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关于茶的记忆

那些关于茶的记忆

刘述涛

开始喜欢上茶,与茶结缘,是在禾源供销社上班的日子。

那个年代,在禾源镇的圩场上,什么店都不多,就茶店多。在圩场西面靠近电影院的一条街上,一间挨着一间的都是茶店。这些茶店都没有招牌,但在喝茶人的心里又都有招牌。

我们常去的一家茶店,是家叫做维珍的茶店。我不清楚这位叫做维珍的人到底是这家茶店里的老人,还是年轻人,或是女人,我只知道这家店就是维珍家开的,并且维珍成为人们在心里认可的招牌。

在维珍茶店里,最出名的茶点心就是豆饼。说到豆饼,别的茶店同样有,可却不如维珍家煎的好吃。他家的豆饼不但又香又脆,而且是用茶油煎的。用茶油煎豆饼,现在说起来也很少有人相信,一斤茶油的价钱是别的油几倍,豆饼却只是五分钱一个。五分钱!今天你去买青菜都没有五分钱找,都是四舍五入的用1毛钱来代替。用茶油来煎豆饼,让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有些人家炒菜也难得见上一回用茶油的,就算会用,也是滴上几滴闻闻茶油的香味而已。维珍家却不在意茶油的珍贵,这也和禾源镇是茶油之乡有关。

禾源,家家户户都有茶山,每一户每一年茶油都吃不完,还拿出来卖,而维珍家人口又多,分到的茶山也多,才会舍得用茶油来煎豆饼,茶油煎出来的豆饼并不比别家茶店多卖一分钱,而买豆饼的人却是络绎不绝,外人都认为维珍家如此造茶油,肯定很快就维持不下去,一定要亏本,早晚得关门大吉。可事实却是,有了这样喊得响的豆饼,维珍家茶店的生意一年更比一年红火,就是县里来的人,也知道维珍家的豆饼好吃,都到维珍茶店喝茶,吃上刚煎出锅的豆饼,然后再买几十个豆饼回家。

别人爱维珍茶店的豆饼,我们也不例外。我们供销社的年轻人又多,爱去喝茶的人也多,每次一去,呼啦啦的一大帮子人。有时一张桌子坐不开,就得把两张桌子三张桌子拼在一起。其实要说起来,我们也不想一下子去那么多的人,有时想聊点私密的话题,也无法展开。但没有办法,只要是一听说谁去喝茶了,那么不管有没有叫自己去,都得跟着去。去了又不用自己掏钱,喝也是白喝,白喝谁不会喝?何况同一个单位,谁也不可能因为喝茶这点事就生谁的气。

有时候,为了喝茶,还忍不住来一点恶作剧,故意在我们供销社大门口大喊,喝茶去了,喝茶去了,走!走!可一转眼就躲了起来,静观动静,这时候,别的同事,一听说喝茶去了,也不会去别的茶店找,知道除了维珍茶店,别的也不会去。就一路小跑,直奔维珍茶店而去。谁知进去才知上当,后面跟着一群人来了,都纷纷说,原来是你跑前头的请客。跑前头的明知道上了当,却不会生气,还开开心心的指着最初在外面喊喝茶去的人说,你等着,你等着。最初喊的也不示弱,说,等就等,谁怕谁。这时候站在边上的人就故意起哄架秧子,说,这个世上谁怕谁呀,是呢,明天就看得看,谁到底骗到了谁的茶喝?

也有时候,就两个人进了茶店,正喝着,忽然就来了一群人,这群人一见这两个人喝开了,也不客气,坐到桌子前,端起茶碗就喝茶,拿起筷子就吃茶点。这时前面来的两个人,想要后面的人买单,喝着喝着就互使眼色,然后就一起起身,轰的一声窜出茶店,后面来的那群人就被迫买单。买单也不会生气,快乐是实实在在在心头荡漾,本来在乡下的日子就无以打发,偶尔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给我们无聊无奈的生活增添了些许的乐趣。

到后来,这样整来整去就没有了新鲜感,于是我们就想到了斗茶。显然我们的斗茶不似古代文人雅士那样,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好茶,在清明时节,开汤斗茶,以茶叶的汤色,口感,品相来分出胜负,决定谁的茶可以胜出。我们斗茶就是看谁最能喝得下更多的茶水,以喝不下去了,第一个起身去小便之人为输者。在这一点上,和今天的人赌喝啤酒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看谁能够喝得最多,看谁的膀胱最能装。

斗茶开启的第一步得定下规矩,选出桌长,选出的桌长不但要以身作则,还得监督全桌的人不能使奸耍滑,不能喝一半倒一半,更不能在在别人已经开始喝的时候,还在慢慢吞吞的向碗里吹凉风。这就需要像部队一样,口令一致,唯桌长的马首是瞻。

桌长接下来的第一步是检查每个人的茶碗是否大小一样,乡下的茶店不像城里那么讲究,用的都是粗陶大碗,碗有大有小,这时候桌长就得找齐同一型号的茶碗,并且在茶水倒在碗里的时候,把握好水的温度,太烫了不行,太冷了也不行,温度适中,喝下去正好舒舒服服地品到了茶香。桌长看似简单,其实也不容易,好在我们供销社不缺这方面的人才,黄益生就是一个。

黄益生家在草林,草林离禾源就隔了一座大山,本来就没什么差别,但在喝茶这件事情上,草林人却比禾源人更加厉害。走在草林的圩场上,你经常可以见到一块豆饼一壶茶要喝一整天的人,还有人对我说,这样一块豆饼喝一整天茶的人在草林不稀奇,真正稀奇的,是一块豆饼分四天吃,每次带着里三层外三层用油纸包好的四分之一的豆饼来茶店,花五分钱买一壶茶,喝到天昏地暗,才恋恋不舍的回家。有时候,一不小心,豆饼上的一粒豆掉到地上,他也要捡起来吹干净灰,然后满脸含笑的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慢慢的回味。这样喝茶的人,你已经寻找不出字眼来形容,他们喝的分明已不是茶了,而是一种珍惜,一种回味。

来自于这样的一个茶乡,自然黄益生的骨子里都带着茶香,他当桌长,对于如何把握茶水的温度,也是最深有体会。

黄益生在我认识他的那一年,都快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年纪在乡下早已经结婚生子,可他却还没有。要说起来原因很多,最生要的原因大概是他欠了供销社很多钱,这些钱都是他在化肥仓库开票收化肥款的时候挪用了。

在九十年代初,我们供销社一个圩日,卖出去的代肥农药款都有好几万块钱,这对于开票收款的人来说要挪点钱用确实很方便,只要你记住在月底做对账单的时候,不出现漏洞,能够把对账单做平,把钱补回去就行。可惜,黄益生挪用的款太大,有一万多块!一万多块在九十年代初,判刑都够好几年,但我们供销社的郭主任却不同意报案,郭主任说,报案很容易,但毁掉的却是一位年轻人,何况还补不上供销社的损失。郭主任的坚持,让县供销社也没有办法,后来只能让黄益生写下一份检查和保证书,给了一个留单位察看的决定。黄益生就继续留在供销社工作,然后每一个月,留下生活费后,其余的工资都扣了还款。

许多人都想黄益生拿这一万多块钱拿去做了什么?过了快一年,才有知情的人说他拿去投了金矿,那些年草林挖出了金砂,草林的人一下子就像疯了一样,都想有一个自己的金矿。外面的人也往草林跑,都希望分到金矿的一杯羹。那几年在人们的嘴里谈论的都是金矿,一个个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一夜之就要成为富翁。可是事实却是很多人投下了钱,但挖来控去都是一些石头。在接下来的日子,就只能是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给自己借口,对自己说,快了,就要挖到金子了。然后又不断地向想要投钱的人描绘挖到金砂后的美好蓝图,又骗同样想一夜暴富的人把钱投进来。这和今天的传销有相同之处,都是一群想要富却始终没有富起来的人,在玩一种叫做白日做梦的游戏。黄益生就是在这样的白日梦中,一次又一次的迷失自己,把公家的钱当成自己的钱投了进去。

金矿却成为了无底洞,如果不是被单位提早发现,黄益生还会一直投下去,到那时候如何收场,估计郭主任也说了不算数,得问公安局了。好在及时收住了手,才有了继续和我们一起喝茶的机会。我们在一起喝茶的还有郭主任的儿子,他的儿子叫“叫拜(音)”,也不知是不是他小时候哭得够多,郭主任才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外号。

叫拜喝茶不行,吃豆饼倒是真有本事,他可以一口气吃下二十块豆饼,但茶却只能够喝四碗。喝四碗在我们这一群人中,算是最没有本事的一个。我刚到供销社,还没有习惯于这么喝,也能够一口气喝下八碗茶。八碗茶喝下肚子后,哐当哐当的直响,一走动,你就能够感觉自己肚子里的水在晃荡。

叫拜只有四碗茶的量,自己然每次斗茶都是一个输字,可他输了却不肯认账,每次到最后都是黄益生替他付账。过了没两年,黄益生调回草林去了,叫拜就再没有人替他付账,他就学乖了,不再和人比喝茶,而是比吃豆饼,比吃杨梅,比吃……只要不是茶水,叫拜都赢!这也算是个奇迹。我记得有次他和人打赌吃杨梅,那种用盐晒干的杨梅,也不知他怎么能够下得了嘴,一把一把抓住往嘴巴里面塞,半斤杨梅,连核一起,没五分钟就被他吞到肚子里。吃完后,我们还担心他会不会坏肚子,谁知哈事没有,晚上还吃掉两大钵头的饭。从他的身上,我充分的相信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有一批拥有铁胃,吃饭用桶装,力大大过牛的人。

只是这样不断地变换各种花样喝茶的日子过了没几年,我们供销社就开始走下坡路,接着就是下岗分流,我也下了岗,回到了县城,几经转折后开始卖字换粥的生活。进出茶店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一个人的时候,都是抓把茶叶丢进杯中,不断地注水,不断地喝,喝到茶叶没有味道,就倒掉。也有时也会喝着喝着就想起那一群人和发生的事,想着想着就觉得生活中遇到过的人,都如这杯中的茶叶一样,在时间这壶水面前,再浓的滋味,都会慢慢被稀释,慢慢变得淡而无味,最终抛弃,再慢慢忘记。

在前不久,一些普洱茶的厂商,又给我们寄了一些试饮装,并要求我们把开汤之后,把品茶的经过以及心得反馈给他们。于是,我坐在茶具面前,在茶盘里,有茶针、茶宠,公道杯……看着这些道具,我忽然间又想起了曾经一起喝茶的那一群人,我在想,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日子,是否也像我一样,还有时间静下心来喝一喝茶,想一想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快乐。

因为,只有快乐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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