号，张竹坡(1670-1698)，字自德，其评点《金瓶梅》见解独到，不但否定此书伤及风化，而且肯定了该书高度的艺术价值，可谓使《金瓶梅》沉冤昭雪，从而确立了它在文学史上“第一奇书”的地位。本拍品为其初印本，在小说版本中较为稀见。更为难得的是本拍品插图完整无缺，此图应为崇祯刊而后印本。因为金瓶梅的特殊性，保存有完整插图的是更是罕见。也就是说拍卖公司给他的定位是插图为明崇祯刊本，这是他们重点宣传的卖点，至于文字，并没有什么特殊，与其他第一奇书一样。给出的四幅书影中，主要宣传的也是插图，放在了显著地位置，并局部放大，给予了重点照顾。正文版刻只给出了序言第一页及第一回第一页。但最能说明古籍身份的牌记却没有完整照片，只和序言第一页在一起，右侧残留了牌记的一行文字：苹华堂藏板。以我对古典小说的了解，尤其是对金瓶梅版本的熟知，但“苹华堂”三个字却是陌生的。《第一奇书》是金瓶梅流传到清代特有的版本，早期的各种版本有本衙藏板翻刻必究本、在兹堂本、康熙乙亥本、皋鹤草堂梓行本、本衙藏板本、影松轩本等等，都标称康熙乙亥年初版。这个“苹华堂藏版”本是真是假，是原貌还是伪造，心里打起了问号。现今市场受利益驱使，造假的手段层出不穷，比如红楼梦，经常有莫名其妙的新发现，什么庚寅本啊、癸酉本啊，让世人耻笑，都无非是哗众取宠，贻笑大方。继而进一步查询了各种资料，均未发现有苹华堂本的著录。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版本专家李金泉老师。他谨慎地说可以详细查看一下这书的内页情况，并提供了很多资料，可以与在兹堂本、皋鹤草堂本等关键页比对一下。比如两书的第一回第二叶、第十三回第二叶、第四十二回第十一叶等等，这些地方都有残缺或者各自的特征。我提前做好了功课，记录了很多要点，打印出了部分关键页。来到拍卖会预展，见到实物，给我的感觉是眼前一亮，多年来收藏古籍善本的经验，加之在拍卖市场摸爬滚打，对一部书的判断还是有自信的。首先这书不可能是伪造，它所包含的历史信息，版本特征，真实而清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从纸张和墨色，到版刻的形态，无一不是康熙刻本的特征。此书金镶玉装七函六十册，其中图像一函四册二百幅，图像保存很完整，基本清晰，但从刻板线条及细节差异明显是明崇祯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版画的翻刻。书的半叶版框尺寸为宽十四‧八厘米，高十九‧三厘米，图像版框宽十三‧七厘米，高二十‧四厘米。首页牌记清晰完整：天头题“金瓶梅”，下分三栏：中间大字“第一奇书”，右栏“彭城张竹坡批评”，左栏“苹华堂藏板”。从刷版的清晰度及细节看，基本可以认定为初刻初印，在我所见到的第一奇书众多版本中基本属于最好的。这是见到书的整体感觉。接下来我拿出带来的资料做了仔细比对。发现凡是资料中有缺漏、残损的页面，这个本子都是完整的。心中不免有些小激动。我把自己见到的做了详细的笔记，并恳请拍卖公司同意，特许我拍了几张照片。之后我把这些信息和资料反馈给李金泉老师，他也十分高兴，通过初步研究，这套书不但是一个全新的版本，而且很可能会是一个对金学研究具有历史意义的本子。后来他写出了《苹华堂刊<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版本考》，发表在台湾学术刊物《书目季刊》2012年3月第四期。研究并确定这个本子是在兹堂系统《第一奇书》的原刻本，它的出现彻底解决了在兹堂本、乙亥本和皋鹤草堂本三个版本的关系问题，也使在兹堂本或乙亥本为《第一奇书》初刻本的观点遭到了彻底的否定。并得到了学术界的重视和广泛认同。当年这套书的竞拍成交价格是人民币218.5万元，应该说是一次成功拍卖。对这套书来说我觉得也是物有所值，只是买家受宣传影响而认可的价值可能错了方向，不是插图，而是文本！可以说是歪打正着。这是一个罕见的、保存完好的、从未著录过的孤本！信息社会的今天，能有这样一部名著的完全陌生的古籍善本被发现是极其罕见的。可能一些朋友会说，这套书能在市场上公开拍卖，而且以二百万之高价成交，说明人家早就知道他的珍贵，怎么能说是你发现的呢？我之所以称之为“发现”，是因为发现了它的真正版本价值，而非拍卖的噱头。是对古籍文献研究的贡献，公布于学术界，进而可以得到研究利用的学术价值，这才是真正的不可估量的发现。该拍卖公司过去还曾经拍过引起轰动的明内府彩绘本《春秋五霸七雄通俗演义列国志传》，也系海内外孤本，成交价655万元。郑振铎在民国时曾经见过该书，并在报纸上撰文介绍，后不知所踪，长期流失海外。此次重现被某大藏家购得，至今未见出版。将来再遗失的话，将是不可估量的损失。现今苹华堂藏版《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这套书，通过众多朋友的努力，在台湾学生书局出版了，并且完全按照原貌影印，实在是一件令人高兴地事，我为此兴奋难眠。收藏古籍应该怀有敬畏之心，既然有缘见到这书，就应该负有历史责任感，让它为世人所知，化身千万，为学术界研究利用，才能体现它最大的历史价值。
作者：张青松（藏书家、学者，收藏善本古籍万余册，致力于古代通俗文学的整理与发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