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39、40章
39、时间相对论
时间对于自由人来说光阴似箭。而对于牢狱中的犯人来说却是度日如年了。这就是爱因斯坦发现的相对论。伟大的爱因斯坦啊!
监狱里热浪冲击,犹如身处火焰熊熊的大火炉里。两个月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 监狱里的电路又坏了,停电,人心惶惶。林常平的早搏又严重了,大队医务室的医生都吓了一大跳,建议中队每天中午给他歇息个把钟头,以防心脏病发作猝死。
林常平的户头上又没钱了,他不想叫桂玉寄钱,也不想让她寄给他其他物品。他宁肯求助朋友,也不愿意给本来就不轻松的妻子再增加压力。天气如此炎热难耐,他尽量不让桂玉和女儿来探监,虽然他做梦都想见到她们。但他要忍,他也能忍,大忍是必须的。
天天难过天天过。
不但要过,还得表现出个过的样子来,比方说集合列队唱歌儿,所有的犯人必须放开喉咙大声唱,声音要足够大,要压过别的号房。还要拼死拼活地挣分。犯人每月所挣得的分数那可是非常之重要的。分数什么?是向法院提请减刑,假释的依据。《罪犯奖惩考核办法》里规定得清清楚楚,每月得分多少,以及年终评奖等内容,分数涉及每个犯人的切身利益。犯人只有挣到足够多的分数才可以减刑,所以,每一个梦想回家的犯人只有千方百计地多挣分,才能争取早日回家,这尽管是一张世上最昂贵的返程车票,却还得咬紧牙一分一分地挣,一分一分地积累。
但挣分却决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犯人每月所得分值都不同,要根据当月改造综合评定你的分。分数越高说明你的改造表现得越好。得分栏目的名堂有很多——认罪服法、检举揭发、现身说法、打扫卫生、互相帮助、学习认真、遵守课堂纪律、劳动表现积极等等等等。扣分的栏目也有很多,诸如:对国家方针政策不满、传播谣言、不认罪、不服判决、对违法犯罪行为知情不报、无正当理由不参加劳动、自伤自残、打架斗殴等等等等。每个栏目都有一个小分,加分、扣分都有规定,然后加起来便是每月的得分了,分数高的,十七八分,分数低的,只有二三分。减刑是四十分为一个月,也就是说,你若积满了四百分就可减十个月,以此类推。大多数犯人为了多得分,往往会不择手段地讨好管事的,甚至私底下收买有关人员。这一切都是为了早日获得自由,早日与家人团聚。
回家——这是个多么诱人的词啊!
家,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温暖的避风港湾,只有家才是身心的栖息之地。尤其对于犯人来说,家是唯一能够让冻僵的生命苏醒之圣地,回家,意味着被雷电击落的鸟儿又奇迹般地死里逃生,回到了自己的鸟窝,同家人团聚。回到自己的家里,你就可以重新验证你活着的意义,你就可以自由地看大海潮起潮落,日出日落。然而,家对于犯人来说,却又像天国那般遥远,遥远得不可企及……
犯人对睡觉有着特殊的感觉和说法,在他们的感觉里,似乎睡觉就等于是减刑。
一个美梦带来的好心情往往会延续几天。但美梦醒来的时候却是倍觉凄凉的,空寂无人,鼠辈为伴,明月恰好又当空。每当这个时候,林常平就想象自己像是一只蝉,被月光笼罩在田野里的蝉,在用全部的心神谛听着、捕捉着。月儿已经升的很高了,照亮他透明的蝉翼,他何时才能回到故乡的怀抱,去看看故乡的那个月亮?
这里的夜特别冗长,
这里的白昼那样短暂
这里的每一颗星星
都透着警惕的目光
这里的每一缕晨光
却带着无限的热望
寒冷和温暖如影相随,
黑暗与光明无声地相抗
这里无时不在进行
灵与肉的决战
明天是一条无尽的路
摆在囚徒面前
悬崖嶙峋
沟壑纵横
荆棘丛生
白骨为路标的荒原
一次与死神结伴的苦旅
惟有爱是跋涉者的神杖,
刻骨铭心的爱
让希望成为旗帜
舞动于死亡之谷的天空
秃鹫便不敢俯冲下来,
而生命的绿洲在前头
虽然只有微弱的呼唤
他已闻到了湿润的气息
手中的神杖引导他一步步前去
向前,再向前
向前,向前……
40、将心比心
监狱里对于人的惩罚是残酷的,永远看不见色彩缤纷的阳光,听不见行云流水般的音乐,永远也无法用美好的语言与健全的心灵交流美的思想,喷吐炽烈的情感了。自感沉沦,自甘放任,尽情发泄,麻醉自己成了唯一的逃避方式。心目中,一切事物都因为不属于自己而暗淡无光,许多犯人对一切都表现得十分冷漠,对一切都无所谓,甚至带着欣赏的神态向龌龊的同类学习那些害人的邪魔歪道,而且寡廉鲜耻,反倒觉得他们的犯罪完全是社会的责任。命运留给这些人的仅仅是可怜,他们留给自己的也仅仅是可恶。再加上监狱里那种人为恐怖,只能使不思悔改的犯人陷入了更深的黑暗、痛苦之中,他们的心灵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可怕的废墟,不少犯人就选择了堕落,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偷偷地弄酒来喝,用下流到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来麻痹自己的神经,以求得一点精神刺激,寻求短暂空幻的麻醉,这些人的逻辑可以概括为两句话:既然命运剥夺了我活得高尚的权利,那么我活得卑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在“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林常平听来,那些行尸走肉般的犯人的露骨言语,真如芒刺在背。
虽死犹生的犯人们常常会为屁大的一点小事乌眼相向,一碰到不顺心的事便按捺不住地突然冲动,大发雷霆,失去理智,一味地盲干,三句话说不好就出手。性情粗暴,好勇斗狠,谁都想占上风,只比谁的拳头硬了,往往一点小小不然的事就会酿成大祸。犯人之间互相的恶斗、流血事件,在监狱里几乎每天都有发生。
管教干部忙不过来,便指派林常平负责帮教。
在林常平眼里,犯人也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每一个人的胸腔里都跃动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他们也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人活在世界上谁不渴望友谊与信任?就看你能不能拨动他们心里那根既敏感、脆弱,又柔情尚存的心了。
活着并不等于生活,活着仅仅是活着而已,特别是在铁窗之中的苟活。
每当空闲的时候,林常平就给那些失去了精神支撑的犯人们讲从古到今的英雄豪杰,讲屈原、李白和杜甫,讲近代史和经济学,凡是他在学校里学到的,在铁窗之中学到的,他都会给身边的犯人们竹筒里倒豆子,他自己也觉得甚是过了一把先生的瘾,很有成就感。他还组织犯人们办起了定期更新的学习园地,每个月出一刊。
在日常生活中,他对所有的犯人都一视同仁,在他眼里,好人坏人都是人,是人便有作为人的最起码的尊严。他只要随时提醒自己在他们中间保持和而不同就行了。在这样的芜杂的环境中,虽然少不了逢场作戏,但真情的感化也时而有抑制不住的流露。
监舍里有两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小伙子,是严打那阵子被判刑入牢的。一个是组织了两次“家庭舞会”,再一个是拦路抢劫了一辆女式自行车。这两只迷途的羔羊再过几个月就能刑满释放,可以回家跟家人团聚了,他们将要重新踏上他们新的生命旅途了。
林常平知道,83年8月18日,那是历史的一个特定时期,“严打”中被判罪的人,其实许多是草草率率被不公正判决的,许多人其实是被冤枉的。
那两个涉世未深的年轻犯人最关心的还是爱情方面的事情。他们就请教林常平对于爱情的看法,究竟什么样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
林常平作为一个过来人,面对那两张稚气未脱的面孔,他陷入了沉思,他给他们讲些什么好呢?他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他同桂玉的爱情,于是就把自己的爱情故事一点点讲给那两个小伙子听。他在给他们讲述这些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对自己的心灵在讲,也是对心爱的妻子倾诉他心里的话呢!
桂玉啊,你知道吗,每一个生命都是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的,却终将必然地离去。一个生命与一个生命的相遇是一种奇迹。桂玉啊,你可知道,我虽然从来也没有对你耳边缠缠绵绵地说一声“我爱你”,但我林常平这颗心却早就全都属于你了。你若问我,我爱你的什么?那我告诉你,我爱你的美丽、温柔、贤惠、聪明,这些都对,但还不仅仅是这些,这些美质在别的女人身上也并非找不到。但唯独作为一个生命体的你,却在这世界上再找不到另外一个了。恋爱可以重新谈,配偶可以另择,身份可以炮制,钱财可以重新挣,甚至历史也可以重演,唯独生命不能。所以,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独一无二的、鲜活的、爱的生命体!
是的,桂玉是伴随他林常平一起痛苦十几年的一个热血鲜活的生命,她会做甜甜的梦,会有美好的憧憬,会有飘飘乎乎的幻觉,当然常常也会冒点傻气,会故意做出绝望的样子,会故意背转身去不理睬他,会……桂玉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特别是在眼下,桂玉和他林常平是同样孤独的灵魂啊。
他和桂玉的爱情故事听得那两个年轻人羡慕不已,一阵沉默之后,一个小伙子忽然说:
“老林,你有那么好的妻子,你们又是那么相亲相爱,我们真的是好羡慕你。可生活是个万花筒,天天千变万化,歌儿里都唱'花非花,雾非雾’,如果万一你家里的那位在外面熬不住,变了心呢,那你又该怎么办啊?”
林常平微微一笑,摇摇头:“这世上没有比我更懂得我老婆的人了,她若是你们说的那种女人,当初她就不会和我林常平走到一起来了。”
林常平根据自己人生体验,谆谆告诫那两个年轻人,从监狱里走出去,也只是见到了阳光,接下来的路还很长很长,人生的旅途中,你们将会遇到一个个考验,一次次抉择,或许有些考验并不比狱中的生活轻松呢!人到世上来,决不能白来一趟,不能无所事事地混日子,无所事事的人内心必然空乏,而美好的品德则是内心世界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比大海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宽阔的是人的胸怀。这是雨果在《悲惨世界》里说过的话。所以做人就要诚实地为人,善良的心底、无私的品行,都是做人的美德。也要永远不要被一时半会的挫折和失败打趴下了,人要不断地站起来,要学习,要不断地积攒自己的能量。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林常平这话其实也是对自己讲的。他深深懂得,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昨天,而今天便是明天的昨天,所以永远要面对今天,只有积蓄了足够的能量,才可枕戈待旦,以待风云一搏。
相对来说,在林常平和号房里的犯人们的相处中,他对那个老万的关照还是比较多一点的,这里面自然包含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因素。再说,老万那一阵的神经也确确实实有点不正常了,号房里的犯人都看在眼里。老万仿佛变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祥林嫂了,常常一个人枯坐着,茫然发呆,连走路也眼神呆滞,还自言自语地对着虚空磨叨:“……我就是用板凳砸了她一下,谁知道她那么不经打……嗨!”
林常平见老万日日神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便很为老万担忧,若照这样下去,老万八成儿会要得癔病的。那可活得更不像个人了。林常平心怀恻隐,便常常拉了老万散散心,在号房里也尽可能地和老万多说说话。那天放风的时候,林常平在小花园里对老万述说自己的感受:
“老万啊,我常常坐在这小花园里的这个地方,双眼空空,呆望天上,看天上的云。你知道我心里想到谁了?我想到的是那个歌剧里头的白毛女,杨白劳的女儿喜儿。我好羡慕好羡慕那个躲进深山去做一个白头鬼的喜儿啊!我做梦都幻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一个人悄悄地逃到深山老林里去,那儿与世隔绝,一个人影儿也看不到,我就在那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谁都找不着我的地方,过那种用野果子充饥的野人的生活。那该是多么的逍遥自在!”
老万却沉浸在恶梦的回忆里,仍旧自言自语着:“……我只是用小板凳砸了她一下,没想到她那面不经打……嗨……她一个叔伯哥硬说我是用柴禾棒子砸的她,还又说是用榔头砸的,真冤枉死我了,她那叔伯哥哥是派出所的,人家手里有权。方方面面都说得上话,没法子啊!”
林常平一怔,做了手势:“慢着慢着,老万,你把事情的经过再仔细跟我说一说。回头你再把法院的判决书拿给我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