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题
一、汶河
身处异地,最想念的,是汶河。
每次回到故乡,最想见到的,是汶河。
写了几年诗了,写这么多年的点滴生活,拗不开的,还是汶河。我写与汶河有关的树林、青草,树林和青草间发生的的许多故事,写童话一样的季节,与季节有关的所有时间。也不怕人笑话,整天唠叨汶河的一个后果就是,周围许多人都知道了这样一条河,不但周围人知道了,有些陌生的朋友也和我联系,问汶河的情况,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时候才觉得自己把事情做得过头了,汶河本来只是一条全长仅百多里的小溪,一来水流不大,冬春多断流,二来少有古迹,只不过杨柳依依,看似自然纯净一些,若真有人亲眼见了,可能不以为然,笑我欺人骗己。我只有汗颜。
这也并不怪我,我一出生见到的第一条河就是汶河,而且长到近二十岁了还是只见过汶河,别的任何河流从没有见过。我在故乡待了十九年,这十九年间,我从没有离开过,没有离开过故乡的土地,也就没有离开过汶河。北方不比南方的河叉纵横,茫茫群山,到哪里去寻得一条流水?所见尽是山上泻下来的洪水,这洪水也只不过在夏季闪个身就溜掉了,一年的大部分时光里我们见不到气势汹涌的流水。
也就庆幸自己生在了河边,生在了汶河边,想想北方有多少人的生活中没有河呀,没有了河的生活该是多么清苦,多么沧桑。所谓燕赵多豪客,漠北出英雄,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些地方以出美女著名。有水的地方人就多了几分柔性,看什么都是水水的。
我守了汶河十九年,这十九年里,我有时候骑车狂奔在大堤上,沿着柳树和白色水带的方向,一边骑一边遥望对岸的群山,看着水里宏蒙塔的倒影发呆。于是就登上位于南岸小山上的宏蒙塔,站在塔的最高层继续遥望,大片河水尽收眼底,河上莲叶般大小的船只偶尔漂过,荷花在泛着绿光的荷叶与船只中间显得尤其清洁。
我还在汶河大桥的栏杆后面,偷偷等喜欢的女孩乘坐的班车经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学校里每四个星期大休一次,放假了,我的心里一阵惆怅,生怕喜欢的姑娘不再出现,就骑车狂奔半小时,躲在汶河大桥栏杆后面,目送女孩乘坐的班车远去。第二天是星期天,该返校了,下午老早就等在桥边,班车近了,我就把身子埋在栏杆后面,生怕会被谁发现了。
之后骑上车飞回学校,女孩已经在教室里了,我坐回自己的位子,并不看她,已经很满足了。从来不敢和她说话,只要想看的时候能看上一眼就行了。
每一次回到故乡都要去看汶河。在汶河大桥边等女孩的地方,正好有一辆开往女孩所在乡镇的班车经过,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想从前我正年少,那时候我连这辆车里有没有那个人都不知道,就以为无可如何了。可是每回到过去,我还是依旧为那辆车激动,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只要那辆熟悉的班车从车站的方向开过来,我就忍不住多看几眼,似乎急于在车里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只是激动了一会之后,猛然发现自己天真了这么多年,而且还要天真下去,粲然一笑,多少年了呀,我还只是一个孩子。
后来女孩在我的生活里踪影全无,汶河依旧还是汶河。
后来离开了汶河,见了更多比汶河大比汶河长的河流,想到河的好处,想到清冽的水和水边的树林,我总会沉浸在关于河的遐想里,久久不愿离开。于是就毫不例外地想到了汶河,想到故乡群山间的那条小河。等回到故乡,汶河却小了,哪个地方都显得狭窄,河上建起了更多的桥,水面被更多的橡胶坝抬了起来,形成一个个湖泊,岸上的杨树少了,柳树多了,泥土少了,水泥路多了,人也多了。许多男人女人挽着手在垂柳的柔拂下走来走去;钓鱼的老头更是安闲,一杆鱼竿,一个人,一坐就是一天。汶河在孕育了我的故事之后又急着去孕育新的故事了。河边走来走去的,还有一些满脸笑容的少男少女,我想他们真的比我幸运多了,他们正在我的回忆里面编织故事,不该有的遗憾也在河水的淘洗中慢慢远去。
晚上掩窗读杨柳岸晓风残月,读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读从《诗经》到《花间词》,从《楚辞》到《玉台新咏》的魅力诗篇,总觉得好的诗歌真的是离不开水的。其实不尽其然,生活中不能缺少了河流,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取而代之。
这样说又不能十分让人满意,难道非要给河流强加上一个浅薄的称谓才能心满意足?为什么在我心里从来就没有一条河能取代汶河?后来见了黄河,我也惊叹于黄河的伟大,但一想到汶河,心又软了,细了。苏联女诗人阿赫玛托娃说过,一切诗和艺术都是乡愁的一种形式。是了,汶河原本不仅是我诗里的内容,它还是诗歌本身,是一首诗从内容到形式的结晶。
如果乘长途车去我的家乡,汽车在县城南面下高速公路,拐过一条岔路,迎接你的就是汶河大桥。你会看见水天相间的汶河,挟裹着两岸的杨柳、群山,柔柔地钻进你的眼睛里。而如果乘车离去,告别故乡的仪式每次都是与汶河共同完成的,最后看一眼汶河,汽车向右一拐,故乡也就不见了。
于是,我与那个山区小县之间的最后一条纽带,也就是汶河。
二、茶棚村
说到汶河,就不能不提茶棚村。
当然,这只是对我来讲,对其他许多人来说,即使是对汶河边的许多人来说,茶棚村也是陌生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与茶棚有关的村子到底在哪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村子。可是茶棚村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其实原因也很简单,一是茶棚村紧靠着汶河北岸,和汶河情投意合,不分彼此,二是我就出生在茶棚村。
其实,茶棚村的那些人和事,不知已经有多少前人写到过了,而且现在还在写,而且他们写的是那么详尽,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他们都写到了。我这样说并不是说茶棚村有多著名,恰恰相反,没有人会在意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我们读任何一位作者写的有关中国北方农村的描述,都会找到茶棚村的影子,它们一样有茅舍、巷子、麦田、玉米地,它们一样有男人、女人、鸡鸭鹅狗,给那些村子加上“茶棚村”这个名字是完全可以的,相同的道理,给茶棚村取另一个诸如刘官庄、赵家峪之类的名字也是可以的。所以我说不知有多少人写过茶棚村了,他们写的不是茶棚村,也是茶棚村。
说是叫茶棚村,却与茶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什么茶棚。村人并不讲究,大多没有喝茶的习惯,空叫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村人多喝白开水,能解渴就行,没有什么更高的要求,有喝茶的也只是拣那最便宜的茶叶末买来,待客时泡上一壶,平时倒不好这一口。
例外的是我大伯和大娘,两人家住村头,皆已六十多岁,在家门口种一蔬菜大棚。他们每天早起砌一壶茶,喝了,再砌一壶,到大棚干活,上午十点准时回家喝茶休息,再回大棚干活。中午、下午、晚上皆还有茶。年轻人多性急,喝不得茶,偶见大伯大娘闲庭信步,并不以为如何,等到出外闯荡,吃了苦头,觉出生活之累后回到乡里,再去看大伯大娘,对那种以茶为乐的心境,也慢慢羡慕了起来。
在乡时久处于村巷之中,多闻婆媳斗架,夫妻龃龉,兄弟反目,还有数不尽的婚丧嫁娶。离乡后每每回想起来,好似这些嘈杂的人情世故仍在身侧。走出去的人再回来,就好像与乡村有了距离,特别是有了自己新的生活之后,就与乡村隔离了开来。发现自己也开始闲庭信步起来,至于农活,可干可不干,至于乡野风情,以前认为没有什么的,现在也具有了别样的风味。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只是胡乱接受着别人仰起来的目光。
可是一下子就陷入了困惑里面,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的人和事怎么变了,变成了另外一种自己认不清的样子,走到哪里都想赞美,赞美土地赞美土地上的人,可是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是为土地代言还是立言,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欣赏乡村呢,还是以一个主人的身份来探讨什么?
于是用另一种眼光去看乡村,用以前和现在从来没有过的眼光,去看茶棚村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块土地,看这片土地上多少年的往事。可是再也不想提到哪一个人了,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提谁都不合适,只能用粗略的眼光大致审视一下,然后离开。
有些人写乡村,尽是苦难、辛酸、痛苦、贫困;有些人写乡村写到纯朴、善良、憨厚;有些人写到清风明月,颜色和花香。每一个人的角度都是不同的,我们完全可以忽略一样,而取另一样,写尽,写实,之后就是一个完整的乡村了,这至少对自己来说是完整的。
可是我却做不到,每当面对茶棚村,面对这么多熟悉却又渐渐陌生的人和事,我都无从下手,或许我面对的就是一种状态,一种生活状态。状态在人面前是一个个静止的画面,一个连着一个,多了就成了电影,迅速翻转过去,茫茫然之间闻到一丝泥土的气息,倒觉得真的不一样,至于与什么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说不出来。
坐在汶河边看茶棚村,看到的是一个铺开的扇面,冬天更明显,原野上除了麦苗还是绿的,其他不管什么都是灰灰的,雾雾的,村子明显可见,房舍、院墙,全都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夏天则不同,你会很难发现一间房舍,远远看去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树林,树林和村外连绵起伏的庄稼地连成一片,满眼尽是绿色,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抬脚走进树林,也就是走进村子,你才会真切地感受到一座一座的院子,以及从院子里踱出来的人和鸡狗。
坐在汶河边,看一眼汶河,再看一眼茶棚村,猛然间想到,如果说汶河是一首带水的诗歌,那么茶棚村就是一部小说,一部书写不尽的长篇小说,茶棚村的男人女人,鸡和狗,树和房舍,都是主人公。
三、虎头崖
很少有人知道虎头崖,也很少有人去过。每到“五一”、“十一”,人们多奔向了蒙山,奔向了孟良崮,很少有人会发现,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却也有别样的景致。
从县城往南,过了汶河大桥,是一片田野,再往南,穿过一两个村庄,迎面而来的,就是虎头崖。可是人们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山崖,分明只是一爿和缓的丘陵而已,丘陵之上与别处没有什么分别,有酸枣,有梯田,有这样那样绊人的野草。再往上,是油亮的松树,松树密密麻麻,在山下根本就看不清某一棵树,看就看全部,没有一棵的枝干、树叶,你能看清。松树以集体面对你,绝没有哪一棵有单独邀功的意思。
往山上爬,顺着间或露出来的山溪,从一块石板跳到另一块石板。偶尔捧上一捧溪水,喝了,清爽可人。你会看见成片的酸枣树顶着一颗颗红亮的果实迎接你,一只山羊从身边跳过,接着是另一只,最后是一个放羊的孩子,羊鞭甩得啪啪脆响。孩子朝你赧然一笑,继而跳过石板,追赶羊群去了。继续往上,就钻进了松林,林间竟然还有小路,就没有了太阳,林里倒也不黑,清风拂过,树枝嗖嗖冒响。左近虫鸣不断,又有不知名的鸟儿搅动树枝,拍两下翅,升到空中,朝更高的天上飞去。你渐渐陶醉在这一片幽静的树林里,走得也慢了,不知过了多久,树没有了,鸟也没有了,面前是一片低矮的草地,间或有野花点缀其间,蜻蜓也有,蝴蝶也有,就差一个含情的恋人在那儿等你了。顺着草地往前走,不想前面就是山顶,抬头一看,好一派壮丽景致!
你呆住了,你看见脚下直立的石壁上葱绿一片,石壁又是笔直而下,深不见底。另有一块延伸出去的石壁,像巨人伸出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看到来路隐在了石壁后面,四周是深陷下去的空气。你好似一个人飞在了空中,忍不住张开双臂,然后扯开嗓子吼上一通,整个世界里充满了你的声音,你放眼望去,山下是一块块农田,一座座村庄,公路上是豆粒大的车辆。
站了一会儿,你退回到崖边草地上,想心事。想的是初恋,是人生,还想到了什么是幸福;或者你什么都不想,只是躺下来,闭上眼睛,面对所有的清风、树丛、天空微笑。几声低缓的鸟鸣使你睁开眼睛,起身看山崖外面一只雄鹰扇动翅膀围山崖转了半圈,又向远处飞去,你就想山崖怎么会这么高呢,连鹰都飞不上来。
回到县城,你的心久久不能平静,站在街头看南面的山,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平缓的坡度,平缓的感觉。但那种淡雅的心境,那种来自自然的问候,还有那种隐藏高度的心胸,你是久久记在了心里。
这么不为人知的虎头崖,我知道;这么少人去的虎头崖,我去过两次。一次是在初冬,草刚刚枯萎,还在挺拔地站着,树也老了许多,山崖上的太阳和缓而又低沉;一次是在夏天,草和树越来越膨胀,越往高里长,山崖上花也开了,远远望去,像一群起舞的少女,五颜六色,多姿多彩。
虎头崖静静地挺立在人间,消化着人世的一切嘈杂、急躁、人是人非,任多少陈情杂事从身边溜过,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把低缓的一面朝向世人,将耸峻的另一面朝向天空,朝向自然。对于这个世界,对于各种人为涂抹的山川楼榭,它只是冷眼对之,不做深究,守着自己的宁静,与日月一起消受着每一个带露的清晨,每一个昏黑的夜晚。
我很小心地向人推荐着虎头崖。首先,非性情之人,我不推荐;其次,心中无一份牵挂者,我不推荐。我担心这样清爽的景致无人问津会是怎样的遗憾,又担心若虎头崖也变得嘈杂起来,岂不是一种罪过?幸喜虎头崖终还是虎头崖,不会轻易改变模样。从县城往南,沿着山下的村子,转到另一侧,远远看去,仰起的山崖也还真酷似探出来的虎头,威武昂扬,显示着别样的风采。
于是离乡之后,每每牵挂于心的,除了汶河,除了茶棚村,还要算上一个虎头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