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武松:昔日景阳冈打虎的豪气今何在?
众所周知,《金瓶梅》是从《水浒传》中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演化而来的。然而,两者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却各具特色,独树一帜。
《水浒传》中,西门庆和潘金莲主要是作为一对奸夫淫妇的形象,来衬托武松“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是为歌颂武松等英雄形象服务的。
到了《金瓶梅》中,西门庆和潘金莲则成了全书描写的主要角色,他们不只是一般的奸夫淫妇,更重要的是具备了城市市民那种情欲无限膨胀、跟封建势力勾结在一起、自甘腐朽的新的典型特色;武松的形象也现实化了,以致有人责备它“简直是败笔”。
有人颇为感慨地责问:“昔日景阳冈打虎的豪气今何在?”
《水浒传》中的人物形象,到《金瓶梅》中已经改变了模样,这是个毋须争辩的客观事实。问题在于应怎样看待这个事实。
尽管《水浒传》是部很伟大的作品,但却不可以任何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作为一切小说人物形象塑造不可改变的模式。因为文学创作的任务,就是要作家根据自己时代的需要,作出自己独特的艺术创造。如同黑格尔所说的:“不要有什么作风,这才是从古以来唯一的伟大的作风,只有在这个意义上,荷马、索福克勒斯、拉斐尔和莎士比亚才能说是有独创性的。”
《金瓶梅》之所以被称为“第一奇书”,它既不是奇在故事情节的紧张曲折、离奇荒诞上,也不是奇在人物形象为英雄豪杰、神魔鬼怪上,而是奇在作者对当时的社会生活有自己的独特发现,奇在他写出了以城市市民为主体的新的生活和新的人物。
《水浒传》的主旨是在塑造和歌颂水浒英雄形象,而《金瓶梅》的主旨则在揭露和鞭挞黑暗、腐朽、丑恶的社会现实,两者不能用同一个模式来要求,就如同我们不能要求红玫瑰和紫罗兰发出同样的芳香,是不言而喻的。
问题是《金瓶梅》对武松形象的改塑,是否就是“败笔”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弄清楚《金瓶梅》对《水浒传》中的武松形象究竟做了哪些改塑?
应该肯定,《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跟《水浒传》中的武松形象,有其血脉贯通的一面。如通过景阳冈打虎,写出武松的英雄胆力;怒斥潘金莲的调情,写出武松的人伦品德;告别武大时的叮咛嘱咐,写出武松的手足情深;杀嫂祭兄,写出武松的报仇雪恨。这些方面基本上都是从《水浒传》中吸取来的,有的甚至可以说是原文照抄。
但是,《金瓶梅》作者对《水浒传》中的武松形象,毕竟作了精心的改塑,其具体表现:
对武松的介绍,一是醉酒惹嫌,一是好汉可爱。《水浒传》中的武松,常常“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每一个道他好。众人尽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金瓶梅》则删去了上述描写,而迳直写“招揽天下英雄豪杰,仗义疏财”的柴进,“因见武松是一条好汉,收揽在庄上。”这种对武松形象的改塑,难道不是使他增辉而是有什么逊色么?
对武松打虎的心理描写,一是写他误入虎山,怕“须吃他耻笑”,“难以转去”,一是写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水浒传》作者写武松事先不知道景阳冈有虎,只因醉酒不听劝阻,先是怀疑酒家“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认为“这是酒家诡诈。”待看到山神庙门上贴的官府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此时又“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
《水浒传》作者是写武松在这种怕人“耻笑”的思想支配下,才被迫冒险上山打虎的;在“有诗为证”中,又说他是“醉来打杀山中虎”,强调醉酒的作用。
《金瓶梅》作者则写武松一到山东界上就听说景阳冈有虎伤人:
“冈子路上,两边都有榜文,可教过往经商,结伙成群,于已、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不许过冈。这武松听了,呵呵大笑,就在路旁酒店内,吃了几碗酒,壮着胆,横拖着防身梢棒,踉踉跄跄,大按步走上冈来。”
在山神庙亲眼看到印信榜文后,《金瓶梅》中的武松也不是象《水浒传》中的武松那样,寻思怕人“耻笑”,“难以转去”,而是毫不犹豫地:“喝道:怕什么鸟!且只顾上冈去,看有甚大虫’?”对于武松形象的这种改塑,难道不是豪气倍增而是使之减色么?
对武松打虎的经过,一是仅由作者和武松自身加以描述,一是由两位猎人亲自目睹,从旁作证。《永浒传》中的两个猎人是在武松打虎之后,才从武松口中听说他打虎的,当时他们听了还不大相信,说:“怕没这话”。连清代的批评家张竹坡也指出:“况打虎时,是何等时候,乃一拳一脚都能记算清白,即使武松自己,恐用力后亦不能向人如何细说也。"
这就是说,《水浒传》那种写法,仔细推敲起来,其真实性是颇可怀疑的。《金瓶梅》作者则改写为两个猎人埋伏“在此观看多时”,亲眼目睹了武松打虎的经过,当他刚把老虎打死,两个猎人就出来对武松“倒头便拜”。
由于作者的视角由单一变为多样,即不只是从作者和武松的视角,同时又从第三者 ,旁观的猎人的视角,写出现场两个猎人的“目证”,这就使武松打虎的真实性更加无可置疑。
对武松打虚的评价,一个是惊讶、怀疑,一个是钦佩、赞叹。
《水浒传》作者曲于写两个猎人未亲眼目睹武松打虎,因此写他们:
“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你那人吃了犯律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为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不知你是人?是鬼’?”
由于《金瓶梅》作者写两个猎人目睹了武松打虎的经过,因此接着便写他们:
“见了武松倒头便拜,说道:'壮士,你是人也,神也?端的吃了犯律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了身躯。不然,为何独自一个,天色渐晚,又没器械,打死这个伤人大虫。我们在此观看多时了。端的壮士!高姓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我便是阳谷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
两相对比,前者着力怀疑武松只身上山,为人鬼难辨,后者则是满腔热情地颂扬武松“端的壮士”,只身打虎,为人神难分。后者比前者岂不更加情真意切,令人感奋么?
武松对待潘金莲的态度,一是起初有点暧昧,一是始终高风亮节。
《水浒传》写武松一见到潘金莲,就“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显得热情有余,庄重不足,难免有点轻薄之嫌。
《金瓶梅》改成:“武松施礼,倒身下拜。”既待之以礼,又颇为适度、得体。《水浒传》写“武松看那妇人时,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从武松的眼中,如此细细地描绘出潘金莲那种“勾引得蜂狂蝶乱”的一副色相,这岂不意味着武松已经被她的这种色相吸引住么?颇有艺术眼光的金圣叹,在他评点的《水浒传》中,便把武松眼中对潘金莲的这段色相描写删去了。
《金瓶梅》则把这段色相描写移到了第九回,西门庆娶潘金莲到家时,由吴月娘的眼中看出。写武松眼中的潘金莲,仅写“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连看一眼都感到不堪入目,羞人答答,显示出武松的思想境界是多么冰清玉洁,容不得半点“妖娆”之气。
写到“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时,《水浒传》写“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金瓶梅》便把这“却不见怪”四个字删了。
写到潘金莲在雪天陪武松饮酒,对武松公然调情时,《水浒传》只是写“武松已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
《金瓶梅》则改成:“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改动的字数虽然很少,但是武松的反感态度则较《水浒传》所写明朗得多。
两书写的结果,虽然都是写“潘金莲勾搭武松不动,反被抢白一场”,但是由于《水浒传》写武松开始对潘金莲的态度有点暧昧,在客观上便有助长潘金莲对他大胆调情之嫌,如《水浒传》中“有诗为证”所写的:“武松仪表甚温柔,阿嫂注心不可收。”
《金瓶梅》作者便把这“温柔”二字改为“挡搜”,意谓鲁莽、固执。
《金瓶梅》的改写,使武松一贯态度鲜明,潘金莲仍然执意要勾引他,那她最后遭到武松义正词严地抢白,就纯属咎由自取,一点也怪不得武松的“仪表甚温柔”了。
武松对毒杀武大的西门庆等人的认识,一个是就事论事,一个是就事论人。《水浒传》中对武松为此事向知县告状时说道:
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指何九叔与郓哥--引者注)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
《金瓶梅》作者把这段话改为:
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见今西门庆霸占嫂在家为妾。见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望相公做主则个。
两相对比,《金瓶梅》中的武松告状有三点不同:
一是对事实经过的叙述比较具体、确凿,前者只是一句“下毒药谋杀性命”,后者则从“通奸”、“踢中心窝”到“陷害性命”、“烧毁尸伤”、霸占为妾,概括了全部事实经过,叫人一看就感到武松已经作了深入调查,掌握了西门庆等人的全部犯罪事实,罪证确凿,不容置疑;
二是《水浒传》中武松所告的,只是一个“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的问题,《金瓶梅》中的武松除告西门庆与潘金莲外,还有西门庆的帮凶“王婆主谋”,在西门庆的权势威吓和金钱收买之下,验尸的“何九朦胧入殓。”这就是说,在那个社会有一帮恶势力,而不只是一、二个人的问题;
三是武松对西门庆的本质的认识更为深刻、明确。《水浒传》中的武松只是就事论事地说:“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如此说来这只是个“情杀案”。而《金瓶梅》中的武松,则特地在西门庆头上加了“豪恶”二字,并举出他对武大“踢中心窝”,勾结王婆、何九杀人、毁尸,以及霸占嫂在家为妾等一系列“豪恶”的事实。以“豪恶”来给西门庆其人定性,这显然就不是局限于一般的“情杀案”,而是“豪恶”欺压、虐杀小民的社会政治黑暗的问题。
因此,《水浒传》中写西门庆“满县都饶让他些个”,《金瓶梅》中则改“饶让”为“惧怕”。整个县的人竟然都惧怕一个西门庆,可见其豪恶的势焰之烈,社会政治黑暗至极!
经过上述具体比较,谁还能说《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不是别开生面,而“简直是败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