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家园：生机勃勃的院落

梁东方

日出前十五分钟开始鸟鸣，它们的生物钟和感受能力是人类不及的。每天早晨鸟儿们的啁啾合唱由此开始，始而稀疏，继而盛大，阳光初染便会联合成繁复的由四面八方的个体组成的大型演奏会。

鸟鸣可闻，鸟身不可见，偶尔可见飞翔而至的大鸟正落到茂密的树冠中，激起一阵树叶的颤动，一如树下池塘水面上被大鱼激起的一圈圈涟漪。

早晨的这场好像可以绵延不绝的鸟儿演唱会，到了阳光高企气温上升到坐在户外的人感到了灼热的时候，便会自然终止，下一场则会在黄昏时将如期举行。

实际上，整个白天树冠中都有一种粗哑嗓音的鸟儿在叫，像是呢喃、咕哝，带着悠远的堂音，此起彼伏，远声似是近声的回响，将近处的树冠和远处的树冠以声音为媒介对接了起来，为气温、为空间、为人们头顶上的时光画着声音的像。

一天之中的每个时刻都可以在院子里时时吹到微风，听到鸟鸣；鸟的啁啾呢哝在高高的树冠中悠扬地传下来，为树下院落里的生活投下永恒的伴奏。

在这样的伴奏声

中听枝叶摩擦，听虫行蚁步，听狗吠猫喵，听鱼儿跃水，落叶掉到草地上。桌围在风中摇动，树木枝叶的影子始终在摇晃。

看见北方家乡的人在朋友圈晒于本地游玩的图，不管玩的是什么，都始终有灰蒙蒙的天空做着不变的背景。雾霾地区的现实，在这样远离之后的对比中被鲜明地意识到。自己一向都在那样的含混不清之中。上海、南方对比北方的优势心理，很大一部分是源自其自身空气和植被一向以来的良好状态。

树木蓊郁的院子里的早晨还在持续，外面没有遮拦的稻田上已经艳阳高照，气温很高了。院子里的林木形成的气温低谷，小气候非常明显，对比那些赤日炎炎下没有植被的人居生活，可知那样的状态中人的缺失有多少。

相比一般的那种田园农居，这个小院中自然的成分更丰富，气温也更低。上午十一点以后还可以在院子里坐着，有树荫便不热，只需要偶尔挪挪椅子，躲躲花儿凉中的阳光。

这个环境养人，人们的寿命往往都是八九十岁甚至更高。城里人到了这里，身上的病、心上的病便不治而愈了。说再回到城里，待上三个小时便觉着呼吸不畅。

院子中错落的树木，正好可以形成一道植被的墙。两丛香樟树，两棵棕榈，一棵橘子，一棵丛生的高大海棠，前后位置不同，却能错落的遮挡院外的视线。

在这道自然之墙中，黄了叶子，变得稀疏起来的大杨树和大杨树后面蓝色的天空，让人想起北方的秋天。那种干冽清冷而透明的秋天，萧疏而广袤的秋天。风景在对比中才会更爱当下，也更爱远方。这两种爱使人在分身乏术之余，在现场的留恋中趋于迷醉。每个早晨都会耽于感受和观察，而无瑕于写作本身，不能也不愿一直待在屋子里面对电脑，每时每刻都想继续在户外感受，这是一种深爱着自然中的一切的状态。

院子里的树荫在草地上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真正不适合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待着的时间也许只有正午之后的一小段，以及深夜里的另外一大段，除了这两段人大致上都是在睡觉的时间之外，其他的时候，都可以享受到它无声的抚摸和清凉的笼罩。

在公共空间中享受树荫，最常见的是公园绿地中的树下，因其公共性质而不能专享，屡屡被打扰，到山野丛林湖畔河边的自然中去固然没有此弊，却又因为颇费周章而往往只能做半日勾留，少有体会其全天变化的机会。只有置于个人起居的居家院落中的自然，才可能是时时刻刻的陪伴。

中午的时候，穿的很少地从屋子里走到院子中的树下拿东西。有一种裸体户外行的奇特感受。实在是久违了，甚至是成年以后从来没有过的。只穿一点最必要的衣服便于户外阳光树荫下行走，这是只有家里有这样的大院子的人才会有的享受。

而在院子里晾衣服被褥的方便与拥有阳光的天经地义，都是不住楼房不能深刻体会的。在红瓦蓝天白云清风的背景里，苦楝树的叶子已经有了稀疏衰落的迹象，房后的水杉也萎黄了起来，这是气温一如夏天的江南明确的秋天迹象。

午觉睡的时间长了，起来以后很是恍惚，浑身无力，无精打采，进入了俗话所说的睡蔫了的状态。虽然醒了，但是并不清醒，浑身上下都不大听使唤，精神和肉体都处于半抑制之中。解决的办法就是等待，唯有时间可以让人逐渐从冰封里融化，慢慢地重新启动，再次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平衡。

下午四点不到，已经能够感受到院子里树下逐渐弥漫上来的清凉，短暂的热气消退了。树影在草地上移动，缓缓地移动，只有过上一会儿看到同样的地方树影已经不同了，才能意识到其在移动的移动。这就是光阴本身。

唯一惋惜的是，很快就又是日落时分；而这又是值得庆幸的，庆幸明天还可以有又一个日出。

狗儿憨憨母子俩一味地奔跑，好像安静的院子里时时都有需要奔跑着去处理的什么事情。这些事情可能是你刚刚从屋子里走出来，是门外有扛着农具的人经过，是有收破烂的三轮装卸，是竹林里有什么动物露了一下头，是一只青蛙蹦跳着要回到池塘中去，或者是猫儿可乐正在吃东西……

可乐在门口逡巡，喵喵地叫，款步走进来，仰着头看，用身子来蹭，跳到对面的椅子上，把头伸到桌子上来，希望你注意到它的存在。眼睛里的瞳仁竖直着，看你又不看你，在你也看她的时候她就转过身去……可乐睡在草丛中，睡在后院的墙根自行车下，菜园里的一地伞状的羽毛说明它曾在那里吃掉一只鸟儿，吃得只剩下了那些羽毛。它一向赖洋洋的猫生中也有精神抖擞的时刻，就是捕鼠捕鸟的本能状态。

池塘里偶尔会起了一圈圈涟漪，这可能是池塘边上的樟树的籽实落到了水里，也可能是水下养了很多年的鱼露了一下头。水面上经常冒起一串串泡泡，未知其解，也无需其解，只需凝视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