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和你告别,怕一说告别,就下不了先走的决心。

凌霜降原创小说

心是荒草雪原

1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呀,是一个圆。你和那个人第一次见面时,如果你让对方掉了眼泪,那么总有一天,你是要把眼泪还回去的。

唐晚素看到这句话时,忽然就想起了周逸墨。

唐晚素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周逸墨。

当时,周逸墨跟着他的父母来唐家做客,双方父母既是同学也是好友,离别经年后再相聚,感情分外亲密。

那时候三岁的周逸墨,长着一张俊俏至极的脸,大眼睛、小嘴巴,那眼睫毛又长又翘,像唐晚素玩的布娃娃一样。

第一次见周逸墨的眼睫毛时,唐晚素就有一种冲动,想把他的眼睫毛给剪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后来她长大了,觉得大概可能只是出于小女孩的妒忌心。因为,她自己的眼睫毛就长得没他浓、没他密,也没他翘、没他好看。

三岁的周逸墨坐在那儿看电视,一动不动的,像个精致的娃娃。唐晚素上蹿下跳,抓猫逗狗,只差把负责看护她的保姆给累死了。

当时,唐晚素的妈妈被唐晚素烦得不行,就说了一句:“哎呀,这俩孩子的性子换一换吧。名字都向着斯文、淑女的方向起好了,想要一个乖巧的女儿,可我怎么就生了一个能窜天的猴子呢?”

唐晚素的妈妈说完这一句之后,唐晚素一时没控制好脚下的滑轮车,呼地一下冲向了周逸墨,两个小孩倒成了一团。在大人的手忙脚乱中,唐晚素伸手扯住了周逸墨的眼睫毛,她很用力,把他的一只眼睛都扯出了奇怪的形状。

应该很痛吧。一直安静的周逸墨哇哇地哭了起来,唐晚素却笑了:“羞羞,你是男生,哭什么哭!”

听了她的奚落后,周逸墨没再哭出声了,如墨双眸眼泪汪汪地看着唐晚素,看了多久,那眼泪就继续掉了多久。

但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如果不是家里还有当时拍摄下来的照片,而父母也时常提起唐晚素这一路来多么喜欢调皮捣蛋,多么令人头痛,大概唐晚素已经全然忘记了在那么那么小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了吧。

可是为什么呢?她已经二十岁了,仍然偶尔会想起五岁时的事情,而且很清楚地记得当时周逸墨那双满是泪光的眼睛。

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呀。

大概是因为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漂亮了,所以,十五年了,人体的细胞七年一轮新陈代谢的话,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换了两轮又新生了一年了,她还是清晰地记得,周逸墨的眼睛。

最令唐晚素挫败的是,在十五年之后,她居然在学校的洗衣房里听同系的两个女生悄悄地讨论周逸墨有多么棒、多么优秀、多么令人难以割舍。

“听说了吗?法学教授想让周逸墨转到法学系,还说可以直接读他的研究生呢。”

“呀!那不是精彩了?我觉得我们林教授是肯定不会放人的。他喜欢周逸墨简直都要到变态的程度啦!”

“嗯,我也觉得我们教授恨不得周逸墨是他儿子。”

“哎,好想撩周逸墨呀。”

“想想就行了,林萝都没有撩成功,就你?洗洗睡吧。”

听到林萝这个名字,想起林萝同样二十岁却妖娆多姿、媚眼如丝的样子,唐晚素低头看了看自己“一马平川”的胸前,觉得自己也属于需要洗洗睡,不要多想的那种类型。

唐晚素在化学楼一楼走廊尽头的那根柱子后面,像躲闪又像路过,鬼鬼祟祟地磨蹭了好久,还是没敢跑到二楼的实验室去找周逸墨。

她没钱了,真的一分钱也没有了。但是,周爸爸、周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肯直接把钱打到她的卡上。他们总是把钱一起给周逸墨,让周逸墨转交给她,理由是,这样方便。

唐晚素就不明白了,在网络转账如此方便快捷的今天,有什么比必须把生活费给周逸墨然后让她去向他要更不方便吗?

但是唐晚素没有抗议。自从四年前的夏天出了那件事情之后,她就不再抗议任何事情了。

四年前,她从上海回广州,爸爸妈妈来接她。那天是爷爷的生日,父母已经订好了酒席,等她回去和亲友一起庆祝。但她那天心情不是很好,爷爷又向来嫌她是个女孩,她便死活不愿意去酒店,抗议父母不尊重她的意见,一定要爸爸回家。爸爸最后妥协了,而在他们的车调头时,一辆刹车失灵的重卡直直地撞向了他们的车。

唐晚素从玻璃被震碎的车窗被甩了出去,保住了命,而遭受重创的父母则随着车一起滚下了山坡。

第二天,唐晚素在医院里醒过来后,得知父母已经离开,而爷爷也一气之下急病去世的消息。她只尖叫了一声,没有哭。

后来,父母的生意合伙人欺她一个孤女,卷走了公司钱财,债主们拍卖了她的家,她也没有哭。

再后来,她被周逸墨的父母接到了上海,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她仍然没有哭过。

实际上,从那件事情发生起,直到现在,唐晚素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心里全是泪水,但是,她哭不出来。

她心里全是委屈,但是,她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没资格说,甚至觉得自己失去了讨要任何东西的资格。

“唐晚素。”周逸墨的声音竟然从头顶传来,唐晚素表情一凛,抬头向上看,便见十八岁的高挑少年在二楼正倚在跟她同一根柱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那双乌墨如漆的眸子,隔着眼镜片都像海一样深。

唐晚素的心一下子就在他的目光里沉到了底,那感觉似石头落入了冰河,又冷,又孤独。唐晚素站直了身体,向后移了两步,仿佛这样就能躲开周逸墨的目光一般。然后,她才抬头向他露出了一个看起来似乎很调皮、很无所谓的微笑:“周逸墨呀,我没钱啦。”

周逸墨似乎应了她一声,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只隔着一层楼的距离,她竟好似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只看到他转身离开了那根柱子。随后,她的手机叮地一声响,消息显示,周逸墨给她转了四百元。

唐晚素犹豫了两秒才点了接收。然后,她往对话框里打字,打了一句“你就不能一次把一个月的都转给我吗”,删掉,又打了一句“每月一千两百块钱生活费你还分三次给,到底是个什么鬼”,再打一句“你是不是特别享受这种我来向你要钱的被乞讨感呀变态”。

但最后,唐晚素只发出去了两个字:谢谢。

爸妈走后,她再怎么任性,也没人真心想管她了。寄人篱下,拿人钱财,受人恩惠,她总是要收敛点的。

再说了,她现在明显比以前受欢迎。以前,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怕她,讨厌她的任性、骄横,但现在,没人怕她了。

唐晚素仔细地想了想,还蛮喜欢现在的自己的,她终于成为妈妈希望她成为的那种斯文淑女了不是吗?

“唐晚素!”宿舍快熄灯的时候,林萝像朵快乐地开着的花朵儿一样,一回来就揭开唐晚素的床帘钻了进去,一脸兴奋的笑容,“给你看这个!”

“什么?”唐晚素的视线从考研资料上移到了林萝的手机上。那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半根柱子、一棵安静的女贞树,还有树和柱子中间的一小片草地。照片像是从楼上拍的,楼下空无一人的草地,看起来像校园里的哪个角落。

“周逸墨拍的!”林萝像得到了一个什么大秘密一样,告诉唐晚素,这是周逸墨秒发秒删的一张朋友圈照片,而且,她到学校里所有的教学楼、实验楼从相同高度、相同角度看过,这就是在化学楼二楼走廊左边向下看的角度,而发朋友圈的那个时间,周逸墨正好就在化学楼二楼的实验室里!

似静海深处暗潮忽动,唐晚素的心里微微掀起了波澜,但她脸上不动声色,淡淡地问了一句:“这代表什么吗?”

“不知道呀!”林萝漂亮的小脸上写满了苦恼,“加了他的微信这么久,他统共就发了两条朋友圈,一条是上次拍的一朵云,另一条就是今天这张照片了。我用我180的智商猜也猜不透他在表达什么呀。”

“你不知道,别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唐晚素依然语气淡淡的。她的目光已经回到了考研资料上,但是,资料上写的是什么,她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了。她在想:周逸墨为什么要拍一张那里的照片?那是他在她刚离开的时候拍的吗?

“说得也是呀。都说周逸墨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全校女生智商离他最近的估计也就是我一个了。”林萝笑嘻嘻地说。

唐晚素看了她一眼,想,确实,和周逸墨同为高考状元考来本校的她,是个聪明、漂亮又自信乐观的姑娘,她配得到所有的好。

林萝刚入学时,是以校花出名的,然后大家才知道她是北京市的高考状元。和周逸墨是上海市的高考状元一样,她不是依靠教授父亲,而是靠自己的实力来读这所名校的。然后,林萝慢慢地告诉了所有人,她不但长得美、智商高、成绩好、情商高,钢琴十级,芭蕾舞跳得很好,还会画国画,读过很多书,写得一手好文章。因为喜欢林徽因,所以她也想做一个建筑学家。

有人形容林萝,说,这样的女孩,像才女林徽因一样,几百年才会出一个。

唐晚素也觉得是。

所以,除了林萝,还有谁配得上周逸墨呢?周逸墨说跳级就跳级,说考多少分就考多少分,说考哪所大学就一定能考哪所大学,十六岁就因为学术论文作为世界杰出青少年去联合国发表了惊艳世界的全英文演讲。

而她的十六岁,只懂得用自己的任性害父母与自己天人永隔。

痛吗?

痛呀。可是,就像小孩子自己摔倒,如果有人看到、有人哄才能哭呀。若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心疼,知道是自己的错,哭也没有用,于是只能自己忍着痛。

唐晚素自己忍了四年。

在这四年里,她几乎每天都与周逸墨见面。他们同住一个家,同上一所高中,甚至同在一个班,甚至现在还考上了同一座城市的同一所大学。

她看起来乖巧、可爱又听话,绝大部分的人很喜欢她,比如林萝。林萝从入学开始就把她当成好朋友,什么都对她说。

只除了周逸墨。周逸墨总是用一种探究的甚至是锐利的眼神在观察她,每一眼都仿佛在说:喂,唐晚素,你别装了,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好吧!

当然,这些,唐晚素从来没有对人提起哪怕一句。

就像她从没开口提起过自己对父母离世、家破人亡的感受一样。

7

唐晚素的思绪飘了千万里,林萝却还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继续说周逸墨。她一样一样地列举周逸墨的特点,最后总结道:“喂,唐晚素,你说他是不是因为才十八所以没动凡心呀!”

“十八岁成年啦,周逸墨就是那样,对谁都不太热情。”唐晚素微笑着安慰林萝。

“也不是啊。上次我就看到他对你发脾气。”林萝反驳道,“这说明他还是有情绪失控的时候的。”

“对呀。因为他讨厌我呀。”唐晚素摊手表示无奈,“我小时候嘲笑他太狠了。”

小时候,双方父母几乎每年都到对方的城市旅行见面,一直以来,唐晚素都比周逸墨高,每次一见面,打扮得像个男孩一样的唐晚素一见精致如小王子的周逸墨就充满了不屑:“小弟弟要多吃饭呀,个子长得太慢啦。”

十三岁之前,几乎每一次见面,周逸墨那张精致的小脸一直都是黑着的,因为唐晚素一直在嘲笑他。

之后有两年,他们没见面了。因为周逸墨不愿意出现。

考上重点高中那年夏天,十六岁的唐晚素得意扬扬地独自去上海,却发现自己竟生生在十四岁的周逸墨面前矮了一截。

周逸墨倒是没有开口嘲弄唐晚素。但他参加了几个国际活动在电视上出现的样子,还有他打算跳级读高中的消息,都让唐晚素感到很挫败。当周逸墨和他的英美朋友用英文专业术语聊着科技展的一些情况时,唐晚素完全插不上嘴。

个子高高的少年站在阳光下,那皮肤竟白皙得与那几个白人少年一般,更衬得成年在南方的阳光下暴晒的唐晚素灰不溜丢。

自卑感这个东西,原来自己也有的呀。她想。

为了掩饰,她几乎竭尽所能地用小时候的事情嘲弄周逸墨,然后提前结束行程回广州。

走的时候,唐晚素感觉自己像灰溜溜地逃跑一样。

其实,再走投无路,去上海都不是唐晚素内心的选择。但是,除了去上海,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刚到上海的时候,周家叔叔阿姨对她关怀备至,很希望她能真正从横祸中走出来。她也慢慢地做出了真的走出来的样子,比如会笑,会对他们说感谢、说好听的话,会特别乖巧。

四年过去了,很多人都相信她已经慢慢地从阴影里走出来了。

但只有周逸墨,他好像并不信。

刚上大学的时候,她生日那天下了大雪。林萝在雪地上画了一只超级大的蝎子给她庆祝,把周逸墨也叫来了。

她下楼看到后,笑着对林萝说了谢谢,也对周逸墨说了谢谢。但她心里如碎裂一般的痛。她的父母和她一样都是天蝎座,而且她妈妈和她是同一天生日,于是,每一年她们生日,她爸爸都为他最爱的两个女人安排很隆重的节目庆祝生日。

但是,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唐晚素心里刮着寒风、滴着血,但脸上笑得温婉可爱,然后,她不小心踢到了林萝点在雪上的蜡烛,周逸墨忽然就发火了,他说:“唐晚素,你不高兴就哭不行吗?”

唐晚素当时争辩了一句,说“我没有不高兴呀”。

然后,周逸墨黑着脸走了。

那一天,他连背影看起来都很生气。林萝当时惊呆了,好一会儿后才走过来问她:“周逸墨怎么了?”

唐晚素当时摊手说:“我也不知道呀。”

可她心里好像又是有点清楚的,甚至是惶恐的。周逸墨是真的看得出她心里并不开心吗?

9

唐晚素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没有下雪,艳阳高照,林萝刚拿到驾照,就开着父亲的车,拉着同样刚拿到驾照的周逸墨一起去香山看红叶。出发之前,乔安加入了。

乔安黑发蓝眼,是个意大利男生。他在美国读书,又跑到中国来做交换生,与周逸墨是朋友,也认识林萝。自然,通过周逸墨和林萝,他也认识了唐晚素。

乔安热情地和周逸墨与林萝拥抱之后,走到了唐晚素面前,问她:“素素,我也好想抱抱你。”

唐晚素淡淡地微笑,然后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欢迎外国友人跟我们一起去观赏祖国的大好河山。”

乔安一脸不高兴地握着她的手,很久都不愿意放开:“素素,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最有趣的女生。”

“对呀,我喜欢林萝呀。”唐晚素仍然笑着,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周逸墨精致的侧脸,见他不动声色,心里又忐忑了几分:这样开玩笑,是不是不太合适?

“不。我知道你不会爱女孩。”乔安伸手搭上了周逸墨的肩膀,很笃定地说,“如果你说你喜欢的人是周,我会相信。”

然后,林萝和周逸墨都看了过来。林萝的眼睛很漂亮,但是周逸墨的眼睛更好看。大概夜空中所有的星都住在他的眼睛里吧,他的眼神那么亮,那么深远,又那么缥缈。

“不是呢。”唐晚素的笑容很淡,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的眼神却很浓,浓得就快掩饰不住。

她不断地否认这个事实,就像她每天都在告诉自己:唐晚素,或许你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喜欢周逸墨呢。不断地。

10

乔安大概是真的喜欢唐晚素,两年了,从认识她开始,就一直对所有人说自己对她一见钟情。他经常会来找她,给她送各种各样的礼物,安排各种各样的惊喜。意大利男子的热情与浪漫,他对唐晚素表现得很充分。

一路上,乔安就像眼里看不到其他人一样,只差把眼睛粘在唐晚素身上了。在山上,乔安用单反给唐晚素一张一张地拍照,林萝闯入镜头搂住唐晚素要求来一张合影的时候,对唐晚素说:“今天真受打击呀,在乔安眼里,我是路人,你是天仙儿。”

林萝不经意地看向了正淡淡地看过来的周逸墨,他手上提着一袋子水和零食,看起来像某个体贴、安静的男友。唐晚素很识趣地把林萝推过去,让乔安帮他们照相。林萝把手挽进周逸墨的臂弯的时候,唐晚素很明显地看到了周逸墨一瞬间的僵硬。他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袋子换了位置,也不动声色地隔开了自己与林萝的距离。

回程,一向开朗的林萝很沉默,而周逸墨素来话不多,于是,车里只有乔安中英文夹杂地给唐晚素讲笑话逗她笑的声音。

乔安求着唐晚素也申请美国的学校去留学,说:“周会去,林萝也会去。你也去,好不好?”

唐晚素抬头看了一眼似正专心开车的周逸墨,问了一句:“你们,真的也去吗?”

林萝说:“是呀,申请了。”

周逸墨只回答了一个字:“嗯。”

唐晚素想说:那我大概申请不到吧。我连研究生都还没考上。她又想说:那我不要去了吧。出国要花那么多钱,不好意思再麻烦周叔叔。

但是,她只轻轻“哦”了一声,没敢断言自己不去。

如果她不去,那就意味着,也许从此之后,她便要与周逸墨渐渐相忘于时光洪流中了。

可她……没期望过更多。偶尔见他一面,听到他的消息就好。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这已经成为她人生的全部念想。

11

那天的生日饭吃完后,林萝把周逸墨和唐晚素送到校门口才开车回家。

晚风有些凉,唐晚素把双手都放进了外套的口袋里,忽然脑袋上一暖,然后才发现周逸墨双手拎起了她的卫衣帽子给她戴上了。

夜色中,周逸墨的眼神很亮,他靠她很近,近得她几乎都能感觉到从他手心传来的热度。他说:“你也申请吧。不要操心钱的事。”

“嗬。”唐晚素轻笑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我没有操心呀。”

“唐晚素。”周逸墨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叫了名字之后又顿了一会儿才说,“生活都是要向前走的。”

唐晚素愣了一下,随即笑嘻嘻道:“我知道呀。”

“不。你不知道。你只是装做什么都知道。”周逸墨那张俊秀的脸,在路灯下,竟隐隐有些忧伤,“不要再这样了。”

“小弟弟不要想太多啦。”有什么在心里马上就要决堤了,但唐晚素不想让它们崩溃,她熟练地露出了掩饰的笑容,“姐姐知道怎么做。”

“唐晚素!”周逸墨再叫唐晚素的名字时,每一个字似乎都已经溅着火星,“我没有姐姐!”

“知道啦知道啦!别生气,生气就不帅了哦。”唐晚素笑着哄他,就像哄一个小孩子。她刻意地回避周逸墨的眼神。今天的周逸墨有点不一样,她有点儿害怕。她害怕他会伸手撕开她的伪装,让她丑陋地崩溃。

“唐晚素,我知道的你,远比你想象中的多。”周逸墨说完这句话,忽然就转身大步走了。他个子很高,腿又长,走得也快。一阵秋风过来,扬起了路上的落叶,落叶在路灯下轻舞,像不可忽视的光。更不能忽视的,是那个踏光而去的人。

12

那一天晚上,有改变什么吗?

有的。

唐晚素去找了一份兼职,在学校外一家叫“樱花雪”的奶茶店做小妹,兼送外卖。她连考研的书也不再看了。寒假,她申请了寒假打工宿舍,没有回周家去过年。

年三十那天,周家叔叔阿姨都给她打了电话,叮嘱她要吃好吃的,然后派周逸墨为代表给她发红包。

周逸墨一共发了三个红包,唐晚素都收了。她收了三次,说了三个“谢谢”——“谢谢叔叔”、“谢谢阿姨”、“谢谢”。

她本来打的是“谢谢周逸墨”,但是,在把消息发出去之前,她又把“周逸墨”三个字给删了。

林萝变得很忙,她要申请与周逸墨同校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周逸墨毕竟是那种十六岁就用一段演讲名扬天下的人,他申请的自然不是一般大学。

乔安忽然像疯了一样,几乎每天都来找唐晚素。她在店里的时候,他就买一杯奶茶看着她,经常热情地过来帮忙。因为店里多了一个俊美的异国男孩,来买奶茶的女孩就特别多。奶茶店老板干脆多雇了乔安,让他和唐晚素一起工作。乔安热情开朗,好多女生都点名让他去送外卖。而男生们点的,一般就会要求唐晚素去送。

其实唐晚素长得挺不错的,虽然比不上林萝灵气逼人的美,但是也算是清秀佳人,穿着外卖店的花边围裙,就显得很可爱。

那天,那条订单备注清楚地写着:让唐晚素送过来。唐晚素看着那行备注,紧张得心脏像被捆住了一样。虽然不少人知道她是奶茶店的小妹,但是,没几个人知道她叫唐晚素。

是他订的吗?周逸墨?

唐晚素很紧张。

就像她每一次经过周逸墨宿舍所在的那栋楼时,都会莫名其妙地紧张,虽然她一直知道,周逸墨不一定就在那里。

13

“你好!'樱花雪’奶茶外卖。”门半掩着,唐晚素敲了一下门,挺大声地自报了家门。

屋里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唐晚素推门进去,发现整个四人住的宿舍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她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周逸墨躺在右边那张下铺上,脸色很不对劲儿。

“周逸墨?”

他不应。

唐晚素再小心翼翼地走近:“周逸墨,你怎么了?”

周逸墨冷汗津津,唇色苍白,几乎毫无声息。

就像好好的天色忽然陷入了黑暗,唐晚素一下子就慌了。

周逸墨病了。高烧,急性阑尾炎,被送到医院就进了手术室。

唐晚素在手术单上签字的手都抖得厉害。手术都做完了,她才想起要给周家叔叔阿姨打电话。电话打通后,她没掉眼泪,声音却哽咽得厉害:“周逸墨一定痛得厉害!”

唐晚素的崩溃状态,在林萝来了之后,就好多了。周逸墨的父母来到之后,她已经恢复如常了,很冷静、乖巧地对他们说着周逸墨的病情与手术过程,以及医生、护士叮嘱的各种注意事项。

然后,她就以太晚了,宿舍有点名为由,离开了医院。

其实,那不是特别严重的病,但因为周逸墨一开始一直忍着,所以情况才变得严重。

唐晚素想过,周逸墨大概是忍到快昏迷了,才打电话去订外卖的。大概他订外卖也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想见她。

但是,她只允许这个想法从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若是十六岁那年可以重来,若她还是那个任性妄为,可以恣意做事的唐晚素,她便不会怕周逸墨有多好,更不会怕周逸墨对自己有多好。

可是,现在的她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他越好,她便越配不上他的好。

14

从医院回学校的路上,末班公交车,人很少,唐晚素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看着窗外一盏一盏地跑过去的路灯,和一棵又一棵跑过去的开满了花的樱花树。

唐晚素忽然想:我这一生和这一树又一树繁花的一生,也许只见这一面。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后,唐晚素顿时觉得空气都变成了悲凉的水,她像一条无助挣扎的鱼,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车到了一个站,停下了,唐晚素忽然猛地站了起来,下了车,疯一般地往回跑。她把路灯一盏又一盏地甩在了身后,也把那一树又一树的樱花甩在了身后。

她用尽了最大的意志才离开了医院,一个小时之后,她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地跑回了医院里。

夜很深了,病房里静悄悄的。林萝大概走了。周家叔叔阿姨竟然也不在。唐晚素猜,他们大概是应周逸墨的要求回了附近的酒店。

周逸墨其实也是一个独立到快接近孤独的人。同在一个家住了三年,其实唐晚素也比周逸墨了解他更多。

唐晚素轻轻地推开门,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但是,床上那个下午才做完手术的人,骤然张开了原本闭着的双眼,并出声道:“唐晚素。”

周逸墨那双如深潭、似星空般的眼睛特别的明亮,唐晚素被他准确到惊人的直觉吓了一跳,站在门边,像一只被施了定身法的兔子。

“唐晚素,你可不可以,今晚不要走?”说完这一句,周逸墨那双美若星辰的眼睛就慢慢地闭上了。唐晚素依然一动一动地站在原地,直到慢慢地听到了他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声,才忽然明白过来:是他的梦呀。他梦到我了呀。

好的,我不走。

15

“唐晚素。”

是周逸墨把唐晚素叫醒的。唐晚素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他的笑脸。

认识周逸墨那么多年,唐晚素从来没有见过周逸墨笑得这么傻。他从来早熟稳重、聪慧淡定,小小年纪便有难得的心境与眼界。

最可怕的是他察觉她的细微心思的敏锐。在她到上海周家生活的第一年,她父母去世一周年的忌日那天,她心里冒出一个疯了一样的想去死的想法。她掩饰得很好,也做好了计划。

但那一天,十五岁的周逸墨一刻不停地跟着她,不肯让她离开他的视野半分。当周家人都入睡之后,唐晚素发现自己藏好的小刀不见了。她打开窗户,发现周逸墨就在窗下的草地上跳绳。

她从来没有对他讲过自己的痛楚与挣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都了然于心。

“唐晚素,和我一起走吧,离开这里。如果你还是不能面对,那我们可以一直不回来。”周逸墨第一次很明白地对唐晚素坦承了他的想法,“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请不要先离开。”

唐晚素原本想回给周逸墨一个笑脸的,但是,她忽然又很明白,自己的笑脸在周逸墨这里都是拙劣的掩饰。

于是,她第一次在周逸墨面前,让内心主宰了自己的表情。她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却让人感觉到伤到了尽处。她没有回应周逸墨的话,只是站起来,顺手给他掖了一下被子,说:“你醒了就好。那我就回学校了。”

错愕从周逸墨的脸上一闪而过,可唐晚素没来得及看他接下来是什么表情,因为她像一个急切需要逃命的人那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16

唐晚素想,自己的拒绝,应该已经很明显了吧。

可是,周逸墨就似根本不懂。他在病房里,似乎向所有的人宣布了他对唐晚素的感觉。乔安非常沮丧地来找唐晚素:“周逸墨说,你喜欢的人是他,是真的吗?”

林萝与她断绝了联系好些天才给她打了个电话:“唐晚素,你告诉我,你一直知道周逸墨在想什么却不说,是因为自卑吗?”

“不,不是呀。”唐晚素像以前一样否认着,但是没有人相信她。

林萝终于申请到了邀请周逸墨的那所学校,但是,周逸墨决定不出国了。

那天,奶茶店里的客人很多。周逸墨穿着一件浅豆青色的衬衣,配灰色的长裤,鹤立鸡群地站在一堆排队的女生小伙伴或者小情侣堆儿里,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忙碌的唐晚素。

所有的女生都看着他,有大胆儿一点的在悄声说:“哇,那是周逸墨吗?他真人更帅气!”

唐晚素手上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颗心却紧张得在打战:他要做什么?买奶茶?

轮到周逸墨了。唐晚素脸上挂出标准的微笑,问:“请问你要喝什么?”

“唐晚素,我不喝奶茶。我只是来告诉你,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周逸墨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带着男孩的温柔,而又有男人的坚定。

“哇哦,这是表白吗?”人群中有人小声地说了一句。

“是的。”周逸墨微笑着回答着无关紧要的人,一双眼却看着唐晚素,眸子深若海渊、灿若星辰。

唐晚素却觉得自己似一个要溺死的人,拼命地挣扎着,不知道是企望被拯救,还是希望快点结束痛苦。

17

“放弃机会很可惜。我很笨,申请学校需要时间。你先去,我们明年见,好不好?”

唐晚素对周逸墨说这句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她知道自己骗不了他,索性放弃了挣扎。他才十九岁,他的人生一帆风顺,他也许真的什么都懂,但是,他也许还不知道,很多东西都不能永恒,比如人的生命,比如对一个女孩子的感情。

然后,周逸墨看了她很久,最终说:“我想等着你一起走。但是,好。”

周逸墨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唐晚素几乎要哭了。他一定很想很想等着她一起走,可是,他也非常清楚地知道,她不想因为他的等待而欠他更多。

所以,他说,好。

周逸墨当晚就去了机场离开,走得匆忙无比,就像如果不即刻走,他就会无法离开一样。

他在机场给唐晚素发了两条短信。

——不敢和你告别,怕一说告别,就下不了先走的决心。

——明年春天,我等你。

唐晚素看了那两条短信很久,手机屏黑了,又按亮;又黑了,再按亮。如此反复,直到天明,然后,她发现自己抹了一夜的眼泪。

那是她五年以来第一次掉眼泪,也是第一次因为周逸墨而哭泣。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她几乎要用一生来把眼泪还给周逸墨。

18

周逸墨在邮箱里给唐晚素发了很多更容易申请到入学资格的资料。

但是,后来唐晚素几乎不再打开他发的邮件了。

秋天,周逸墨说,他可能会安排几天假期回国,几个小时之后,唐晚素给周逸墨发过去了一张她和一个男孩的自拍照,并说:哎呀,真不巧呀,那天我和男友要出门旅行呢。

照片上,她和那个男孩的脸贴得很近,两人脸上的笑容找不到一丝破绽。

周逸墨过了很久很久才回复了一个字:哦。

唐晚素知道他不信,可是她又能如何呢?周逸墨离开之后,她在一次送外卖的时候,因为下雨路滑摔了一跤,之后腿上有一个肿块一直未消。几个月之后,医生告诉她,只有放弃那条腿才能保住她的命。

她傻吗?她想要腿,不想要命了。

她知道周逸墨一定会回来,回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已经和别人在恋爱。

她是呀。乔安回国后,奶茶店新来的那个男孩追求她,她就答应了。

周逸墨回来那天起了风,吹落了校道边上那几棵百年银杏的叶子,落了一地金黄。周逸墨穿着一件浅军绿色的风衣,似踏光而来。

唐晚素牵着男友的手,言笑晏晏地给他介绍周逸墨:“我的发小。我爸爸妈妈走后,我就住他家里,我们像姐弟一样。”

唐晚素只记得,当时周逸墨的眼神,似碎裂的寒冰,让人觉得刺骨的痛。

分别的时候,唐晚素笑着对周逸墨说再见,虽然,她心里很清楚,这再见遥遥无期。

周逸墨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着唐晚素:如果我不愿意说再见呢?

她心碎成尘,却笑着回答他:“那是你的事。再见。”

19

唐晚素不知道周逸墨走没有,大概是因为她心里念他太甚,她总感觉他一直没有。但是,她不敢去问。

春天,因为药物与手术,唐晚素大多数时候只能躺在病床上看窗外花开花谢了。

周逸墨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春天如期而至,而你负了佳期。但我不怕,我等明年。明年你不来,我等后年。

唐晚素又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很久很久之后,她无声地抹掉了眼角的泪,微笑着对床边守着她的周妈妈说:“阿姨,请遵守我们的约定,万一这次手术没有作用我走了,过几年再告诉他,可以吗?”

“你不会走的。想说什么,你要自己好起来再去告诉他。”周妈妈微笑着给她一个削好的苹果。

病房里很安静,窗外一阵风吹过,一枝樱花又飘落了几朵。

医院的会议室里,周逸墨正用英文与几个手术专家讨论着手术细节。会议室要放投影,光线很暗。但周逸墨眸光如深沉,温柔似水却又有光芒,很淡一抹,却能穿透所有黑暗的光芒。

20

唐晚素没有想过自己会活下来。

她一直觉得自己会死的。

而且,对她来说,更是一种解脱。那样,她就可以去天堂对爸爸妈妈说抱歉。然后一直陪着他们,从此做他们的乖女儿,再也不会任性。

她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了。她明白了痛苦一定是因为不够爱。在长久地忍耐疼痛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她一而再地拒绝周逸墨,不但是在惩罚她自己,也是在迁怒。

难道,她喜欢他,不是应该让他开心,努力地让他向着幸福的方向吗?

她是多么的愚蠢,往相反的方向,拖着他,走了一程又一程。

她同意了手术,但是,已经迟了。她的左小腿没了。

她痛苦了很久。但她还是明白了,自己不能再愚蠢下去。

一个健康的心理却残缺的唐晚素有可能配不上完美的周逸墨,但是,一个虽然失去了一条小腿心里却充满了坚强与爱的唐晚素,总有资格走到他身边向他说一声抱歉吧?

唐晚素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咬牙撑过了那些与假肢互相接受的过程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戴着假肢健身奔跑读书工作的。她很努力地过每一天,不避讳地告诉别人自己没有了一条小腿。她想慢慢地把自己的心晒在阳光下,吸取太阳的温暖,让自己变得暖起来,然后变得有力量,去温暖周逸墨那颗被她伤过的心。

她跑步的时候,她去健身房的时候,她去上学的时候,她去打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周逸墨就在身边。虽然她知道,他应该与自己远隔重洋。

她想,大概是因为她太想念他了吧。

她没有了一条腿,可比起双腿健全的以前的那个她,现在的她看起来更好,她是个努力向上的好姑娘。

她还没有做好决定,要什么时候走到周逸墨面前,但她已经决定了一定会去。她每天在河边跑步的时候,都在想,春天就去。她不会再负佳期。

快到春天的时候,唐晚素已经定好了机票――她终于攒够了去见他的勇气。

想过很多可能的,如果他心意依旧,那便是她此生最大的幸运。

如果他已心有她属,她也能忍痛给予祝福。

她一定能,也一定要做到。因为唯有如此,才不枉被他喜欢一场。

那天清晨,她又在河边跑步,河岸上的花都开好了,浅粉的樱花开了一路,跑步的人不少,但唐晚素忽然觉察到一直跟在她后面跑的那个人的脚步,似乎,有一些熟悉。那熟悉很遥远,又似很陌生。

唐晚素在一棵樱花树下停下了,她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然后,就看到了一身黑色运动服的周逸墨。他看着自己,一双眸子墨如深渊,里面似有星辰大海又似有荒草雪原。他说:“唐晚素,妈妈说,你会来找我。可是你打算什么时候才来找我?”

唐晚素似一个雕像在原地站了许久,全身似破碎在空气中又似被什么温暖地拼凑完整,最后她捂住嘴巴,不敢让失控的哭声打破这似美梦一般的影像――直到她被他拉进了怀里,听到他说:“我等不到春天了。没有你,全世界都没有春天。”

才敢肯定,那个做作愚蠢懦弱坏透了的自己,居然真的拥有周逸墨这样巨大像人生的全部一样的幸运。

没有你,全世界都没有春天。

她又何尝不是!

幸好。

她从此刻开始,不会再愚蠢地错过他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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