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育丰:府谷方言语词研究
方言,一方之言,即局部地区使用的语言,是全民族共同语在不同地区的分支和变体。现代汉语有北方、吴、湘、赣、客家、闽、粤七个方言区,使用北方方言的人口占汉族总人口70%以上。府谷方言属于北方方言区西北次方言区的“晋语区”。以古入声的保留与否,陕西境内的方言可分为两个区,榆林、延安两行政区的19个县市因保留着古入声,划为陕北方言段,归晋语区。南部77个县市属于北方方言区。陕北方言段内,又以古入声从北到南依次递减,分为北片、中片、南片。府谷地处陕北北端,完整地保留了古入声,属北片。
一、府谷方言形成的原因
府谷方言的形成与演变,主要有地理、政治、民族等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地理的原因。
这里沟壑纵横,出门就是山,长城控其北,黄河带其南。自古以来,交通极为艰难,信息极为闭塞,经济生活自给自足,平民百姓与境外往来甚少,老年人抱有“一辈子不出门是福气”的观念。在这样环境下生活的人们,语言的保守性很强,县外语言成分不易传播进来,县内的语言成分也不易传播到别的地方去。因而,完整地保留了古入声,保留了大量的古汉语词汇乃至古汉语语法。
其次是政治的原因。
表现在:1、行政区划方面。从建置沿革看,这块地方很长时间划归今天的内蒙古或山西。西周至北魏1700多年间,属“北地”,即今内蒙古黄河流域一带。隋、唐300多年间属胜州,治所榆林即准格尔旗十二连城附近,辖黄河东拐弯一带,即今内蒙古准格尔旗、达拉特旗、伊金霍洛旗、托克托、和林格尔等地。五代到宋300多年间属河东路,治所并州,即今太原市,辖今山西沿黄河一带及陕西吴堡、佳县以北地区。只是到元、明后,才隶属“南地”。元、明属延安府,清以后属榆林府。同一辖区内,人事往来及经济、文化交流多,受语言、民情、风俗的影响自然也多。2、人口迁徒方面。历史上,明代曾经大移民,“本县……土著汉族多由山右(即今山西省)迁来。”(《府谷乡土志》)。清朝民国直到解放后的“文革”,外出行商、揽工或逃荒,府谷人就走内蒙,人们管叫“吃北”。仅1947年(民国三十六年)大灾时,流入内蒙的人口就达数万人(1994年版《府谷县志》),很多是举家出逃。人口的流动,特别是大规模人口迁徙,将迁出地的方言、风俗也随着带入迁入地;迁出者又常与原籍亲友探访往还,这也是府谷方言与晋西北、内蒙古相近的原因。
还有一点是,与少数民族的接触。
历史上,府谷为边防之地,汉人与狄、匈奴、羌、鞑靼(蒙古)等少数民族,或杂居,或交战,或交易(府谷境内的哈拉寨、麻地沟、沙梁曾为蒙汉交易三镇),接触频繁。接触中,相互吸收对方的语言成分。据考,现在沿用的“大”(dá父亲)、“蛮婆”是羌人语,“忽拉盖”(小偷)是蒙语。县内西部乡镇、村庄就有用蒙语命名的,如大昌汗、哈叶五素、石板太、敖包墕、高圐圙渠等。这些词汇就是历史上民族接触、融合的产物。
府谷方言就是在上述因素作用下形成的。随着经济的蓬勃发展,教育的普及、提高,科学技术的应用推广,人们思想文化素质普遍提高;加之,现代社会交通日益发达,信息快捷,人们相互之间的联系与交流逐渐加强,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外来人员大量涌入,闭塞的、隔绝的状态很快被打破,社会进步明显加快,那些反映落后事物(生产方式、生活习俗等)的方言语词将逐渐消亡,妨碍交际的语词也将逐渐被淘汰,新的便于交际的共同语(即普通话)成分将逐渐增加,方言的变易性将会突出。现在是语词发展的一个高峰期,不少新事物涌入人们的生活领域,如卡拉OK、歌星、博客、粉丝等,一些旧事物,如褡裢、火链等正在退出。词汇的演变,相对而言,今后要比已往快,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社会因素。但总的看,这个过程还是渐进的,不是突发的。
二、研究府谷方言语词的意义
研究方言,除了学习,推广普通话而外,还有如下意义。
(一)从方言了解历史
社会在进步,历史在发展。反映社会生活的语言包括口头语言,并不会随着政权的更替而除旧布新。方言是一种历史文化遗产。我们可以从方言了解历史,探索已往社会的生活、思想观念及其演变。
在已往的阶级社会里,人们把种庄稼叫“受苦”,把种庄稼的叫“受苦人”。一年到头,等待“受苦人”的不是喜庆、欢乐,依然是痛楚、愁苦。因而,人们把“守岁”叫做“熬(ngāo)年”,反映了劳动人民在沉重的压迫剥削下“年年难过年年过”的无尽苦痛。他们寄希望于未来。小孩出生后,先起个小名叫“奶名”,如“毛蛋”、“狗儿”之类,土里土气,显得亲切。稍大或上学时,要郑重其事且苦思冥想起个大名,叫“官名”,盼望好运,用字力求雅致。在家呼“奶名”,出门、庄重场合呼“官名”,这种一人二名现象延袭至今,寄托了老百姓望子成龙,改换门庭的殷切希望。在那个社会里,妇女被岐视,受虐待,无社会地位可言。世人眼里,女人是“祸水”,是招惹是非酿成祸殃的根苗,甚至败坏朝政而不可收拾。“扰乱朝”就是对妇女的蔑称。这种封建意识,使今天的一些人,还把那些因行为不检点而招致家庭、单位、团体秩序混乱,人心涣散的人斥之为“扰乱朝”,甚至直呼“苏妲(当地人误读为ta)己”。我们的女同胞蒙受了多少年多少代的不白之冤!“胡人”是古代对北方和西方少数民族的泛称。在庞大的封建帝国正统思想的统治下,把那些政令、礼仪达不到的少数民族聚居的边远地区斥之为“化外”之地,因之,给那些不按规矩,随意乱来的言行也一律扣上一个“胡”字——“胡说”、“胡嚼(jiāo)”、“胡来”(非礼行为)、“胡㞗闹”、“胡日鬼”等等。人们吓唬小孩,常说:“看,黄毛老鞑子来了!”还有一种儿童游戏叫“杀鞑子”,这“鞑子”是我国古代北方诸民族的总称,这些言行显然是我国古代封建王朝统治下,民族仇恨、民族战争的印记。“羌”是古代分布于甘肃、青海、四川一带的少数民族。府谷县城西南长城线上有个城堡叫“镇羌”,是封建时代用来防御、镇压羌族等少数民族侵扰的。新中国成立后,改为“新民”,昭示民族团结之意。一个地名之改,折射出时代的变迁。到了封建末世,清朝统治者以天朝大国自居,以其它国家为蛮夷小邦,西方科学技术为淫巧小技,实行闭关锁国政策。这种保守落后的封建意识陈陈相因,几百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人们往往还会听到长辈在训斥晚辈道:“你不要出国啦!款款算了吧。”敢想敢做的举动仍被当作邪道妄为,斥之为“出国”。可想而知,清除封建意识残余,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是多么任重而道远!抬望眼,看改革开放,敞开国门,走向世界的形势,却是“天翻地覆慨而慷!”慈禧太后要是活到今天,不知做何感想?
其它如“传牌”、“打前站”、“海上法”、“归位”等等,这些附着历史灰尘的词语,都有其历史渊源和文化背景,是我们研究、学习历史和社会发展史的生动教材。
(二)从方言研究民俗文化
方言不仅残留着时代的影子,还体现了地域文化特色,透过方言,便于领略一方风土民情。
府谷是山区。人们世世代代在山里生活、劳作,与山朝夕相处,终生为伴,对山有特殊的感情,而且像熟悉自己的面貌一样。他们用“山”指称身体的器官、部位和地理方位。说鼻子是“鼻梁洼”、“鼻圪堵儿”,前额是“眉老圪堵”,发际是“头发畔(bàn)子”,眼的所在是“眼窝圪坨”等,含有“天人合一”的思想,位于边、角的地方是“拐拐”,突出了因山的阻隔要拐来拐去才能到达的地形特点。“上梁头绕一遭”(到上边走一回)用意亦同。他们给山里的各种地貌,起了各色各样的名字。如,圪梁、圪堵、圪蛋、圪塄、圪坨、圪洞、圪嘴、壕、峁、■、塔、墕、壑、畔、沟、渠、湾等等,星光灿烂,目不暇接。有的字如“墕”,连字典、词典里也找不到,编字典的大概是城里人罢,山里人却敝帚自珍,用它们指称地块,命名村庄,无不贴切自然。山里人靠山吃山,靠山识山,而且靠山说山,出言吐语常常和“山”联系在一起,“山”字用得很广。“那女子穿得可山了,山混混价”,“看那个山汉样儿”,“山驴野马,不上串的话甚也说了”,这里的“山”是“粗俗”、“粗野”的意思。“门限比山高”,“山不移,性不改”,“山”又是难以逾越、变革的象征。还把重婚妇女在几处所生的子女(即同母异父),叫“夹山弟兄(姊妹)”。
用字遣词离不开“山”,比事说理也围绕着“山”,开口闭口是与山关联的事物,地形、畜牧、农作等。如:“地圪塄还有高低”(长幼有序)、“爱扒圪梁”(说话好争执,不让步),“阳坡坡搭阴坡坡”(互用互补)、“羊毛出在羊身上”(部分来自整体)、“猪肉长不在羊身上”(互不相干)、“直头狼”(性格耿直,不会逢迎的人),“放了一辈子羊,能认不出狗和狼”(经验丰富,善于识别真伪)、“骑驴不管车道”(个人利己主义)、“骑上毛驴寻毛驴”(自找烦恼)、“骒(Kuàng)马不上阵”(轻视妇女)、“一场糜子铺就绪啦”(已成定局,无法挽回)、“米里头也有颗糜子”(世上没有绝对的纯)、“一颗黑豆掐成两半”(彼此一样),不胜枚举。这些俗语,清新自然,含义深刻,妇孺皆懂,象清纯的山泉,和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由于这里是山区,畜牧业在县境西部尤为倚重。牲畜的称谓,分得精细。同样是幼畜(禽),鸡叫鸡儿子,猪叫猪拉子,驴、骡、马叫驹子,半大猪叫壳郎子。雄性家畜,驴叫叫驴,骡、马叫儿骡、儿马。阉过的,马、驴叫骟(shàn)马、骟驴,牛叫犍(jián)牛。母畜,驴叫草驴,骡、马叫骒骡、骒马,牛叫舍(shǎi)牛;而猪,公猪叫牙猪,作交配用的叫骚猪,母猪专作生仔的叫窝猪,南乡叫骒(kuó)婆。由于畜种分得细,人们对它们的性能了如指掌,连买肉也特别挑剔。不仅要分辨“公”、“母”(其中,公羊脖子粗的,是交配过的,母羊盆腔大的,是生过羊羔的),羊肉还要挑山羯(jie)(羯音结,骟过的公羊)子的,肉味灵(绵羊的,肉味腻),有吃过地椒等百草的山羯子,肉味更香美,甚至还要辛苦地打开腔子看,“腰子”(肾脏)摘了没有;而不要圪羝(羝音dí,绵羊种羊,有臊气)的,更别提骚胡(山羊种羊,臊气更重)的了。如有人以母猪肉(皮厚而粗糙,毛孔眼大而深)冒充好肉,那绝对逃不过顾客精明的眼睛。
农业生产中,偏僻山乡,仍沿用古老的农具,如搭在大牲畜鞍子上的“驮(tuō)桶”、“笼驮”(duò)、“架子”等及打谷场上的“连枷(jià)”。“连枷”这种农具,最晚在宋代就广泛使用了。著名诗人范成大(1126—1193)在《田园杂兴》诗中写道:“新筑场面镜样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声歌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到天明。”
不仅经济生活中保留着传统的地域特色,而且民情风俗亦显古朴。如“送面人”(每年夏历七月十五,尤其在农村,家家户户和上好的白面,女人们巧手出细活,捏成人和鱼、石榴等动、植物形象,蒸熟后又白又胖,再加彩画,栩栩如生,馈赠给亲友和未满12岁的小孩子。“鱼”合“年年有余”,“榴”谐“留”,祝小儿长留人世,长命百岁)、“打平伙”(伙冬农闲时,人们常三三五五到光棍汉家里啦闲话,“叨啦”之余,大家凑钱或直接备办肉食或其它食品,打成一份儿,一份儿,作佐餐,吃个不亦乐乎)、“结拜识”(成年男子交朋友,生死相许,仿佛桃园结义一般,叫“拜识”,女人们叫“拜姊妹”)、“抓子儿”(孩子们席地围坐,用羊或猪指骨、石子等物作子儿,先就地撒开来,捡起一子儿,望空抛起,然后,迅速揽起地上其余各子儿,再把即将落下的那子儿接在同一手里,眼疾手快,情趣横生)、“洗三”(婴儿出生后第三天,要浑身上下洗个澡,亲友前来致贺,谐合“喜三”暗示喜庆)、“红朱腰(yāo)子”(红布作成无袖双层内衣,右首开口,用以保暖、避邪、妇孺老幼皆宜)、“催妆”(男方上门娶亲,带10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双头卷回的大馍,祝贺新人日后情意缠绵,永不分离,兼有催促新娘即早梳妆、上轿之意)、“添箱圆饭”(古时结婚的两种礼俗,流传至今。受请的亲友给聘出的女子赠送手巾、香皂、衣料等物,叫“添箱”。婚礼时,将受聘亲友开列花名单子,备日后新娘生儿育女时,按单子请人,叫“圆饭”。古代作“添妆含饭”。《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本宅亲友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挺(tīng)床”(人死后,先要将死尸停卧在床上或门板上,然后“装穿”、祭奠)、“哭(当地人误读为“骨”)灵”(入葬前一天晚上,女婿守灵,吹鼓手哀乐声声,彻夜不绝,女儿们嚎啕痛哭)、“路祭”(“动灵”时在路旁陈列供品致祭)、“覆三”(埋葬后第三天,后来提前到第二天,家人、亲友到坟地扫墓),等等。
这些礼仪由来已久,明、清小说诸如《三言》、《二拍》、《金瓶梅》、《红楼梦》等著作中均有记述。以上仅仅提及一些例子。我们可通过实地调查,以方言中有关民俗词目为线索,按图索骥,收集详细的资料,如过去各种劳动的组织,操作的表现形式和技术特点,宗教信仰、年节风俗,各种仪式、赛会、民间艺术活动等,再联系当时的经济结构、政治制度、道德规范、思想意识等进行分析研究,揭示其文化内涵。
(三)方言可以补充普通话语汇
我国幅员广大,各地方言互异。在普通话推广过程中,从北方方言中已经吸收了大量有用成分(包括语汇)。普通话以北方方言为基础,陕北是人文、自然均有特色的地区,在改革开放,开发大西北的今天,应该为进一步丰富普通话语汇做出更大的贡献。可补充的语汇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反映本地区特有事物的词,如表示植物名称的“海红子”(果类)等。这些物种在普通话中尚没有恰当的词面指称,可以直接吸收。二是那些含义丰富,表现力强的方言词,如“灰”,“倩”等。“灰”可表现事物(如“灰东西”,“灰营生”),人品(如“灰货”、“灰象”)、时机(如“灰时气”、“灰天气”)等,可用于严肃场合,如,老百姓把坏人叫“灰人”,亦可表达假嗔、亲昵(朋友之间、夫妻之间)等维妙维肖的情境,而“灰”这个字,在普通话中含有鲜明感情色彩的,只有表示颓废、失望的义项,如“灰色”、“灰心”。
事实上,文艺作品中,恰当地适当地运用方言,可以充分展现一方的风土人情,增强表现力,提高其艺术品位。反映陕北题材的著名作家,从柳青、杜鹏程、贺敬之到路遥,他们的《铜墙铁壁》、《种谷记》、《保卫延安》、《回延安》、《人生》等作品,都有浓郁的地方气息,在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为老百姓喜闻乐见,有的还选入中、小学教材。府谷方言语词有深厚的文化积淀,我们可以从多层面发掘。
三、府谷方言的语词特点
方言和共同语(普通话)与其它方言的差别,表现在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突出表现在语音方面,词汇、语法次之。府谷方言与其它方言在语词上有一致性,也有其显著的特点。
(一)有不少便于使用的多义词和同义词
多义词是与单义词相对而言的。一个词,人们在使用原有词义的过程中,由于需要,逐渐把与这个词义密切相关的意义,也用这个词来表达,就形成了多义词。如“起火”一词,原指生灶火时,煤炭在灶膛里被点燃。例:“七一煤矿的炭起火块,新民的炭起火慢了。”因此引申出:(1)着火。例:“场上的糜草起火啦!”(2)由于天热或强度劳动等原因,人体内燥火上升。例:“那小子这一向受得起火啦。满嘴口疮,喉咙也肿着了。”(3)生气,发怒。例:“那婆姨可能起火了,一不顺心就甩盆子砸碗的。”再加“抬”一词,使用频率很高,义项也多:(1)共同用手或肩膀移动重物。(2)把身体某一部位提高。例:把腿、脚抬高。(3)投放。例:“菜甜(淡)的,再抬点盐”。(4)藏起来。例:“把它抬到哪啦,可叫我寻了个败兴。”(5)搞、弄的意思。例:“说你慢慢价,这敢抬烂你息火了吧。”(叫你慢慢地搞,这下子弄坏,你该放心了吧。)还用于男女性行为。这样,一个词表示多项意义,相对地减少了新词条的增加,便于人们学习掌握,是一种经济效能的办法。
多义词是相关词义的聚合,而同义词则是相近、相同词义的聚合。同义词的特点是,词义所反映的客观事物是相同或基本相同的,但同一聚合中的每个词都有不同的强调重点和方面,不同的使用范围和场合。如形容“小”的意思,府谷方言中有“小”、“碎”、“猴”、“些些”、“点儿”、“一拧儿拧儿”等。再如,用两个单音反义词合成一个词,表示“不论怎样”、“总之”的意思,就有“反正”、“长短”、“长圆”、“贵贱”、“好歹”、“好赖”、“歪好”、“死活”等词条。姑举几例:“去年夏上,人们传言牲畜流行5号病,市场上猪、羊肉贵贱没人要。”、“学生娃娃要念书,可歪好寻不下先生。”(陶正《教学散忆》,见1987年第2期《延安文学》)、“长短此身长是客,黄花更助白头催。”(司空图《狂题》诗)/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没了兴头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红楼梦》47回)这些词用得十分熨贴,置换不得。
一组同义词内,彼此之间,词义没有“迥别”,仅有“微殊”。人们通过比较,发现“微殊”,选择适者而用,表达得准确、生动、活泼,可避免言不尽意或枯燥、重复的弊病。
(二)有丰富而形象的量词
府谷方言里,量词特别多,别具特色。不仅表示人、事物、动作行为的单位,而且能准确、形象地突出他(它)们的特点。如,同样是家畜,羊叫一“只”,表现其形象单薄。猪叫一“口”,突出其贪婪能吃。宰杀后,羊挖了内脏,胸腹一空,整体存放,叫一“腔”。猪,则个儿大、体胖,为便于存运,自脊梁一分为二,呈板状,叫一“扇”。为方便食用,再横截成若干块,呈矩形,叫一“方”。由二合一的物件,门叫一“合”,磨叫一“盘”,突出运作特点。墙叫一“堵”,突出功用。碗叫一“荮(zhòu)”突出包装。线叫一“挽”,突出整理过程。屎叫一“抛”,尿叫一道,说明废物排泄。衣物洗一次叫一“水”,点明操作相关的对象。拉开缝子叫一“绽”,突出形成的原因(破裂):一个人,单身汉,叫一“杆”人,比喻无牵无挂;站成一排或一行,叫一“溜”,描述外观整齐;跟着一群,则叫一“梢(sào)”形容熙熙攘攘,等等。真是满眼缤纷,令人叹为观止。
(三)有不少特色鲜明的成语
府谷方言不仅有相当数量的单词,还有不少固定词组,我们管它叫“成语”(谚语,惯用语本文不讨论)。这些成语有三字的,四字的,多字的,以四字为多。其中少数出自曲故,如“说六国”、“直逼上梁山”、“梁山吉日”、“睁眼霸王”、“事后诸葛亮”、“死战司马懿”、“刘备哭荆州,哭上要相赢”、“独占花魁”等,大多数是劳动人民在长期生活和斗争中提炼出来的,是他们思想、智慧、经验的结晶。因而,简洁、明快、生动、形象,散发着浓郁的野花的清香。当地人善用比喻,就近取材。如,把没主意,听信人言,比做“软耳根”。给人通风报信,出点子,比做“掏耳朵”。中途受挫折,比做“打折(she)(音石)腰”。比喻人事,喻体都没离开人体。以物喻人的,如,“捻转转”(行为不主动,顺随人意的人)、“活拍子”(吹情说理,善于鼓动的人)、“凉壶子”(对某行业一无所能,不中用的人)等。以事论人的,如,把推翻既定意见或既成事实,比做“抹桌子”。翻悔说定的事儿,比做“下软蛋”。采取强硬手段,比做“下锹镢”。遇事走在前头,比做“挡头阵”。一味逢迎上级或长辈,比做“浮上水”等。四字以上的,如,“锥扎火燎”、“刁冰取火”、“牵马拽镫”、“一铆顶一楔”、“钻头觅旮旯”、“满房烧酒气”、“脸比城墙厚”等等。除比喻而外,还有借代(如,“半吊子”、“二饼子”、“平顶子”)、双关(如,“没心圪筒”)等,无不形象、贴切,富有表现力。
(四)保留了大量古汉语词汇及词法规则
1、词汇
不少古汉语词汇,普通话中已不使用了,而在府谷人的口语里,甚至书面上却频频出现。
(1)实词 如:
①川:平坦之地。
《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崔颢《黄鹤楼》诗:“晴川历历汉阳树。”
例:今年这么旱,川里的村户还可以,梁闲上全撂啦。
②舁(yū):抬。
《三国志·魏志·钟繇传》:“虎贲舁上殿。”
《清稗类抄·冯婉贞》:“未几,敌兵果舁炮至,盖五六百人也。”
例:这么沉的东西,谁家爷爷能拿动嘞 ,非得众人舁不行。
③翳(yǐ):遮蔽。
《楚辞·九叹·远逝》:“石嵯峨以翳日”
欧阳修《醉翁亭记》:“树林阴翳,鸣声上下。”
例:前面那个大个儿坐下,翳得后面甚也看不见了。
④村:粗野。
戴复古《望江南》词:“贾岛形模原自瘦,杜陵言语不妨村,谁解学西昆?”
例:那小子可村了,翻手就把胳膀裂了。
如今这女娃子也够村的,开口闭口“爷长爷短”。
⑤折割。折(zhe,音直),断。割,宰割。折割,引申为置人死地。
荀子《劝学》:“风至苕折,卵破子死。”
桓宽《盐铁论·论儒》:“伊尹以割烹事汤。”
例:狠一狠,就把你折割了 。
⑥ ■(cǎn):光着,仅,只。
刘克庄《春日和竹溪再和》诗:“■骑犊子不施鞯,老退犹堪学力田。”
李煜《菩萨蛮》词:“■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
例: ■脊梁马不好骑。/人家都走啦,■留下你一个人不孤?
⑦鞴(bi):马上备有鞍辔,泛指给大牲畜搭挂鞍辔。
王昌龄《塞上曲》诗:“遥见胡地猎,鞴马宿严霜”。
例:瓮里没水了,快鞴上牲口驮上回水。
⑧顶真(当地人误为“根”)续麻。
“顶真”上下句蝉联,“续麻”即麻绳头尾连续之意,二者名异而实同,均指上句的结尾作下句开头的修辞格。这是一种古老的修辞方式。如,东汉乐府民歌《平陵东》、李白《白雪歌送刘十六归山》即用此格。“顶真续麻”,引申为前后承接之意。
例:咱这人手顶根续麻上来来,不愁它翻不了身。
⑨说六(陆,luo,音落)国
典故出自战国。苏秦、张仪以如簧之舌,分别游说六国,苏秦主张“合纵”,张仪主张“连横”。“说六国”比喻长于辞令,巧言善辩。
《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苏秦、张仪说六国,晏婴、管仲说五霸。……这些古人能说话,齐家治国平天下。”
例:哪怕他会说六国也不顶用,事实在那儿摆着了。
此外,如,担“不是”(差错)、说“不然”(缺点、毛病)、“浑不留”(一丝不挂,光身子)、“忤(wǔ)逆子”(不孝顺父母的儿子)、“没计(jǐ)奈何”(没办法)、“落到原巢”(比喻回到了开初的地方),等等,不胜枚举。
(2)虚词 如:
①乎(不离乎、险乎儿)
②者(一者……,二者……)
③其(其吃、其说、其余、弟兄其家)
④但(但、但凡)
⑤于(于、于中)
⑥所以然
⑦将(黑将来、拿将来)(以上例略)
⑧长短,副词。不论怎样,总之。
白居易《即事寄微之》诗:“饱暖饥寒何足道,此身长短是空虚。”
例:那两个钱,下个月你长短结兑了吧。
2、词法
如,词性活用规则。
(1)名词用如动词。例:
①奶娃娃(给孩子喂奶) /奶菜(给蔬菜施肥)
②棚车棚子(木匠制作平板车车箱)
③沙家(给墙上抹沙灰)
④炕糜子(灶里生火,使铺在炕上的糜子干燥)
⑤把狗日的猴住(象猴子一样拴住)
⑥那人咱可草鸡啦,纯粹知理不说理。(像母鸡那样胆怯、畏缩)
(2)名词用如形容词。例:
①这人可鬼了,迨例不说实话。(像鬼一样捉摸不定)
②这炕可冰了,睡坏人呀。(温度像冰一样低)
③红胶泥地的番瓜海了面了。(品质象面粉一样细腻)
④这颗西瓜沙了/果子全沙了,甚味也没。(果瓜放置久了,水分少了,口感干爽,象沙粒一样。)
此外,与现代汉语比较,还有单音词多的特点。普通话中已用复音词的地方,府谷方言中仍用单音词,这也是保留了古代汉语的特点。
府谷方言语词的缺陷,提及两点:一是残留着原始的、落后的成分。如“日”、“㞗”等字眼使用多,人们甚至说,“离㞗不说话”。“日”除不文明的单用外,合成的多音词就有“日怪”、“日能”、“日粗”、“日踏”、“日殃”、“日脏”、“日噘”(jue,音诀),等等。二是从语言学的角度看,还有粗糙的地方。如词型不固定,词义不精确、用字不统一等,这也许是方言土语的通病吧。(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