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张庆凯|闲吟居诗话(51—60)
闲吟居诗话
五十一、“何必不然”者未必“知其所以然”
我总以为,文艺评论家们评诗论词,多不得其法。若隔靴搔痒,弄姿作秀;抑或过度装饰,华而不实。或以其有再创作成分,评论家们往往能想作者所未曾想、知读者所不曾知,美其名曰:“作者未必然,评者何必不然?”俗语谓:外行看热闹。不知门道,亦其病因耳。此等例证,不胜枚举,有《唐诗鉴赏辞典》、《宋词鉴赏辞典》等总其成,此不赘引。
而诗人论诗则不然,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漱玉《词论》:“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随园为徐凝“恶诗”正名,又讥宋人“天涯有客太詅痴,误把抄书当作诗”;当代学界大师钱钟书先生,以宋人“学唐诗,而不像唐诗”之益,反证明人“像唐诗,而不是唐诗”(钱钟书《宋诗选注》)之害。“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曹植《与杨德祖书》)者也,岂门外人所能及耶?
五十二、李白作媒,大赛结缘
方今之诗坛,名目繁杂之大赛渐有泛滥之势。但凡成熟之诗家,皆不欲为之。偶有官方政府搭台、诗词界高层主办、名家主评者,或可一试。
十数年前,我应“李白故里”赛事征稿,小试一手,不期与杨逸明先生“撞脸”。该赛事由李白故里官方策划并发起,《中华诗词》杂志社又某新诗刊与当地政府联合主办,名曰“世界华文诗词大赛”,分新诗和旧体诗词两部分进行,向海内外征稿。旧体诗词部分,由《中华诗词》编辑部直接征稿,并负责约请著名诗词家刘征、杨金亭、周笃文等评选,其结果是:一等奖一名,被逸明兄夺得;二等奖五名,我列第三;三等奖则十一名,各有得主。所谓“撞脸”者,乃前五首获奖作品中,仅逸明兄我二人以李白为题也。逸明兄调寄《金缕曲》怀念李白,我则以七律《咏太白》。兹录于后:
金缕曲·怀念李白
白也顽童耳。久离家,听猿两岸,放舟千里。爱到庐山看瀑布,惊叫银河落地。常戏耍,抽刀断水。不向日边争宠幸,却贪玩,捉月沉江底。一任性,竟如此!
人间难得天真美。且由他,机灵乖巧,尽成权贵。一句“举头望明月”,五域遍生诗意。身可老,心留稚气。我欲与君长作伴,唤汪伦,组合三人醉。同啸傲,踏歌起。
咏太白
意共云飘气自豪,谪仙岂肯委蓬蒿。
丹心一片关家国,白发三千赋雅骚。
月本无根情可系,愁难名状酒能浇。
风流赢得春常在,浪漫诗峰耸碧霄。
大赛不足道,获奖尤不足道。所可道者,缘也。自是,我与逸明兄结下诗缘。逸明兄又欣然为拙著《闲吟居诗稿》题签,其情可鉴。
又,为校此文故实,复翻检当年《中华诗词》杂志,有惊人发现:三等奖第一名乃苏俊兄。我二人虽未曾谋面,然于微信朋友圈中却如故交。苏兄才气逼人,能与之交,缘也。缘之何?大赛也。
五十三、诗为知己者咏
诗有为知己而咏者: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李后主《菩萨蛮》)此为幽会,不假妆饰,为红颜知己而咏者也;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李商隐《无题》)此为离思,细腻真切,为蓝颜知己而咏者也;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元稹《离思》之四)此为悼内,忧思凄美,为素颜知己而咏者也。
五十四、用事无痕
余尝有《雪中梅花初放》七绝云:“忽从墙角送香来,去岁梅花今日开。欲学孤山林处士,须知寒雪是良媒。”林从龙师以“一首七绝中用两个典故,不觉堆砌,反觉很有力度。”嘉许之。此或“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浑厚,乃可言诗。”(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之谓也。然事固如己出,而痕迹尚在,终非上佳。
须知,“作诗用故实,以不露痕迹为高,昔人所谓使事如不使也。”(清顾嗣立《寒厅诗话》)林师有《登华山》五律云:
华岳心仪久,今朝上北峰。
依山思白日,揽胜仰苍龙。
秦晋关河隔,川原表里雄。
汉家陵阙在,西望雨濛濛。
颔联“白日依山”拆分自王之涣《登鹳雀楼》,昔日白日所依之山,正是华山;颈联“川原表里”由张养浩《潼关怀古》剪接而来,对秦晋关河,成绝配;尾联上句“汉家陵阙”则从李白《忆秦娥》中拿来,正所谓“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王国维《人间词话》)也;结句“雨濛濛”看似平常语,实则源自卢纶《曲江春望》“箫管曲长吹未尽,花南水北雨濛濛。”
一首五律四用典故,而又天然浑成、不露痕迹,诚“使事如不使也”,堪称典范。
五十五、用心为诗
数年前某日下乡途中,有专注于网络、雅好为文者,以手机找上门来,欲拜余为师,余却之曰:“卿乃世交姊,吾虽枉长几岁,仍同属一年龄层次,断不敢受拜。汝果欲学诗,当别择程门而立雪。”遂将其荐与吾蓼乡诗坛某耆宿。其外子亦欲学诗,于是一同入门,亦嘤鸣其友、琴瑟和谐尔。
世姊尝有句见示,曰:“我心深处是儿家”。由诗材见诗才,余甚为欣赏,嘉许之而又期许之,并指其有再升华空间,当易一字,改“我心深处是儿家”为“娘心深处是儿家”,变“小我”为“大我”,以达普世焉。
无独有偶,其外子近日亦有大作见示,有七绝《忆远方故交》转结云:“情谊厚醇胜老酒,封坛无处窖心田。”欣慰其经师傅点拨,进步神速。故回复曰:“结好。此为咏友情,若易之为咏乡情或家国情,则更佳。”
此二子用“心”为诗,殊为正道。予所寄望于彼伉俪者:再接再厉,再求再得。
五十六、考古与考证
时远事淹,古代典籍多有失实处,务须厘定,故有考据之学。诗词亦然,流传之下,难免有其实不符者。如李白之《菩萨蛮》与《忆秦娥》、岳飞之《满江红》,究属谁人之作?王维“春来发几枝”,或谓“秋来发几枝”;李白“二水中分白鹭洲”,或谓“一水中分白鹭洲”;杜牧“千里莺啼绿映红”,或谓“十里莺啼绿映红”;叶绍翁“小扣柴扉久不开”,或谓“十扣柴扉九不开”。皆待证明。
若欲求本来面目,首选乃考古发掘法。比如:上世纪初,敦煌曲子词及韦庄《秦妇吟》之被发现;七十年代,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被出土;近年,陕西上官婉儿墓志铭被发掘等。
退而求其次,则属盛行于有清一代之小学考据法。新时期文艺复苏以来,学者继起而为之者,不乏其人。如岳飞《满江红》真伪之争,曾引起一番大讨论,兹不赘述。近有熊盛元先生撰文考证唐诗“折腰体”与“阳关体”之异同,堪为一例:
据熊盛元先生考证,“折腰体”之名始见于崔峒《清江曲内一绝》(唐高仲武《中兴间气集》)题注。崔诗云:
八月长江去浪平,片帆一道带风轻。
极目不分天水色,南山南是岳阳城。
而“阳关体”之称,似借自唐代《阳关曲》,又名《渭城曲》,属唐教坊曲名。现存最早者乃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后苏东坡别制《阳关曲》三首,其平仄除二句首字外,与王维《渭城曲》四声一字不差。亦清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所谓:“《阳关》之声,今无可考。第就此(东坡)三诗绎之,与右丞《渭城》之作,若合符节。……譬如填词一般。渔洋先生谓绝句乃唐乐府,信不诬也”云云。
故“阳关体”乃词而非诗,仅类于“折腰体”中平起式失粘之七绝,格律更严,讲究四声。而“折腰体,谓中失粘而意不断”(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之律绝,不讲究四声。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五十七、势坤诗健
韩林坤者,网名梅关雪,山东济南人也。梅子主事中华诗词论坛之“登堂入室”板块十余载,又与盖涵生兄携手,于微信辟“诗评万象”公众号,网络天下诗人,共襄诗坛盛举。其功也,可谓伟哉!其为人也,热情豪爽;为诗也,健俏别致。比若当今之选美佳丽,活力四射,绝无时人着古妆束之忸怩态。
我与梅子神交恰一纪,缘悭一面,偶从玉照识其靓也。于其诗,每有拜读,便觉眼前一亮。梅子之诗,不唯我允,亦为时所推重耳。
其《临江仙·秋柳》云:
袅袅离人眸底绿,等闲付与霜秋。风吹不去一身愁。未能长执手,抵死不抬头。
根已深深丝已白,此身注定成囚。无言只为怨无由。枯梢怜索寞,明月久勾留。
诗人评论家星汉先生评曰:“虽咏秋柳,但实则写人。……在柳与人之间,绾束不离,运笔有神。但'此身注定成囚’一语显笨拙,与秋柳无关,当属败笔。”
以我对林坤之了解,感觉“未能长执手,抵死不抬头。”句,最能代表其性格和诗风:执着而坚韧,健俏而明丽。至于“此身注定成囚”句,则不敢苟同星汉所评。愚以为:既言“注定”,便是肯定、坚定之结论。“成囚”似为自我主动囚束,亦无心他属而终老此身之谓也。比若金岳霖之于林徽音,原因当然是“未能执手”。
予尝以所谓“评者何必不然”为批评对象。今我赏读梅子大作,得毋自蹈“妄揣诗旨”之诮邪?
五十八、牵情于物
人在情绪激扬、感情激越之时,往往牵情于物,而此物多半为鸟: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唐金昌绪《闺怨》)黄莺为“惊妾梦”,而成迁怒对象;
“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敦煌曲子词《鹊踏枝》)喜鹊因“多谩语”,而成怨恨对象;
“江南二月试罗衣,春尽燕山雪尚飞。应是子规啼不到,故乡虽好不思归。”显然,怨妇欲为证人开脱,而降罪于“啼不到”燕山之子规;
“妆台欲效颦,眉样待传真。可恨鸿无信,将情错送人。”(拙稿《邮差错将东遨伉俪合集<画眉深浅>误送别处数日》)亦无意间将邮差失职之责转嫁于鸿雁耳。
五十九、无理而妙
微信朋友圈中,梅关雪头像乃一背面生活照,颇神秘。余曾痴想,此美图可反转乎?
恰不几日,余偶然读到清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诗:“美人背倚玉栏干,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她她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噫!若以此诗配梅子头像,几近量身定做矣,其妙也无穷焉。妙者何?妙在情痴理无、无理而妙也!
清贺裳《皱水轩词筌》尝举唐诗宋词以证其妙。一为李益《江南曲》诗:“嫁得瞿塘贾 ,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 ,嫁与弄潮儿。”一为张先《一丛花令》词之结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以为诗词诸般手段中“又有以无理而妙者”。惜其例不足三,岂无缘得见后人复有痴心为诗、无理而妙者耶?
六十、“非劫难”与“不洪灾”
十余年前,予有《岁末感怀》二律贴于网络论坛,中有一联云:“矿井屡遭非劫难,河图漏算不洪灾。”有诗词爱好者跟帖谓读来别扭且不易理解。
予为析之曰:若简约为“矿井屡遭难,河图漏算灾。”如何?曰:可懂。予复为衍之成“矿井屡遭大难,河图漏算奇灾。”尔以为如何?曰:仍可懂。噫!灾难前状以否定词“非劫”与“不洪”,便生歧义,何也?句子省略故也。若不嫌繁琐,此联当为“矿井屡屡遭受不是注定灾难(实乃人祸)之灾难;河图漏算了不是洪涝灾害(实乃化工污染)之灾害。”
若以现代汉语修辞论,此联似合于“省略”与“互文”合用之法。
诗词向有辞类活用、句法特别之范例:“秦时明月汉时关(王昌龄《出塞》)”,互文也;“风含翠筱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香。(杜甫《狂夫》)”互体也;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杜甫《小寒食舟中作》)、“谢公最小偏怜女”(白居易《遣悲怀三首》之一)、“舞镜鸾窥沼,行天马渡桥。”(韩退之《雪诗》)皆倒装也;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度河。”(李颀《送魏万之京》)、“无人不怪长安住,何独朝朝暮暮闲”(白居易《长安闲居》)跨句倒装也;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秋兴八首》之八)”倒装又侧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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