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也何曾到谢桥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纳兰性德《采桑子》
“小三”都是可恶而令人痛恨的。这篇小说里的谢娘,却让人恨不起来。
《梦也何曾到谢桥》是叶广芩的一篇中篇小说,曾获得鲁迅文学奖。这篇小说描述的是清朝晚期一个贵族家庭里的故事。人们都很好奇小说的原型是不是叶广芩自己的家庭。叶广芩,被称为“当今中国文坛上最具有代表性的实力派女作家。”她是清代显赫的皇亲叶赫那拉氏的后裔,叶赫那拉是一个庞大而辉煌的姓氏,以出皇后而著名,辛亥革命后,这个家族简姓“叶”。她是实实在在的名门望族,皇亲国戚。年少时家族的辉煌和人物关系,恐怕也堪比半个红楼梦。
这篇小说里,金家老爷和谢娘的这段“婚外恋”让人唏嘘。老爷本身有三个老婆,小说的“我”——丫丫,是第三个老婆的小女儿。
在金家的大宅院里,有过一个叫做舜针的儿子,男孩中排行老六,因为出生的时候额头有两个对称的“犄角”,像龙一样,而被大家认为是贵人之相,将来必有大作为。金家老爷对这个儿子超乎一般地重视和疼爱,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没让吃过一点苦。在老六两岁的时候,白云观的武道士见到了老六,说老六若是身在贫贱之家当贵不可言,却也不肯明说他身在富贵的金家将会怎样。金家老爷不以为然,依然十分钟情这个孩子。谁知道在老六八岁的时候,却生病去世了。老爷为此生了一场大病,十分痛心。
恰巧的是,谢娘的儿子,跟老六一样,也是生的两个“犄角”。谢娘本是一个寡妇,以给富贵人家的太太们做衣裳为生。大家都同情她年纪轻轻守了寡,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她温婉本分,先前在金家大院里为金家的太太们做针线衣裳,为避嫌也从不出后园一步,低眉敛目,从不跟男人搭讪。后来,渐渐地,谢娘到金家的次数渐渐少了,再后来就杳无音信了,大家都以为她改嫁了。殊不知,是父亲给她置办了住所安顿了下来。
“我跟父亲到谢家的时候,谢娘已经不是什么小媳妇了,从相貌上看,她比我母亲还显老,我想父亲之所以肯和她亲近,大概图的就是她的温馨可人,图的就是类似虾米皮炸酱这种小门小户的小日子,这种氛围是大宅门而爷们儿渴望享受又难以享受到的。已经拥有三个妻子、十四个子女的父亲,还要将精力偷偷摸摸地倾泄在桥儿胡同这座小院里,倾泄在姿色并不出众的谢娘和她那拧种般的儿子身上,究竟为什么,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
婚后生活许是围城,待久了也索然无味。大宅门儿的老爷,或许真的是对这种小门小户的生活有所向往,而谢娘的谦卑体贴以及对父亲的依赖,许是让父亲有了被需要的感觉。在大宅院里,老爷出国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人在乎,因为有他没他都一样,他啥事都不管、也不操心。然而在谢娘这里,他是撑起这个小家的支柱,他被依赖着、被需要着,满足了男人特有的尊严和自豪感。
就像电视剧《我的前半生》里,陈俊生出轨,不是因为凌玲比罗子君年轻漂亮,而是他在凌玲那里,能得到温暖体贴,和被需要的感觉。也许肉体上的出轨,仅仅是荷尔蒙催化的冲动,然而精神上的出轨,却犹如一条平静的溪流,让人猝不及防就被淹没得再无回转的余地。
在金家什么都不操心的父亲,在谢家却成了事无巨细都要管的当家人,连桌上的座钟打点不准,他都要认真地予以纠正。这个连自己十几个孩子的生辰排序都分不清楚的老爷,却愿意光着膀子混汗如雨地帮谢娘和泥、搪炉子。丫丫看着谢娘亲昵地帮父亲摘掉脖颈上的头发,这种情形在家中几个娘和父亲之间都未曾出现过的亲昵,让丫丫觉得眼前的父亲跟家里的父亲不是同一个人。
就像谢霆锋与张柏芝的婚姻里,家务事都不沾手,但离婚后跟王菲在一起,却愿意为之烹饪十四道锋味。
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是真真正正体现在过日子的细枝末节里。这些烟火俗烂之事,远远比一两次的惊喜来得重要。所以,他给你一个轰动全城的求婚和几克拉的钻戒,都不及他每日愿意听你絮叨,陪你和面买菜来得重要。
可是丫丫的母亲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她不动声色地从年少的丫丫口中得知了父亲每日带丫丫出去并不是去裱画,而是去了谢娘的家。她又不动声色地去见了这位小三,给她找了一个“如意郎君”。
不吵不闹,甚至没有去拆穿丈夫出轨的谎言。丫丫的母亲就让这个小三从此消失在了父亲的生活里。
最后一次去谢娘家里,临别的时候,谢娘“穿件单薄的小袄,一身的雪花,一脸的苍白,扶着车帮哆哆嗦嗦地站着,在呼呼的北风里几乎有些站不稳。”这段描写着实让人心疼。父亲坐在车里紧闭着双眼,丫丫看到父亲颤抖着嘴唇,鼻子里流出两行清清的鼻涕。她悄悄地握住了父亲的手。丫丫是舍不得谢娘的,谢娘待她很好,每次来都有好吃的虾米皮炸酱面,父亲在这里很开心,丫丫也玩得很开心。她知道这次分别即是诀别,不由得也觉得凄凉哀伤。漫天风雪,令人哽咽。
父亲回家前,先去了全聚德定了做烤鸭的厨子在正月十三上门做烤鸭,又去了正明斋特意买了两斤奶酥点心,然后才坐上车往家赶,而这两样,都是丫丫母亲爱吃的。“大雪扑面而来,世界一片迷茫,我真是看不懂我的父亲了。”一个才几岁的丫头,自然是看不懂一个男人跟自己心爱的女人诀别后,回归家庭时内心的痛苦与决绝。但这个刚与小三诀别,刻意去买正房爱吃的点心回去的描写,也是将老爷内心的痛苦矛盾从侧面描绘的意味深长。
在另一个大雪天,父亲和母亲商量着下午去戏院听戏,谢娘的儿子谢顺针突然戴着孝布来报丧,说谢娘死了。那一刻,丫丫特意扫了一眼父亲,“父亲无动于衷地坐着,表情平静地不能再平静。”而丫丫聪明的母亲说:“谢娘是金家的熟人了,咱们得了人家不少济,就是眼下我穿的这件狐皮坎肩儿也是谢娘做的,咱们应该过去看一看才好。”于是她安排了刘妈去,还让丫丫一块去。派刘妈是因为她是下人,与谢娘身份对等,既没有抬举了谢娘也尽到了礼数。刘妈是母亲们的心腹,回来后肯定会将谢娘那边的事情一五一十汇报。而至于派丫丫去,明着是给刘妈带路,实则是代表着父亲,给父亲一个脸面。
丫丫这个三太太母亲的心思确实细腻聪颖。而丫丫似乎也遗传了她母亲的聪慧,临走前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会儿,想着或许父亲还有什么话要嘱咐。丫丫以为父亲心里一定很难受,心爱的女人不幸离世,而自己无法去见最后一面,她出殡的时候,他却要陪正房去看戏。然而,父亲并没有出来。
后来的后来,丫丫屡次想提及谢娘,想偷偷把自己见到谢娘最后一面的情形转述给父亲,却都被父亲岔开话题。谢娘仿佛从来都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他从那次大雪天的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她。
“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这是多么遗憾和痛心的感情缺憾。连我看到这句诗词,都眼角湿润。多少迫不得已分开的恋人,都抱着这等痛彻心扉的缺憾。丫丫以为父亲是很爱谢娘的,她替父亲感到心碎,然而父亲却对谢娘的死,似乎毫不关心,也一无所知。
谢娘与金老爷的这一段感情,自始至终,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评判。金老爷定是爱过谢娘的,但是他后来的决绝,也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
这种昙花一现的爱情,不知道在多少人的生活中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