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七十载,村上春树奇迹般的青春的结尾,《挪威的森林》究竟叙说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当然,这种无忧无虑的超然生活的态度不能长久。一个人可以退后一步,宣布“我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但这只能存在于一段短暂的——同时可能也是快乐的——人生阶段。最终,不管你是否愿意,都必须负起责任的重担,一旦决定承担责任,那么“仰望天空”也将随即终结。
——村上春树《青春的滋味》
1986年那个清朗的十月,作家村上春树首次踏上了罗马的土地。
南欧的秋天是这般奇妙,就像走过半生的人身着风衣,独自站在针叶林里,透着一股无端的寂寞。
37岁的村上不会想到,这次略显感伤的体验会成为他人生庭院中的一颗橡子,并在最后长成一片幽邃的森林。
而那时,他只是抬头望了望天空,忽然想到了什么,提起笔杆,写了一个故事送给遗忘在青春里,那无数的祭日。
《挪威的森林》的剧情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无非是讲述了主角渡边周旋在不同人物之间的青春经历,虽然有死亡、性、精神疾病等复杂的元素存在,可平心而论,整个故事的确没有激烈的剧情冲突。
村上的笔法非常散漫,读来很有手记随笔的味道,故文章质感显得暧昧,宛若似水流年,读着舒服。但这样做的代价往往是将文章写得太过冗长,难以表现作者的思辨力,作为佳作尚可,若上升到名著云云是有些夸大其词。
诚然,凡事有例外,漱石先生的《我是猫》是跳脱出这样一个怪圈,既是说了这许多俏皮话,又针砭时弊,仅是“上吊”一节令人捧腹,也足可位列仙班。可漱石这篇算是小品,就算段落感强,只要把笑话讲到位,那也无伤大雅。
《挪威的森林》肯定不是小品写生文学,那它掉入这个怪圈了吗?
我的答案是没有。
而如果张口就来,定然是没有说服力的,既然要说事实,那就得摆出自己的论据。所以接着,我们就要从不同的角度分析这部作品何德何能成为文学界不可磨灭的印象。
主 线
《挪威的森林》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本作的主线,也就是直子线。
有很多观众可能会疑问,绿子的故事线为何不能算进主线?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们应先明白的一点是,所谓主线,是用来正常推动剧情发展的。而在本作中,渡边每一次发生重大转变都势必与直子有间接或直接的关系。比如直子和渡边的初夜,渡边在疗养院的探访,两人的书信来往,和最后的直子之死,分别象征了故事中人物的成长、温存、迷惘和堕落,而将这些碎片拼接起来也便是这个故事的全貌。
反观绿子,从戏剧课的相识,到阳台观火时软绵绵的吻,再到给父亲探病,最后是缠绵一夜。整条故事线下来没有对主角起到关键性的影响,顶多只是在他的青春经历中平添几道抓痕,可以算得一条副线。
这样说来,其实《挪威的森林》很适合做成一部galgame,毕竟故事这般散乱,党争自然也少不得。多设计几个绿子线、直子线、初美线、玲子线,岂不美哉?(玩笑话,莫当真)
说回正题,虽然篇幅不长,但主线的塑造对于本作的意义非同小可,因为它的存在牵动了读者的思考。
故事的开篇采用了倒叙回忆,先入为主地为我们介绍了直子,以一个片段为线索,给读者抛下了悬念,在往后的剧情里重点关注直子的出场,潜移默化中将较为松散的剧情变得明晰,加之时不时的插叙和常规叙事模式,令整个故事的基调显得明快。从这一点来看,其实林少华老师评价《挪威的森林》为一部“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也是没错的,它走的就是普通恋爱小说的路子,就算质疑的声音再怎么猛烈,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再者,主线其实还丰满我们的主角渡边彻。
一般来说,一个以第一人称视角叙述的长篇小说很难做到让主角本人得到充分的曝光,他的存在感会相对较低,典型的作品有《月亮与六便士》和《在细雨中呼喊》,其中的“我”和一个会移动,会思考的视点其实是没有本质上的差别的。但在《挪威的森林》中渡边始终活跃在我们的视野内,这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将自己代入这个角色,他身上所背负的和木月,和直子的经历使我们不能将他模糊成一个简单的叙述者。而这,让我们完整地看清人物心理之后,可以怀抱着更加理性的态度去思考他身上的品质、矛盾,乃至是更加复杂的人性。
简单来说,《挪威的森林》能够引发 村上效应 的原因之一,是它用中庸的框架,为我们带来了一个细腻至极又发人深省的故事。
人 物
值得一提的是,在渡边彻这样一个闷骚性格下,身边的人却是一个比一个怪。
可以说本书所有人物的性格都是没有重复的,其间用意自是不必讲,和施耐庵异曲同工,画一百单八个各不相同的好汉,也是想谈谈官场上、社会上那些破事儿。如此,既是要讲人物,那定是要和社会挂上钩。
书接上文,我们就先来认真聊聊直子。
直子出场时给人的印象是什么?
白皙而明艳,在我看来,她即是无垢,即是圣女。但就是这样的她却在世俗里周折,毫不揶揄地吟唱着自己历世的罪与罚。
从车站的约会,醉酒的交合,稀疏的书信来往,再到疗养院的见面,每每都是她在引诱着渡边来到她的身边,却又在最后,抛却一切,遗留一个残酷的真相。
你现在可能会说她残忍罢?是的,的确残忍。但藏在真相背后的是绝望和崩溃。
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
渡边自己明了,他和直子之间的感情根本非爱情可言,她只爱过木月,即使无数次行将交合却选择放弃,即使他早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直子的心意也一直未变。她和渡边之间只是一个过程,直子的一条腿被死去的姐姐拖住,另一条则被木月拖住,她再也走不下去,隔离于社会之外,她来到了疗养院,想要回到那个社会需要的是一座桥梁,这就是渡边。
按今天的话来讲,渡边就是一个“工具人”或者说“备胎”,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让直子摆脱那个痛苦的过去。多年以后,当他坐在波音747的客机上时,才会明白那一晚她身心的包容和接纳只是一个垂死之人求救的信号。
这不禁令我们想起另一部书写胆小鬼的作品,也就是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村上曾表明过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是本作的灵感来源。它们二作,一本来自昭和初年,一本来自昭和末年,有着相同之所在,也不足为奇。大庭叶藏和直子其实拥有着映射的关系,他们都压抑内心,而又在外显得冲突里寻求快意,聊以自慰,叶藏与酒吧老板娘发生关系,直子与渡边缠绵的那一段可以为此佐证。他们同样与时代格格不入,只是叶藏属于完全的厌世,而直子只是招架不住生活本身罢了。
再结合上日本七八十年代泡沫经济导致的散漫社会风气,我们是不难理解村上春树创造直子这类人物的理由的。
接下来说绿子,她是那类极爱打趣的女孩儿,人格里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那一类。她的性格里夹杂着一份太过超前的枯燥,那一天,她和渡边阳台观火,即使是火烧眉毛,也淡然地执着团扇,生死置于度外,一派仙人之姿。
本想给你做顿菜,可惜我没有锅。本想给你织围巾,可惜我没有线。本想给你写首诗,可惜我没有笔。
就这样可惜着,绿子腻烦了现在的生活。
她是个主动的女孩,时不时挑逗着渡边的欲望,但也只是浮于言表(想象不到的同学可以到《虚构推理》里了解一下)。在女校讲卫生棉的故事也好,讲父亲的故事也好,还是讲姐姐男朋友的故事也好,她仿佛从来没有半分感动可言,留下的只是嬉笑怒骂,从结果上来看,她其实只是缺少爱而想要被爱而已。
我现在对你说想吃草莓蛋糕,你就什么也不顾地跑去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我,说:“喏,绿子,这就是草莓蛋糕。”可我又说:“我已经懒得吃这玩艺儿了!”说着“砰”一声从窗口扔出。这就是我的追求。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单方面的感情。
而她与直子的差别正是在这里,直子只是想要走下去,而她想要被爱;洁白的直子会被社会摧毁,但绿子甚至都不会触碰社会。村上春树选取两条发展线的原因就在这里,他将直子与绿子代表着的迷茫与散漫围住了渡边,构成了他的小都会,从而让人感受到陌然间的一派孤独。
这又让我想起了川端康成的一个故事。很多观众可能以为我将要讲的是《雪国》或《千只鹤》,但其实我想说的是《湖》。
银平的爱是有偏差的,他爱久子,后来也爱过好多女人,但她们都像星辰般湮灭了,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和弥生在湖边度过的年少时光。他正在慢慢遗忘着过往,麻木了,就像最后脱下袜子才知晓脚脖子已经红肿。渡边的爱也同样有偏差,他忘不掉木月,所以他无法完全接纳直子,他也无法忘记直子,所以尽量克制地面对绿子。
我现在在哪?
渡边也忘却了,麻木了。他在哪?走到了哪?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在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地方,不断呼唤着绿子。
除此之外,《挪威的森林》的成功,其它角色的塑造也功不可没。
例如渡边的大学室友“敢死队”,除了充当渡边讲给直子和读者的笑料外,其实也一定程度反映出了当时日本一部分大学生的心理状态,他们寻求安心,生活自律,每天清晨正如“敢死队”一般听着晨间音乐做早操,闹得寝室沸沸扬扬。
如果要用两个字概括他的生活,那就是“常态”。
初读文章时,我们可能会觉得,“敢死队”实在没什么情调,用文章中所描绘的“对着雪山开火”的形象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但再看这个人物时,就会发现他的真实。当看着他结巴着向渡边递予一只萤火虫,才算发现他是一个在生活中常见的笨拙而善意的人。
他可能正是你本人,也可能是你的同窗或是亲人。不论是谁,在难以理解的人际当中,都选择了泰然地生活下去。这正是平凡的伟大。
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彷徨。
这是独属于我们的意向和模样,生命的光点不断在暗流中挣扎,若昙花一现,短暂而美艳;生之美在于永恒,而死之美正是这短暂的片刻。我们每个人都是“敢死队”,一心赴死,只是在过程中尽力不让自己太过失落。
反观永泽,因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与渡边相识,之后便带着他肆意迷醉于街巷。
他的形象类似于《人间失格》中的堀木,和“敢死队”对立,是放荡而风流的一类人物。但如果就此将他定品为一介恶友,那也是没有道理的。
永泽是个天才,这不仅仅表现在他的学业上,更主要的,是他清晰地知晓这个世界的规矩是什么样的。
永泽为什么愿意亲近平凡的渡边和初美?
身份、学力、性格,凭着这些,他的身边本可多上更多更加优质的朋友,但他选择了一所中庸的私立学府,一个平凡的友人,和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友。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
“地道”,永泽的性格中缺失的就是这样一份“地道”。他站在高处,在庸碌之人的簇拥下,感到了不安,所以选择了玩世不恭,成为一名享乐主义者。渡边则让他感受到了,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属于文学性的一种光辉,他们的相识和物质无关,是真正意义上的惺惺相惜。
带着这样的思考,我们还可以从文章中发现其它华点。比如永泽说自己并不喜欢当代感强的作家,但刚过世28年的菲茨杰拉德可以网开一面,其实也同样暗示了他对于渡边的看法有异于他人,隐晦地告诉了渡边他已经将他当作了朋友。而渡边对此并不了解:
“由于初美的死,某种东西消失了,这委实是令人不胜悲哀和难受的,甚至对我来说。”我把这封信撕得粉碎,此后再为给他写信。
永泽身边仅存的一线“地道”被撕毁了。在德国,他给渡边写来这封信,但他只从这封信里读出了一种敷衍,看到了在德国有了家庭和安稳日子的永泽,看到了走到人生尽头的初美。
永泽写这封信的目的正像是直子,他在请求渡边陪在他身侧,不曾想,适得其反,伴随着渡边将他们之间的那条线彻底剪断,永泽的“地道”被焚毁在了时光中。
最后我想说说玲子这个人物,除了直子和绿子,她可能是本书中作者刻画最为用力的配角了。
玲子的一生本该是恬淡的,她有丈夫,有孩子,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有时候,坐在午后的庭院里伴着吉他的旋律闭上眼,便能想象到垂垂老矣时大家庭中其乐融融的情态。但这种平静,却在一个同性恋女孩的来访后化作子虚乌有。
女孩狭隘的心思,让她身败名裂,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当中。
而她没有选择去消沉,反而像是一个大姐姐一般悉心照料着直子和渡边这样的后辈,并在最后有勇气踏出疗养院,重回社会生活。
在玲子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生活的本质——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我们也只能迈进,否则万劫不复。
玲子在最后与渡边在地铁站临别一吻,也便是想通了这一点。她终于对过往释怀,不再看重他人的评价,拿起吉他在乡间继续弹奏那首悠远的《挪威的森林》。
常年跑步的村上是真正懂得坚持的可贵的,所以在他看来,其实人生并不悲观,青春的后续也许会有更多的拘束,把人掏空,像蒸过桑拿一般有气无力。可这些不快的经历,会让你的身心更具韧性,更加强壮。当我们站在人生边上,回首往昔,将会有一种身为英雄的成就感席卷而来,等到那时,我们会发现,无数年月的积累变作的,就是这临走前的片刻宁静。
当人们将人生比作一场赛跑时,我更愿意将它比作一场慢跑,即使会有人说不现实,但这正是我心中最美好的愿景——
当我老了,走过了跋山涉水的一生,我的灵魂终于变得广阔而平静。
玲子的出现,为这部充满了失落的作品,留下了一点希望。所以当我听闻村上在疫情期间开启“村上radio”时,我没有半点惊讶。他一直是这样,在至黑的地方为人们升起一把火,照亮前进的路途,而这就是这个大叔七十年不变的温柔。
现 实
村上春树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作家。
爱的地方在于,他细腻的语言总能给我带来一种“啊,这就是小说”的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触。
恨的地方,则是他太过于偏爱超现实主义的写作,也确实擅长构建卡夫卡式的文字迷宫。可他的迷宫往往太过复杂,像是闪灵中的那一座,教人望而生畏。如若不多读几次,实在吃不透他要传达什么。
所以,我其实一直很奇怪,村上那样喜欢黄金时代的美国文学,为什么学不会海明威、钱德勒他们直白而有力的叙述呢?
当我看到《挪威的森林》时,我的心里就像是球迷得志一般,欢呼雀跃。
如你所见,这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里面不再有怪力乱神,只有最为简单的人,而正是这些人,谱写了村上至今无法跨越的文字巅峰。
这是村上春树所独有的现实主义。
他将超现实主义那一份暧昧的质感,完美地嫁接到了本作当中。用《三四郎》中的比喻来说,《挪威的森林》的情节一直发生在“第二个世界”里。
没有读过《三四郎》的观众我来科普一下,所谓“第二个世界”的样貌,是有着布满青苔的各式建筑,有宽敞的图书馆,一眼望去,就连人的脸孔都看不清。
这样的写法和狄更斯的幽默辛辣、大仲马的奇趣庄谐或者是司汤达的苦大仇深都是有所不同的,它更接近于当今的轻小说,语言朦胧轻佻,看时不必做什么心理准备,茶余饭后随手拿起便可溺在里面五六个钟头。
而造出这种效果的,正是村上将西方的写实感和东方的写意感完美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优雅中缀着伤感的日本城乡市井图。
结 语
好久以前,我发现许多人和名著之间产生了隔阂。
我很清楚,这不是大众审美低下的一种体现,我第一次向面临这一苦恼的朋友推荐《挪威的森林》时,我从他身上找到了这项疑难所在——
他告诉我,这本书只是只是一本言情和青春小说,对于他没有太大的帮助。
我那时有些愣神,这才算反应过来,原来大家是将名著妖魔化了。
诚然,名著会拥有着深邃的寓意,但小说被发明的初衷就是供人消遣,如今被拒之门外,实在有些悲哀。
其实,当我们回首每一位写出所谓“名著”的作家的一生,就会发现和我们是这般相似,他们都经历着一步又一步的成长,一砖一瓦搭建出了自己的高楼,造福后世。
所有的大师,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而已,你越了解就越这么觉得。伟大如马尔克斯,当年也默默无闻,仅仅在街道上遇见偶像海明威,就夜不能寐,作文纪念;高傲如写出《文学讲稿》的纳博科夫,在莎士比亚书店遇到了流浪的乔伊斯,也会像个纯情少年兴高采烈地让新作在这间籍籍无名的小书屋中出版。
时代中真正有趣的人会成为大师,而功名利禄者不会,就像卡尔维诺、契诃夫、托尔斯泰,他们没有问鼎诺奖,但他们的名字同样是响彻世界。再者,诺奖本便是鼓励性质的奖项,它给到的是作家的生活费而已,别无其他。所以,我其实很讨厌有人拿米兰昆德拉和村上春树的诺奖陪跑说事,作为名利双收的作者,他们本就不需要诺奖的润色,即使现在不能,但在后世,他们也会成为大师,有朝一日,他们的作品也会成为名著。
名著的演变就是这样,它们通过时间的沉淀来到我们面前,像是一盒罐头,并不厚重,它就是普通的食物,我们应该对“名著”这个概念放得更宽容一些。这样世界才能更好地拥抱新的大师,新海诚、徐则臣,他们也正紧随时代的步伐信步前来。
一段青春的结尾,代表着另一个时代的降临,我今天想说的,不仅仅是37岁的村上的故事,而是整个世界的故事——
闪亮的生活,创作一首诗,前进,到路的尽头。
我们的文学正值壮年,每个热爱文学的人,都可能成为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