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忠之案(资治通鉴卷二〇七之五)
起初,左台大夫、同凤阁鸾台三品魏元忠曾担任洛州长史职务。在魏元忠到任以前,洛阳令张昌仪倚仗自己几个兄长的权势,每次到洛州长史衙门参拜都不按规定在庭下站立,而径直走上长史办公的大厅。魏元忠到任后,张昌仪仍像往常一样,结果被魏元忠叱令下去。张易之的家奴也在神都的街市上横行不法,魏元忠下令将其用杖刑处死。在魏元忠入朝作宰相后,武则天征召张易之的弟弟,时任岐州刺史的张昌期入朝,准备任命他为雍州长史。百官上朝奏事时,武则天向诸位宰相问道:“谁可以胜任雍州长史的职务?(谁堪雍州者?)”魏元忠说:“现在众多的朝臣之中,没有哪一位比薛季昶更合适的了。(今之朝臣无以易薛季昶。)”武则天说:“薛季昶长期以来一直在京府任职,朕打算另外任命他一个职务。你们认为张昌期这个人怎么样?(季昶久任京府,朕欲别除一官;昌期何如?)”宰相们纷纷回应道:“陛下可算是真正找到了合适的人选了。(陛下得人矣。)”唯独魏元忠表示反对,他说:“张昌期无法胜任这一职务!(昌期不堪!)”武则天询问原因,魏元忠回答说:“张昌期还很年轻,不熟悉治理之道。以前他在岐州任官时,岐州户口逃亡严重,所剩无几。雍州地处京城,事情多、担子重,张昌期不如薛季昶精明强干、熟悉事务。(昌期少年,不闲吏事,在岐州,户口逃亡且尽。雍州帝京,事任繁剧,不若季昶强干习事。)”武则天听后没有再说什么。魏元忠还曾当面向武则天进言道:“从先帝在位直到现在,臣蒙受朝廷大恩,如今臣得忝列宰相之位,不能为国家竭忠效死,致使小人得以在陛下左右掌权,这是臣的罪过呀!(臣自先帝以来,蒙被恩渥,今承乏宰相,不能尽忠死节,使小人在侧,臣之罪也!)”武则天见魏元忠话有所指,很不高兴。张易之兄弟也因此而十分痛恨魏元忠。
司礼丞高戬是太平公主所宠爱的人。这时恰好武则天生病,张昌宗担心一旦武则天驾崩,自己会被魏元忠杀掉,于是就诬陷魏元忠曾和高戬私下商议,说:“太后年岁太大了,咱们不如倚仗太子,这样才是长久之计。(太后老矣,不若挟太子为久长。)”武则天十分生气,下令将魏元忠和高戬逮捕入狱,并准备让他们两人和张昌宗在朝廷上当场对质。张昌宗暗地里找来凤阁舍人张说,用高官厚禄收买他,要他出面证明魏元忠确实说过上面的话,张说答应为他作证。第二天,武则天召来太子李显、相王李旦以及诸位宰相,命魏元忠和张昌宗当着大家的面对质。双方各不相让,因而宰相们一时也无法作出判断。张昌宗说:“张说听到魏元忠说的话,请陛下召见张说询问。(张说闻元忠言,请召问之。)”
武则天于是召见张说。在张说即将进入朝堂的时候,凤阁舍人、南和县人宋璟对他说:“名声和道义对一个人来说最为重要,任何人都难以欺骗鬼神,切不可偏袒邪恶之徒陷害忠良方正之士,用不正当的手段求免于难!如果因说真话获罪遭受流放,那反而是一件荣耀的事。倘若您因此遇上意外之灾,我将上殿力争,与您一同为忠义而死。您努力去做吧,能否万古流芳,就在此一举了。(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若获罪流窜,其荣多矣。若事有不测,当叩阁力争,与子同死。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举也!)”殿中侍御史济源人张廷对他说:“孔子曾经说过:'早上得知真理,要我当晚死去都行。’(朝闻道,夕死可矣!)”左史刘知几也对他说:“不要使您的行为玷污了青史,而拖累子孙后代啊!(无污青史,为子孙累!)”
张说进入朝堂,武则天当面问他,他没有马上回答。魏元忠担心张说和张昌宗兄弟串通,就对张说说:“你也要和张昌宗一起罗织罪名陷害我吗!(张说欲与昌宗共罗织魏元忠邪!)”张说大声呵斥他说:“你身为宰相,怎么说出这种陋巷小人的语言呢!(元忠为宰相,何乃效委巷小人之言!)”张昌宗在一旁急忙催促张说,让他赶快作证。张说不慌不忙地说:“陛下您都看到了,张昌宗在您的眼前尚且这样威逼臣,更何况在朝外!臣现在当着诸位朝臣的面,不敢不把真实情况告诉陛下。臣确实没有听到魏元忠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张昌宗威逼我,让我为他作虚假的证词罢了!(陛下视之,在陛下前,犹逼臣如是,况在外乎!臣今对广朝,不敢不以实对。臣实不闻元忠有是言,但昌宗逼臣使诬证之耳!)”张易之和张昌宗见张说反水,急忙大声说:“张说和魏元忠是共同谋反!(张说与魏元忠同反!)”武则天追问详情,张易之和张昌宗回答说:“张说曾经说魏元忠是当今的伊尹和周公。伊尹流放了太甲,周公作了周朝的摄政王,这不是想谋反又是什么?(说尝谓元忠为伊、周;伊尹放太甲,周公摄王位,非欲反而何?)”张说反驳道:“张易之兄弟是孤陋寡闻的小人,只是听说过有关伊尹、周公的只言片语,又哪里懂得伊尹、周公的德行!那时魏元忠刚刚穿上紫袍,当了宰相,我以郎官的身份前往祝贺,元忠对前去祝贺的客人说:'无功受宠,不胜惭愧,不胜惶恐。’我确实是对他说过:'您承担伊尹、周公的职责,拿三品的俸禄,有什么可惭愧的呢!’那伊尹和周公都是作臣子的人中最为忠诚的,从古到今一直受到人们的仰慕。陛下任用宰相,不让他们效法伊尹和周公,那要让他们效法谁呢?况且今天我又哪能不明白依附张昌宗就能立刻获取宰相高位、靠近魏元忠就会马上被满门抄斩的道理呢?只是我害怕日后魏元忠的冤魂向我索命,因而不敢诬陷他罢了。(易之兄弟小人,徒闻伊、周之语,安知伊、周之道!日者元忠初衣紫,臣以郎官往贺,元忠语客曰:'无功受宠,不胜惭惧。’臣实言曰:'明公居伊、周之任,何愧三品!’彼伊尹、周公皆为臣至忠,古今慕仰。陛下用宰相,不使学伊、周,当使学谁邪?且臣岂不知今日附昌宗立取台衡,附元忠立致族灭!但臣畏元忠冤魂,不敢诬之耳。)”武则天说:“张说是个反覆无常的小人,应当与魏元忠一同下狱治罪。(张说反覆小人,宜并系治之。)”后来,武则天又一次召见张说追问这事,张说的回答仍然与上一次一样。武则天大怒,就指派宰相与河内王武懿宗一同审讯他,张说坚持自己说法不变。
这时,朱敬则上疏替他们申辩说:“魏元忠一向以忠诚正直著称于世,张说入狱又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如果将他们治罪,会失掉天下民心。(元忠素称忠正,张说所坐无名,若令抵罪,失天下望。)”苏安恒也为此上疏,他认为:“陛下登基之初,臣民们都认为您是善于纳谏的皇帝;年纪大了以后,都认为您是喜欢阿谀奉承的皇帝。自从魏元忠下狱后,大街小巷纷扰不安,士民们都认为陛下信用为非作歹之徒,贬逐贤良方正之士。那些忠臣志士都在自己家中拍着大腿唉声叹气,在朝堂之上却缄口不言,害怕万一违逆了张易之等人的意图,会白白送死而毫无益处。现在朝廷征发的赋税劳役都很烦重,百姓生计日益残破,再加上邪恶之徒专擅放纵,刑罚与赏赐失当,我真担心民心不稳,引发其他的变故,以致在朱雀门内动起刀兵,要来到大明殿前夺取帝位,陛下将准备怎么解释,又将靠什么来抵御?(陛下革命之初,人以为纳谏之主;暮年以来,人以为受佞之主。自元忠下狱,里巷汹汹。皆以为陛下委信奸宄,斥逐贤良,忠臣烈士,皆抚髀于私室而箝口于公朝,畏易之等意,徒取死而无益。方今赋役烦重,百姓凋弊,重以谗慝专恣,刑赏失中,窃恐人心不安,别生他变,争锋于朱雀门内,问鼎于大明殿前,陛下将何以谢之,何以御之?)”张易之等人见到苏安恒的奏疏之后勃然大怒,想要杀死他,幸亏有朱敬则和凤阁舍人桓彦范、著作郎陆泽县人魏知古的多方保护才得以幸免。
丁酉(初九),武则天将魏元忠贬为高要县尉,将高戬和张说二人流放到岭南。魏元忠辞行时对武则天说:“臣年纪大了,这次前去岭南,多半会死在那里,日后陛下一定会有想起我的时候。(臣老矣,今向岭南,十死一生。陛下他日必有思臣之时。)”武则天询问他这样讲的原因,当时张易之、张昌宗都在武则天身旁侍奉,魏元忠用手指着他俩回答说:“这两个小崽子,最终将成为祸乱的根由。(此二小儿,终为乱阶。)”张易之等人赶忙走下殿堂,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地声称魏元忠冤枉了他们。武则天叹道:“魏元忠走了!(元忠去矣!)”
作为唐初较有作为的宰相之一,魏元忠历仕三朝,不幸的是他恰在武则天夺权前后,故而仕途十分坎坷,数次遭受诬陷被贬官,在武周之乱世,想要有所作为是万分艰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