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鸠已占凤凰巢――重读《郁达夫全集》诗词卷札记(6)

鸣鸠已占凤凰巢

重读《郁达夫全集》诗词卷札记(6)

蒋增福

除却重头戏《毁家诗记》,郁达夫最早写给王映霞的诗,是1927年3月的《寄映霞二首》: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笼鹅家世旧门庭,鸦凤追随愧秽形。

欲撰西泠才女传,苦无椽笔写兰亭。

此诗亦有点像谶诗!原载《新生日记》。从其前几天的日记看,他正和王女士矛盾着,乃之下了“和她绝交的决心。”然因“誓说爱我”,又觉得“两三年来最为满足。”附在信中的这两首诗,说是旧诗,“系记昨天事的”所以又说:“因为我昨天约她上欧洲婚礼,所以第一首说到五湖泛舟的事情。”“家世”者,既说自己亦说王女士:她本姓金,寄养在外祖家,所以姓王,老母还在,父亲已经没有了。她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是杭州的名士。时隔五年在杭州养病期间写的《访风木庵伴凤居等别业,偶感寄映霞》则颇含深意:

一带溪山曲又弯,秦亭回望更清闲。

沿途都是灵官殿,合共君来隐此间。

前诗写他俩从热恋到同居。相隔五年后写的这一首背景是,王映霞多次催逼郁孙办离婚手续,而处于两难境地的郁达夫则迟迟推托,又加上严厉的母亲不允,长兄的反对,孙荃的“一夜夫妻百夜恩”,况且有了三个儿女,他不能不顾这一切。诗中暗示,要想“白头”,除非“隐此间”。触景生情,杭州风景处乃是理想所在。

《毁家诗纪》共19首,词一首,诗词卷当然全收。因是作者呕心沥血之作,也被论者赞以“绝唱”!第一首是开场白,似必读,尤其诗后的“原注”,几乎概叙了“毁家”之始末:

离家三日是元宵,灯火高楼夜寂寥。

转眼榕城春欲暮,杜鹃声里过花朝。

原注:

和映霞结褵了十余年,两人日日厮混在一道,三千六百日中,从没有两个月以上的离别。自己亦以为是可以终老的夫妇,在旁人眼里,觉得更是美满的良缘。生儿育女,除夭殇者不算外,已经有三个结晶品了,大的今年长到了十一岁。一九三六年春天,杭州的“风雨茅庐”造成之后,应福建公洽主席之招,只身南下,意欲漫游武夷太姥,饱采南天景物,重做些记游述志的长文,实就是我毁家之始。风雨南天,我一个人羁留闽地,而私心恻恻,常在思念杭州。在杭州,当然友人也很多,而平时来往,亦不避男女,友人教育厅长许绍棣君,就是平时交往中的良友之一。

《毁家诗纪》读得最的是前4首。第二首写他由日本完成“秘密使命”(谋划郭沫若回国)后转道台湾入闽,但在诗后“原注”中仍然提到了王与许:“映霞来闽后,亦别无异状”,但“入秋后,因友人郭沫若君返国,我去上海相见,顺道返杭州;映霞始告以许绍棣夫人因久病难愈,许君为爱护情深,曾乞医生为之打针,使得无疾而终,早离苦海。”云云。这“打针”是否谋害?悬案。

第三首也是七绝:中元后夜醉江城/行过严关未解酲/寂寞渡头人独立/漫天明月看潮生。在诗后“原注”中,又揭王许之不正当行踪:我到闽侯,欲令映霞避居富阳,于富春江南岸赁得一屋。然住不满两月,映霞即告以生活太苦,便随许君绍棣上金华、丽水去同居了。其间曲折,我实不知。只闻自浙江来人言,谓许厅长新借得一夫人,倒很快乐,我亦只以一笑付之。盖我亦深知许厅长为我的好友,又为浙省教育界领袖,料他乘人之危,占人之妻等事,决不会做。况且,日寇在各地之奸淫掳掠,日日见之报上,断定在我们自己的抗战阵营里,当然不会发生这种事。但是,人之情感,终非理智所能制服,利令智昏欲自然亦能掩智。所以,我于接到映霞和许君同居信后,虽屡次电促以来闽,伊终不应。

关于那次王映霞一家子避难富阳环山,曾留下许多轶闻,包括一起避难的当事人曾撰文有过记述,亦包括遗下一些郁王信件。为后来的郁达夫研究者提供难得的珍贵资料。此处不赞。

第四首,因富中语文教师亦“郁会”会员蒋祖勋有过专论,笔者尤为关注,并以《毁家诗纪及其他》为文作过補叙。他与另诗之不同处,全诗都加上了引号:

“寒风阵阵雨潇潇, 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未得, 鸣鸠已占凤凰巢。”

其“原注”更是不留余地,兜底示众:这是我在福州王天君殿里求得的一张签诗。正当年终接政治部电促,将动身返浙去武汉之前后。诗句奇突,我一路上的心境,当然可以不言而喻。一九三八年一月初,果然大雨连朝;我自福州而延平,而龙泉、丽水。到了寓居的头一夜,映霞就拒绝我同房,因许君这几日不去办公,仍在丽水留宿的缘故。第二天,许君去金华开会,我亦去方岩,会见了许多友人。入晚回来,映霞仍拒绝和我同宿,谓月事方来,分宿为佳,我亦含糊应之。但到了第三天,许君自金华回来,将于下午六时去碧湖,映霞突附车同去,与许君在碧湖过了一晚,次日午后,始返丽水。我这才想起了人言之啧啧,想到了我自己的糊涂,于是就请她自决,或随我去武汉,或跟许君永远同居下去。在这中间,映霞亦似曾与许君交涉了很久,许君似不肯正式行结婚手续,所以过了两天,映霞终于挥泪别了许君,和我一同上了武汉。

蒋祖勋老师坚持并非签诗,并以《风雨潇潇是签诗吗?》为题撰文详论。既是作者自己所写,为何又要托说是签诗?这与当时的社会、家庭有关,也与自己名誉有关;将来万一被人当做话柄流传,当值得慎重考虑。然而遭遇这种事故,对作者来来说是十分痛苦和愤怒的。这犹如刺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写了这首诗既发泄愤怒又说是签诗。虚晃一枪,稍作遮掩。作者的用心真可谓良苦。

在余下的这组诗作中,凡用“原注”的仍不放过揭露。如“后来从一封X君的来信中推测,则因X君又新恋了一位未婚女子,与映霞似渐渐有了疏远。”“自东战场回武汉,映霞时时求去。至四日晨,竟席卷所有,匿居不见。我于登报找寻之后,始在屋角捡得遗落之情书(X君寄来的)三封,及洗染未干之纱衫一袭。长夜不寐,为题“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数字于纱衫,聊以泄愤而已。”

第10首则是复归、暂时和好之作。“原注”虽然着墨不多,却仍写有“与映霞结合事,曾记在日记中。前尘如梦,回想起来,还同昨天的事情一样。”“姬王氏为友人浙教厅长占去,半载复来归,遂令避居汉寿。易君左赠诗,有“富春江畔神仙侣”句,并由此感发出组诗之最后的第十九首:

一纸书来感不禁, 扶头长夜带愁吟。
谁知元鸟分飞日, 犹剩冤禽未死心。
秋意着人曾瑟瑟, 侯门似海故沉沉。
沈园旧恨从头数, 泪透萧郎蜀锦衾。

诗后“原注”读来尤其感人!何止是又接纳了泼出去的水:

到闽后即接映霞来书,谓终不能忘情独处,势将于我不在中,去浙一行。我也已经决定了只身去国之计,她的一切,只能由她自决,顾不得许多了。但在临行之前,她又从浙江赶到了福州,说将痛改前非,随我南渡,我当然是不念旧恶的人,所以也只高唱一曲《贺新郎》,投荒到这炎海中来了。

《贺新郎》也值得重读品味!尤其当读他的“原注”:X君毕竟是我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

笔者曾经撰文,这何止是毁家!郁王如是一对恩爱夫妻,达夫可能不去南洋,他最后之结局也许会是另一种。

2020.1.25

作者介绍

蒋增福,1934年生,浙江富阳人,20世纪50年代初参加工作,任富阳县文教科(局)科员,主要从事城乡扫盲工作,后参与《富阳县志》编撰,又为县委党校秘书,80年代初任县文化广播电视局局长、党委书记,后迁任政协常委兼秘书长,又迁任文联主席,1995年退休,任富阳市文联名誉主席、郁达夫研究学会名誉会长、系浙江省作家协会和中国《三国演义》学会会员。

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业余创作,80年代后从事乡邑文史调查和郁达夫研究,曾参与采写编撰《富阳风貌》《富阳文史资料》《100个富阳人》等系列丛书,并倡办地方文艺刊物《富春江》和《郁达夫研究通讯》。30余年笔耕不缀,出版专著《郁达夫及其家族女性》《鹳山魂》《富春闻见录》《走近三国》《富春文集》等;主编或参与编撰《郁达夫手迹》《众说郁达夫》《抗战中的郁达夫》《历代诗人咏富阳》《富春江今古散文选》《富春江畔话三国》《见字如晤——文坛师友书信集》等,多次获杭州市优秀作家奖,“五个一工程奖”,郁达夫文艺奖。

排版|盛玉峰15658112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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