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品评方法
儒家论人的差别等次,有士、贤、圣的三种分类,有“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的进学次第,且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层层事功。道家与佛家做出世的事业,也分别有地仙、天仙、金仙以及罗汉、菩萨、佛陀的三重境界。从初地以至高层的分析评定,最上最高境界的论证落实,是对前事往行的报告总结,是后来事业发展的参考依据和超越齐驱前人的有力保证。同时也具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及“先觉觉后觉”的重要意义。
上古之人在创造、完善文字的同时,虽然有意无意地追求文字书写的合理美观,有书写文字的能工好手存在,但当时还没有书法审美的专课,没有书法家的正式名位,也就没有书法家、书法作品的品鉴和爵位。所以说上古有书而无品。到中古的时候方才有书品,有对书法作品、书法家的评判和研究;而将书法、书法家分列成上中下三等九品之类,又是稍后的事了。
冯承素摹《王羲之兰亭序》局部
到了秦汉魏晋的时候,人们对于书法艺术审美的意识逐步觉醒发达。考察当时的实际情况,书法审美大致有两种倾向:一种偏重于书法形态的审美,另一种偏重于书法情性的审美。自汉末蔡邕《九势》,至西晋成公绥《隶书体》、卫恒《四体书势》、索靖《草书状》,下及东晋卫夫人《笔阵图》、王羲之《书论》,着眼点主要放在书法的书体、形势、状态上面。自汉末钟繇《书论》,至六朝虞和《论书表》、庾肩吾《书品》、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王僧虔《笔意赞》,着眼点主要放在书法的情性、神韵上面。二者的倾向以书法审美的大致情势来区分,不排斥二者在某种程度上的兼顾性。
古代在评价人物的时候,往往采取上、中、下三分的方法,来品评人物的高下优劣。儒家经典《论语》中就有“上智”、 “中人”、 “下愚”的等级差别。翻译到中土来的佛经《观无量寿佛经》将上升到净土佛国的众生分为“上品上生”、“上品中生”、“上品下生”,“中品上生”、“中品中生”、“中品下生”’“下品上生”、“下品中生”、“下品下生”,总为三品九生。《汉书》的《古今人表》里,也将上、中、下各品划成上中下三等,确立了九品的等级原则,来进行人物的品鉴。再往后,魏代在选拔官吏时,采用了“九品中正制”,也是依据九品的方法进行的。显然,书法的品评方法是受以上品评人物的原则启发的,是取法于人的品鉴套路的。
颜真卿《麻姑仙坛记》节选
最初的书法品评,或者着眼于笔法形势,或者着眼于情性神采;或者依据自然天成的气息,或者依据于人工精美的造意,但都是根据人来论书,或根据书来评人。我们看王羲之的《自论书》,就有将自己与草圣张芝、楷圣钟繇相比较优劣的文字。在南朝宋虞和《论书表》中,已经出现上、中、下的品评层次。至于南朝庾肩吾著《书品》,更将善书者120人个个分门别类,定为三等九品。再如唐代李嗣真《书后品》,参照庾氏的方式而分别列为十等。
张怀璀《书断》论书法的神、妙、能时说:“包罗古今,不越三品。”宋代朱文长《续书断》承接张氏三品之说而明言:“此谓神、妙、能者,以言乎上中下之号而已。”明白告诉人们,神妙能即是上中下的代名,而尊神品上品为第一,妙品中品为第二,能品下品为第三。明代项穆《书法雅言》“因人而告造其成,就书而分论其等”,立“正宗”、“大家”、“名家”、“正源”、“傍流”五种等级品格。清代龚自珍又说:“书家有三等”,第一为“通人之书”,第二为“书家之书”,第三为“馆阁之书”。清代之际更有品家以碑帖为品评的对象,分论各自的特色优劣,如侯仁朔著《侯氏书品》,取秦中碑帖,区分为“古”、“正”、“奇”、“险”四品,各加评论;康有为著《广艺舟双楫》,也将六朝各碑书法分为“神”、 “妙”“高”、“楷”、“逸”、“能”六品,综合论述高下特色。至此,书品作为一门审美的专课,内容渐臻丰富而完备。
《广武将军碑》节选
历代评论书法,有说“上品”的,有说“超然逸品”的,有说“正宗”的,有说“神品”的,也有讲“通人之书”的。名称虽然不同,但所指都是一回事,即书法的最高境界。
庾肩吾说:“若探妙测深,尽形得势;烟花落纸,将动风采;带字欲飞,疑神化之所为,非世人之所学,惟张有道、钟元常、王右军其人也……若孔门以书,三子入室矣。允为上之上。”
李嗣真说:“仓颉造书,鬼哭天廪,史捅堙灭,陈仓籍甚。秦相刻铭,烂若舒锦,钟、张、羲、献,超然逸品。”
项穆说:“会古通今,不激不厉,规矩谙练,骨态清和,众体兼能,天然逸出,巍然端雅,奕矣奇解。此谓大成以集,妙入时中,继往开来,永垂模轨——一之正宗也。”
包世臣说:“平和简静,遒丽天成,曰神品。”
龚自珍曰:“书家有三等,一为通人之书。”
张旭《古诗四帖》局部
汉代魏晋之书法,以张芝、钟繇、王羲之为上品大家,为神品第一,历代似无疑议。从现今尚能见到的墨迹碑帖看三圣遗迹,庾氏所说的“王工夫不及张,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工夫过之”,当属比较客观的评论。袁昂《古今书评》说:“张伯英如汉武爱道,凭虚欲仙。”可以想象,张芝的工夫造到了多么神奇的地步了。“凭虚欲仙”是神意无方的一种效果,是技进乎道的一种境界。王羲之自云没有这种“池水尽墨”的精熟工夫、神气逸出的虚仙效果,但在笔法字体的含容量与发掘的丰富性上要胜张芝一筹。看王羲之的各种书迹,确给人以一种万物交融并生的气象。所以李世民要特加赞赏:“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在唐太宗的眼里,王氏的书法好像名山大川,妙物胜景一般,愈游愈奇,愈玩愈悦,怪不得升天之际还要将天下第一的《兰亭序》带到灵界去欣赏研究。一代明主与一代书圣的书法缘分也属奇深。古时对钟繇的书法评价极高,尤其是正书,真是千古以来一人而已。现世尚能见到数种钟太傅的遗迹,篇篇不尽相同,尤其是后来发现的墨迹本《荐季直表》,真正是三画各异其趣,笔法字形尽万物之异象,章法体势如同自然之生态,确是“云鹄游天,群鸿戏海”般的境界。书法之奇造妙制到了这种地步,怪不得心气很高的王逸少也不得不谦虚一番了。三子书法,各造其极,同列榜首,允为后学之表率,永作上品之典范。
书法既有高下,学法必有选择,如孔孟直以尧舜为尚,厉祖皆以成佛证道为功。王羲之说:“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这是“取法乎上”之辞;又说:“若直取俗字,则不能先发。”此又是“法乎下”之戒言。萧衍说:“又子敬之不迨逸少,犹逸少之不迨元常;学子敬者如画虎也,学元常者如画龙也。”这是说龙虎高下悬殊,取法当慎辨。孙过庭说:“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钟张之余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孙氏自是能言善学,孜孜以求,直以上品四子为法,“其余不足观者”之意已在其中了。
王献之《洛神赋》
书品之学将历代书家、书法分辨高下优劣,分列出上神、中妙、下能之属的等级差别,尤其是对上神书品的再三颂扬表彰,推波助澜地导致书学必须面对“取法乎上”、“取法乎中”、“取法乎下”这一现实问题,当然也就有了“法乎上”、“法乎中”、“法乎下”的计较和分别。
“取法乎上”,当然最合乎常理。就拿当老师来说,上到中师方具备小学教师的资历,上到高师方具足中学教师的资格。以常情推之,学中等的只能得到下边的,学上等的方能达到中间的,于是“取法乎上”便作为取法之上法而成为书学的座右铭、书学的无上咒。
“取法乎上”作为历代书学的同识共论,很少有人看到它存在的问题而提出异议质疑,很少有人看到它给书学带来的严重危害性质。
敦煌写经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